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若是真的公平，便不会有神、仙、妖、魔之分。万物生而平等，生来相同，至于是成仙墮魔，还是升神化妖，皆看自己的因果造化，谁都不必心生怨怼，岂不甚好？
三廷伫立在丹熏山巅，赤红色的瞳孔仰望着灿烂的朝霞，火般浓烈，花般娇艳，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瞳孔烧红了朝霞，还是朝霞浸红了他的瞳孔。他闭上眼睛，漫天的朝霞都锁在了眸子里。轻柔的白光在他身后绽开，一条雪白丰润的狐狸尾巴便悠悠地长了出来。
“恭喜三哥，这么快便长出了第五条尾巴，升为五尾玄狐。”五渊一身青衣，悠哉悠哉地走过来站在三廷身旁，望着天边的朝霞，说道：“天神姻喜，十里红妆。今天怕是那位应龙天神砚祈的大婚之日吧。”
三廷睁开眼睛，眸子里的赤红色暗了几分。他低头俯瞰整个丹熏山，满眼乌绿色的柏树，砂砾顽石，没有半分颜色，除了他手上那几滴殷红的鲜血。他抬起手想要将鲜血抹去，却不想一下没抹干净，反倒晕染在修长白皙的手上，晕红了一大片，似火浓烈，如花娇艳，与头顶的朝霞差别无二。
五渊轻声一笑，道：“三哥的手好生漂亮，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会杀人沾血。”五渊顿了一声，又补充道：“还是同胞手足的血。”
三廷将手收回袖口，平静地说道：“六弟生来孱弱，早晚都是这个结果。”
“也对，”五渊点头，“死在三哥手里，干净利索，死得痛快，他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不像老七，抓着我的衣衫求了那么久，最后元气耗尽，形殒神灭。何必呢？”
三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地说道：“都是同胞兄弟，下手痛快些，也算全了手足之情。”
五渊嗤笑一声，戏谑道：“还是三哥最仁慈，都是一母同胞，可三哥下手却最是狠辣的，瞬间毙命，一点儿罪都不让他们受。”
三廷没有说话，依然眺望着远处的朝霞，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些。
五渊敛了笑容，正经说道：“如今，除了父亲和母亲是七尾，我们九尾狐族中地位和法力最高的便是三哥你了。”
“那你呢，你就不想再多长两条尾巴？”三廷问。
“我？我这三条尾巴够用了。三哥，若你我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个痛快！”
三廷仔细地看着眼前的胞弟，眉眼星河，朗若清风，红色的眸子像刚剥出来的石榴，一眨眼仿佛能滴出甜水来。
赤红色的瞳孔是九尾狐族特有的，一眼看上去如鸽血宝石般迷人惹眼，再看却像是杀红了眼一般，浸透了胞血，仿若地狱里的烈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为何？”三廷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如风如月的胞弟，质问着他，质问着自己，也质问着天地。
为何九尾狐族生来便要自相残杀？
五渊指了指辽阔的天空，此时的朝霞已渐渐褪去，想必是天族的大婚之礼已经结束了吧。他透亮的眸子眨了眨，用平淡的口吻说着一个仿若局外人的话：“天命，九尾狐族的天命。我们虽是九尾狐，可生而为一尾，只有弑胞血才可获其余八尾。狐族的地位也视尾数而定，尾数越多，法力越高。只有拥有九尾才可成为天狐，成为万兽敬仰的天神，地位可媲远古天帝东皇太一，获不死之身，降太平之瑞。可狐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九尾狐，因为没有一个狐狸可以狠辣到亲手杀害八个同胞手足。所以现在的九尾狐，个个都是不神不仙、不妖不魔的畜生。包括你我。”他转过头，看了看三廷的狐尾，又望了望渐渐褪去的朝霞，轻声道：“就算成为九尾天狐又如何，那些生来便是仙胎的天神，是不会让一个双手沾满胞血的畜生跟他们平起平坐的。”
三廷转过身，身后是一片枯木林，依稀可见到枯木仿若垂死般挣扎的样子，越往里越是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他慢步走着，身影渐渐被林子里的黑暗湮没，只有雪白的狐尾幽幽地散着光。
