张氏一人枯坐在冷宫台阶上。
她只穿着雪白的中衣,衣摆已经脏污的不能看,保养得宜的乌发梳着一丝不苟的高髻。
大皇子兵败的消息传来时,她要宫女为她穿上二十六年前封后时穿的那套华服。
凤冠霞帔美不胜收,由数十个匠人制成,花费金银无数。
废后的旨意送达。
她一个人凝视着铜镜里模糊的面容。
她似乎老了,那样厚的脂粉都遮不住疲惫。
垂垂老矣的腐朽味从皮肉下散出来,不再明亮的眼睛,不再有光泽的头发,不再富有弹性的肌肤。
原来她已经变成这么一个丑陋刻薄的样子。
“皇后娘娘。”
张氏抬头。
少女披着织锦镶毛斗篷缓缓而来,裙角随着步子轻荡漏出里面蜀锦制成的裙角。
潋滟的桃花眸,精巧挺拔的鼻子,永远含笑的樱唇。
是一张她再年轻二十岁也会嫉妒的好容貌。
“荣昭柔嘉公主记性不大好啊。”
闵忆歌不理会她含恨的笑意。
招招手跟在后面的大宫女楚辞便会意的将一个牛皮袋交给张氏。
这是皇贵妃送来的信,她没有看过。
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张书涵亲启。
“皇后娘娘不必害怕,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也不是来可怜皇后娘娘的,只是来送这一封信罢了。”
张氏冷笑一声,猜到是容妙真送来的。
不由出言讽刺:“你这条狗倒是听主子的话。”
楚辞入宫不久不像汉赋那般阅尽宫中冷暖,一身的棱角还在。
听到有人这么辱骂自家公主,也不管那人以前是皇后还是什么了,抡袖子就要冲上去撕了那不说人话的嘴!
闵忆歌也是脸色一僵。
任谁被别人指着骂是狗都不会开心,但她好歹还有理智,也不是趁人之危打一个女人的人。
当下沉声道:“楚辞退下!”
又转向张氏:“你还能活多久呢?想骂就骂吧,皇后娘娘受不了打击,疯了,但是这信我既送来了,你就非看不可了。”
张氏冷笑的意味越盛,用力撕开那牛皮袋。
没有工具,她养尊处优惯了的手硬生生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也不在意浑似不知道痛一样。
那信还要销毁,不能留在这儿,所以闵忆歌没有走。
她眼看着张氏满脸的不屑一点点转变为不可置信。
接着又变成了滔天恨意。
翻看的速度越来越快,前皇后又哭又笑不时发出几声凄厉得笑生。
状似疯癫骇人无比。
皇帝在潜邸时曾有一位王妃,据说因为善妒被休弃,当时适逢夺嫡的关键时刻,还是皇子的周明帝急需一个强大的外家支持。
也就是那时候。
平江候府嫡女张书涵被抬进了王府。
那一年,皇上已经二十二岁,而张氏才刚十六。
虽然年轻,但聪慧持家,初进府时便将王府打理的井井有序。
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她毕竟是个二八少女,稍加打扮自然也是花儿一般的惹人爱。
况且她人如其名,当得起腹有诗书气自华几个字。
皇上虽然与她没有海誓山盟的浓烈爱情,但两人也算相敬如宾。
张书涵知道皇上就算不爱她,也该是感谢她张家的倾力相助。
等王爷成了皇上。
身边的女人长的漂亮的有之,气质好的有之,母族显赫的有之,她堂堂皇后却处处被人压一头。
宠妃更是前有韩国夫人后有德懿皇贵妃,皇后却难得的通透,仍旧贤良淑德。
人人都说皇后是个心胸宽广处事公道的好皇后。
因为她知道。
自己是妻,是正室,百年后皇帝身边儿躺的绝不会是什么夫人贵妃。
就算有,那也只能叫陪葬!
而自己,大周的皇后,就算是死,也是同皇帝一起,
风、光、合、葬。
她张书涵是什么时候开始慌了呢?
是从皇帝忌惮她娘家势大开始,还是从皇帝为了一个妾室不顾体统的惩罚她开始?
或许都有。
她早早察觉到皇帝对她的情义到底有多么凉薄。
她是个有涵养有风骨的女子,做不来撒泼打滚的求夫君怜爱或是与小妾争风吃醋。
所以她早早的准备好抱着权势过一辈子。
她明白,只要她生下皇子,她就能笑到最后,做大周的皇后,太后,永远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刚做皇后时,她久久无孕。
皇上安慰她,说她还年轻不着急,无论她什么时候生下皇子都是他的嫡子,也会是大周的太子。
她信了,她想着就算自己的儿子不是长子又如何?
