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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陪都重庆一九四一年八月(1)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了三天。超过七十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着,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得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地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份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作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吩咐直接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若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呢。”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了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墨镜,随手扯下领带,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他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了,无人在家怎么办?”“那也无妨,”薛晋铭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有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挡住了外面的日光,稍觉阴凉。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躺进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部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水管里哗哗的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在赤裸紧实的肌肤上,带走闷热暑意。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的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道道水迹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能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还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在外面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离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便是想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没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的剃须刀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终究不能释然吗?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疼,更疼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疼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走。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聊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了。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个惊人的消息。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的要犯,章秋寒。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兼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四莲于他,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吗?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他还能怎么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放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的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子谦之死,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悔,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他没有想到,她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立刻枪决赵任志。他负气地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给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家国,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的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有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的脸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么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地打断她,脸色铁青,目光黯淡得近乎森然。“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我也写给你。”那日还在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字迹潦草,指尖连笔也有些捉不稳。她一动不动地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得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的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的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画,笔尖的力气却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地盯着纸面。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墨水溅上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藉。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襟,又看向掷在地上的笔,然后抬眸看他……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他直勾勾地瞧着她衣襟上的墨痕,目光上移,触到她的目光,仿佛看见一只毫无戒备的鹿,胸膛被人刺入长矛,尚来不及疼痛。

来不及后悔,甚至来不及明白彼此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要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再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洇开。下巴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受伤了!”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上的伤口,不由得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颀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发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的药棉,“谢谢。”“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的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合,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的身子几乎倚上他的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着她的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地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旋涡里退出,远离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的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地试探着接近,软绵绵地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的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地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地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他将她双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君静兰猝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这也是个痴人。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又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颈,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

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合眼睡着,空袭警报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懒懒地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地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念卿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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