五渊跟在他身后，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突然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来了一句：“半夏快要降生了。”
三廷的脚步一顿，“半夏？”
五渊点头道：“对，半夏，是母亲取的名字，再过几天就要生下来了。这是母亲的第九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定是疼爱的紧了，所以才没用排行起名字。”他思忖了一下，不平不淡地说道：“提前恭喜三哥，第六条尾巴怕是快要长出来了。”
三廷的眉头先是一皱，而后又慢慢舒展开，像是干涸的田地终于得到雨露滋润，嘴角不觉略过一丝微笑，凌厉的眼神也似乎柔和了几分，轻声道：“名字很好听。应该是个女娃娃。”
“哈哈哈，”五渊朗声而笑，“如果真的是女娃，到时候三哥可不要心软呐！”
三廷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前面是暗黑无尽的枯木林，身后是旭日东升的山河。越往里走，眸子里的赤红色便越艳一分，是对天命的愤怒，也是对自己无法逃之的悲伤。没有谁生来便是狠辣无情，谁不想手足情深，一家和睦？
***
玉坤殿内，砚祈端坐在书案前，温凉通透的白玉书案上展着一幅丹青，上面绘着一个通身白衣的佳人，站在一株暖粉的桃树下，冰肌玉骨，尽态极妍，明亮如水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在等待着什么；朱唇一笑，好似寻了半生的春天，任世间所有美好，都不及其万分之一。
想起千年前的初见，她便是这般，明眸皓齿，顾盼生情，一身白衣飘飘欲仙，不带任何粉饰，不沾染半分凡尘俗杂。回首展眸一笑，便是天边的十里红妆万里烟霞也都淡了颜色。
“神尊，娘娘在殿外求见。”一身粉衣的小仙侍来报。
“让她进来吧。”砚祈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丹青收起。
度颜款款走来，躬身行礼，柔声道：“神尊。”
“何事？”砚祈随手翻开书卷，低头垂眸，并没有抬眼看她的意思，
大婚那日的红纱幔早被扯去，就连桌上的红烛也换都成了白蜡，除了那两只微弱的烛火，玉坤殿内没有任何颜色，似乎那日的婚宴从未发生过一样，清冷如昔。又见砚祈是这般态度，度颜心里不免一凉。
她先是一怔，而后习惯性地微笑道：“忙了这么久，先歇歇吧。我亲手熬了雪莲汤，你尝尝。”
砚祈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看见度颜一身白衣，瞬间有些恍惚，随后又是如常冷漠。他接过度颜手里的汤盏，淡淡道：“你我成婚，现在你已是神后，这些小事就不用亲自去做了。”
度颜心里顿时一暖，他不痛不痒的一句话，仿佛暖了整个屋子。
“还有，”砚祈没有给度颜说话的机会，“白衣不好看，你以后别穿了，还是换回素日的金色衣衫吧。”说完便放下汤盏，头也不回地走了。
度颜颓然走出玉坤殿，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滋味难以分说。
屋内洒扫的两个小仙侍以为度颜已经走远了，便嚼起舌头来：“咱们这位娘娘也真是，明知道神尊吩咐过不许天界任何人通身着白衣，她却偏偏如此，怪道神尊要生气。”
另一位小仙侍收起汤盏，谨慎劝道：“好了，这些都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你少在外面瞎嚷嚷，当心神后娘娘罚你。”
“我也就是跟你说说，不会瞎嚷嚷的。再说了，我是神尊身边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谁敢随便动我！而且我看神尊也没传说中那么喜欢神后，大婚还不过三日，神尊就让我们把红纱幔全都扯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从成婚到现在，神尊一步都没去过神后的寝殿。”
另一位小仙侍无奈摇头道：“行了，知道你月见仙侍是神尊身边的红人，没人敢动你!但是乱嚼神尊神后的舌头，这是哪里的规矩？神尊在外面还是很维护神后的面子的，当心惹恼了神尊，他亲自罚你!”