总归会是未来的太子。
这一念之差,就有了大皇子,二皇子的出生。
那个才人怀着三皇子的时候,张书涵正好也怀着孕。
彼时的韩国夫人已经荣宠万分,她看不上一个低等才人肚子里爬出来孩子,存心拿这个孩子恶心韩国夫人。
三皇子出生那天她依照不过是依照惯例去坐了一会儿。
一杯红茶下肚,那个她等待了数年的孩子就那么没了。
一个成了型的男胎!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变了吧。
丧子之痛让她日渐消沉,看每一个人都觉得是杀她孩子的凶手,也就是那时候皇帝彻底的厌恶她。
短短一个月,她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她还做了什么呢?
从那年后,除了自己所生的两个公主,后宫里再没有诞生任何一个孩子。
皇帝或许是知道的。
要不然韩国夫人怀孕时,他也不会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禁足佛堂。
张家也不会对皇帝失望透顶,也就不会转而支持大皇子造反。
她也就不会落成现在这样家破人亡打入冷宫的下场。
她以为,这一切苦难的源头都来自于丧子之痛。
她以为,那个男人就算没那么爱她,二十多年的陪伴好歹也能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是啊,留下痕迹。
只不过这痕迹是浓浓的厌恶之情。
张氏紧紧攥着手中的信纸,止不住的大笑。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当初她喝下去的那盏茶,是皇帝的手笔?
什么嫡子太子的诺言,从她嫁给他周明帝的第一天开始就被下了影响生育的药物!
因为她张家势大,因为他野心勃勃的周明帝不甘被外戚把控!
可当初,
当初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娶她的呀!
帝王心,还真是够毒…
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里,她撑着矜贵端庄的笑容。
任劳任怨的打理后宫,孝顺他的母亲,照顾他和别人生的孩子。
皇上啊皇上。
你何曾记得,二十六年前是谁陪你颠覆这天下,是谁在刀光剑影下站在你的身旁。
你又何曾记得,
你娶我时,那个张书涵才不过十六岁!
“哈哈哈哈哈,容妙真,容妙真,怪不得你能赢,我张书涵败了…我败了。”
皇后踉跄的站起来。
癫狂的笑起来,眼角流出晶莹的泪。
闵忆歌很想摸一摸,皇后的泪是热的还是冷的。
闵忆歌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还要再遇见几个这样被逼疯的人,她才能回到自己的小竹屋。
“他又何曾只对不起我一人!闵忆歌,早晚有一天,你会替我杀了他,哈哈哈哈!”
砰——!
热血迸溅,染红了地上的白雪,茫茫白色中的鲜红显得尤为刺目。
闵忆歌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就这么死了,和她的母亲一样,死在冬天,衣着不整触柱而亡。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满眼撞进这样血腥的场面。
闵忆歌惊恐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楚辞冲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她。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闵忆歌和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
后来。
宋嬷嬷走进来,脸色肃然,招呼几个小太监将皇后随手就扔进了冷宫殿里。
淋上灯油,一把大火。
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此伴着火光灰飞烟灭。
张书涵的死讯传出去,后宫里一片安详,两个公主是如何的悲痛,皇帝在午夜梦回时的叹息,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闵忆歌却像是陷入一个由皇后以生命为代价画出的牢笼。
每个夜晚都被脑浆迸裂鲜血淋漓的画面吓醒。
哆嗦的看着自己的手总觉得上面满是浓稠的血液。
不停的洗澡换衣服,就好像皇后死时迸溅的鲜血与她如影随形。
她吃不下东西,见不得大红的颜色,宫女们前脚一个个儿还劝她放宽心,后脚出了大殿偷偷的抹眼泪。
终日的夜不能寐让她迅速消瘦下去。
她生了一场大病。
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太医来了又走,每一个都只能说出个气血两空的话。
皇帝来看了她不知多少趟。
眼看到了年关,公主却一病不起。
查不出原因。
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摧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
寻求名医的皇榜的挂了出去。
公主才回来半年,若是就这么走了,在跪的一地太医不知道有多少要引咎辞职。
还是宋嬷嬷突然说,公主莫不是被什么冲撞?
她不敢说在天子脚下有恶鬼,这么说无疑是在说皇上帝王之气不足。
真龙天子的身边自然魑魅魍魉都不敢苟活。
她只说,是哪路的神仙过道,看上了公主聪慧多智又生的高贵,要勾了公主的魂魄去做个仙女儿。
做仙女儿自然是好的。
但皇上一想,自己可是真龙天子,自己女儿还没玩儿够呢。
就是仙人不能问过他就这么带走了。
而且若是闵忆歌走了,皇贵妃还不得恨死他。
苏景泰出了个主意。
说是法华寺高僧来念念经,将皇上不舍女儿的心意上表天意,定是能够感动那位神仙留下公主。
皇上一想,觉得这法子很好,于是便差人去了法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