月见仙侍嘿嘿一笑，凑到那位小仙侍身边，撒娇道：“苏木姐姐，好姐姐，你是不会跟神尊告状的，是不是？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了。”
苏木仙侍白了她一眼，真心实意地说道：“我们的身份，只需做好分内的事就可以了，其他的不要管，也不能管，更管不了。把嘴巴看紧了，把眼睛管住了，知道的越少越好。”
月见知道苏木为人谨慎厚道，在神尊边服侍的最久，又深得神尊的信任，她说的话对自己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便谦虚地点点头，不再妄言。
度颜在门外将苏木和月见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她又气又恼，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月见那丫头的舌头拔下来喂狗，然后再打三十戒鞭，丢入诛仙台永世不得超生。可她不得不承认，月见有一句话说的极对：没人敢随便动神尊身边的人，哪怕她是神后。
***
丹熏山狐狸洞内，狐族主母的第九个孩子——半夏，呱呱坠地。九尾狐族天生一副好皮相，刚出生的小狐狸崽子半夏自然也是好看得紧，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的发亮，像是夜空的最深处透露着点点星光，深邃不见底，轻轻一眨，仿佛整个星辰都被收进了那双眸子里，灵动俏媚，脉脉含情。
五渊抱着刚出生的小半夏，兄长的疼爱之情溢于言表，“果然是个女娃娃，长得这样好看，尤其是这双眼睛，亮得跟我们丹熏山上的黑金宝石一样。我们九尾狐族向来都是赤瞳，眸子这样黑的小狐狸我还是第一次见。”说着，便把小半夏放到三廷的怀里，道：“三哥，你看，小九这双眼睛是不是生得很好？”
三廷小心翼翼地抱着白白嫩嫩的小半夏，那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纯真无邪、明亮温柔，像是天上最干净的那颗星星。小丫头还时不时地冲自己咧嘴甜笑，他心中顿时柔软起来，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
狐族主母噙着泪水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慢慢低下了头。命中注定她有九个孩子，命中注定九个孩子只能活一个，命中注定九尾狐族生来便要手足相残。她以前是这样，现在她的孩子也要这样。狐族主公看着自己的妻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若是天命如此，有几个人能真正逃脱呢？
三廷是五尾玄狐，五渊是三尾灵狐，小九半夏是一尾心狐。这九条尾巴，终究是要长在一个人身上的。
“父亲，母亲，”怀中的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十分安稳，粉嫩的小嘴时不时地抿一下，似是在做着美梦，三廷温柔的抱着她，真诚地说道：“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半夏，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很久之后半夏才明白，三哥的这句话说得有多真心。
时间从不会等待，春日夏风，秋叶冬雪，南水北山，东麓西岭，这四季春秋苍山泱水，从晨曦到日暮，转眼已是两百年。
***
在这两百年间，砚祈忙着管理天族庶务；度颜想方设法吸引砚祈的注意；狐族主公主母闭关修行；三廷打理整个丹熏山；五渊和以前一样，只顾吃喝玩乐，闲散快活。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除了半夏。从出生到现在，半夏的两百年中大约有一百五十年都在岩洞里“面壁思过”——今天咬了长老家的老母鸡，明天打了黑熊家的狗，昨儿个又把灰狼首领的小儿子灌醉了扔在赤蟒家的房顶上，吓得小狼崽子嗷嗷直叫，把整个丹熏山的灰狼都招来了，最后还是三廷亲自拉着半夏去灰狼首领家赔罪，这事儿才算有个了结。
三天一小错，五天一大错，半夏虽法力不精，捣蛋惹事倒是伸手就来，毫不客气。三廷为此也没少罚她。可不知怎么的，一向狠辣的三廷面对娇俏可爱的半夏却始终狠不下心来，最多罚她去岩洞里思过，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半夏也十分乖觉，只要一见到三廷黑脸，她便会可怜巴巴地去认错求情，一副做小伏低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免去很多责罚（就算是这样，她还在岩洞里“思过”了近一百五十年，由此可见······）。
“真是个狡猾至极的小狐狸！”这是五渊对半夏的评价。
岩洞在丹熏山的山顶，洞口前有一片枯木林，林子里全是瘴气，除了九尾狐族，旁人若是想活着进去，需有九条命才行。
洞外白骨累累，洞里却安逸得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在里面住上十年半载绝对没问题。当然，这都得归功于半夏，毕竟到目前为止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半夏在岩洞里正吃着果子荡秋千，一只兔脑鹿身的小兽悄咪咪地从黑金寒床后面走出来，四下张望。
“喂，小东西，看什么呢？”半夏丢给他一颗果子。
他们两个算是老朋友了，半夏第一天来岩洞“思过”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就已经黏上她了。从此之后，只要半夏来岩洞，小家伙就一定会出来讨果子吃。
小家伙吃了果子，跳到半夏的腿上，银白色的皮毛闪闪发亮，两只眼睛戏谑地盯着她，似是笑话道：小狐狸，你怎么又来思过了呀！
半夏看着小家伙这副嘲笑自己的模样，当下便后悔给它果子吃。
哼，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半夏看着眼前的小家伙，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了，它居然没有名字，自己也一直在叫它“小东西”。
“小东西，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半夏摸着它的小脑袋，油亮的皮毛像绸缎一般柔软。
“叫什么好呢？你看你长得这样儿，兔子不像兔子，耗子不像耗子的，个儿还这么小！”
小家伙白了半夏一眼，把头偏过去，很显然，它对这番评价甚是不满。
半夏没有理它，继续说道：“我记得五哥之前跟我说过，之前母亲刚怀上我的时候就已经给我取好了名字，叫九烨。我家里的兄弟都是用排行起名字的，你看我三哥叫三廷，五哥叫五渊，我排行老九，所以名字里本来也应该有个‘九’字，但因我是个女娃，所以母亲才给我改名叫半夏，说这样叫起来才像个姑娘。要不，你就叫九烨吧，我出生前的名字。”
小家伙有些吃惊的看着她，没想到，小狐狸居然把九尾狐族的名字给了它。从某种意义上讲，半夏已经把它当成家人了。对于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小兽来说，这个名字就是无尽的温暖。
正当小家伙感激涕零想要用脑袋蹭半夏的手时，半夏突然把它抱起来，盯着它的某个部位嘀咕道：“这是个男孩儿的名字，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男的！”
小家伙一个激灵挣开跳到地上，刚才的感动全然没了，瞪着眼睛呲着牙，沉声吼着。这个小狐狸崽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打哪儿学的！
“好好好，我错了，”半夏见小家伙真生气了，连忙道歉，“我不看了，九烨，就叫九烨。”
正说着，五渊从外边进来了，“是谁要叫九烨呀？”
半夏抬头看了五渊一眼，根本没有从秋千上起身的意思，指着旁边正生气的小家伙说道：“就是这个小东西，我给它起名字叫九烨。”
五渊看了看那只小兽，似乎很是满意，说道：“不错呀，我们小九居然有一只耳鼠！”
“耳鼠？耳鼠是什么？”半夏见五渊知道小兽的身份，便立刻下了秋千，拉着五渊的袖子问个不停。
五渊见妹妹这般顽皮的模样，伸出手指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骂道：“你个小狐狸崽子，你是来岩洞里思过的，怎么荡上秋千了？还有，见你五哥来了，你也不起身迎接，还有规矩吗？当心我告诉三哥，让他加倍罚你！”
半夏根本不理他在说什么，一直摇着五渊的袖子追问：“哎呀，五哥，你快告诉我，耳鼠是什么，很厉害吗？”
“当然啦！耳鼠可以御百毒，有了它，六界之内就没有你解不了的毒。”
“哇~”半夏低头看着地上的小家伙，惊叹道：“没想到它这么厉害呀！”
小家伙也毫不客气地昂着头，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半夏，似是在说：听见没，老子厉害着呢，以后对老子客气点！
五渊抱起小耳鼠，说道：“现在它还太小，等它再长大一点，就可以靠尾巴飞翔了。”
“它还能飞呀！”半夏黑亮亮的眼睛睁得跟葡萄一样大。
五渊看着妹妹傻萌傻萌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你呀，三哥教你修习法术、攻读文史你都不好好学，现在自己有这么厉害的神兽都不知道，万一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你怎么保护自己呀！”
半夏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道：“我有父亲母亲，三哥五哥，现在还有这么厉害的九烨，我什么都不怕！”
五渊看着天真可爱的半夏，欲言又止。
罢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太短，能发自内心的笑更是不易。就这样吧，护她一天是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五渊把耳鼠还给半夏，说道：“走吧，父亲母亲有事找我们。”
“哦。那我能带着九烨吗？”半夏问。
五渊无奈笑道：“你都已经把我们九尾狐族的名字给它了，它就是我们的家人了，以后在这整个丹熏山上它都能来去自如，没人敢拦它。”
半夏很高兴，因为九烨从此以后不用在黑黢黢的岩洞里躲着了。
九烨很高兴，因为从此以后，它不再是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