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头脑的熊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出浩南现在所住的医院。
之所以敢肯定是医院，那是因为依照沈家的财力，只要浩南有一丝希望，就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进行治疗。
可是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医院，浩南所住的卧室完全个性化，所以我只能推断是一家贵族化的医院。
而且，沈嘉南一定不知道，当我坐上了丰田在黑丝带绷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偷偷地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一分。
而回程后，在我下车走到街边时，我已经把手表的顶针拉出来。
那只粉红色的小熊维尼手表就搁在电脑前。
时针与分针凝固在三点四十二分。
而我在浩南身边待了四个小时，那就说明有两个小时我是在来回的路上。
两个小时来回的路，恰恰是从市区到近郊的距离。我兴奋得手指都在颤抖，立即上网搜索城市的一些近郊医院。
啪啪啪——电脑上一下子打出十几个页面。
我坐在电脑前看了一个晚上，却似乎没有找到类似属性的一家贵族医院。
我的视线呆呆地从白屏幕转移到那一个安静的小熊维尼水壶，心中失落，沮丧无以复加，而意识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突然，听见门外楼道有声音。
我一激灵，连电脑也来不及关，只一下子拉下了总电闸。
卧室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屏住气息，听见阳女士轻盈的脚步渐渐地消失。
一切都好安静啊。
穿着黑斗篷的时间老人仿佛带走了一切声响。
我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总会有办法的。
我不能只等沈嘉南恩赐我与浩南的见面机会。
——一定要找出浩南现在的位置。
明天是星期天……
下午一点钟，我按照约定，准时在太平街小公园路口等。
远远地，就见那一辆黑色丰田静静地守候在路旁。
我快步跑过去，轻叩车窗，那车门应声而开。
沈嘉南坐在里面，神情极冷，“你迟到了一分钟。”
这个家伙到底是不是人类？我沮丧地低头。
沈嘉南将黑丝带绑在我的眼睛上。
突然，我想明白了一点，“沈嘉南，你不是特地来接我的吧？”
沈嘉南冷哼了一声：“凌小官，你心机这么重，难道不怕命短吗？”
“生死循环都是天命。”我微微一笑，“更何况，说到心机重，恐怕应该是你的专利才对。”
难道不是吗？沈嘉南是来监视我的吧？他一定怕我不遵守约定，擅自拿掉黑丝带，所以才会如此不辞劳苦吧。
沈嘉南居然不否认。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我冷冷一笑，不再理他，只是把头靠在座椅上。
沈嘉南却突然极缓极重地说：“你不要妄想找到我哥哥的住所，那只会白费力气。”
沈嘉南竟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一惊，面上却仍是保持着笑意。
自那一日起，转眼已经学期结束。
而每一个星期六、日下午一点钟我便会随沈嘉南去见浩南。
四个月中一共见浩南十九次。
每一次见面，我都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
在我的眼中，他听得懂我的倾诉，即使他永远紧抿着嘴唇，也不曾给我一个微笑，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听着我说话。
我也读书给浩南听。
第一次读的是《小王子》。读完了小王子，便读《夜间飞行》。
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讲述一个寻常的夜里，三架邮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风雨，在黑夜中迷途了，而这些飞行员又是如何寻找到回来的路。
最近几次，我开始读《旋风少女》。
我可以想象如果浩南突然醒来，那他一定会皱眉，“你怎么又读这种小白书？”
可是我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本小白书很热血哦，我读着的时候眼眶总有一种又饱又热又酸又痛的感觉。”
其实我想说的是：“浩南，《旋风少女》真的会让人热血沸腾！你现在是不是像某些动物需要冬眠一样，如果你的血变热了，会不会就醒过来呢？”
可是，就在那一天。
升上高中第一个期末考试后的第一个星期六。
街道树已经变成了一片金黄色。
我踏着沙沙的树叶，站在街边等了一个小时，二个小时，三个小时……
直到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的心底涌起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当我疯狂地赶到沈家的花园洋楼前，拼命地按门铃，一切都已成定局。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令沈嘉南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让我见浩南了呢？
沈宅内。
A女佣皱着眉头，“门外那小姑娘是不是疯了啊？上一次跪了三四个小时，这一次又在门外站了三个多小时，让我想出去一趟都觉得害怕。”
B女佣笑了起来，“你这个胆小鬼！还记得少爷说过什么吗？”
A女佣一拍掌，大呼：“如果你不提醒我，我差点就忘记了。”
良久，她捧出了一个小盒子，递给B女佣，“这个是少爷交待拿给那小姑娘的。”
“你去。”
“不。我只负责保管，必须让你去。”
“那小姑娘的样子好可怕。”
B女佣不情不愿地接过了小盒子，在穿过洋楼到大门的小径时，她突然拍了一拍头，小心翼翼地揭开盒子盖，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你已经没有用了。
唉！把这样侮辱性的一句话拿给那个危险的小姑娘？
B女佣用她有限的智慧，终于想明白了。
这小姑娘一定是被少爷抛弃了的女朋友。
她硬着头皮，打开了门，把小盒子交给了那个失魂似的小姑娘，飞似的逃回了门内，透过视频，看见了那位可怜的小姑娘木然的神色渐渐地转为愤怒，然后那小姑娘撕碎了纸条。
那些碎小的纸屑飞向了天空。
B女佣发誓，她看见了凌小官的眼泪随那些碎小的纸屑也一起飞向了遥远的天空，然后消散，无踪。
ChapterB沈嘉南
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
——沈嘉南
我叫沈嘉南。
我喜欢抽一种腰身细小的烟，味性浓烈。
第一次我无师自通地吞纳烟雾的时候，那蛇一般毒的辣味一下子呛住了我。可是，我的脸上仍淡淡的，不动声色地将咳嗽强压在胸腔。
我的骄傲，令我决定做一件事之后，无论对错是非都永不让步。
作为天成高中大股东的儿子，我毫无悬念地进入了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天成，并且成为了“天成高中的愤怒”。
当然，如果有人当面这么称呼我，那他一定是因为想尝一尝我的拳头的味道。
小魔女杜丝丝是我唯一的朋友，或许应该说是盟友。
她曾经忧伤地对我说：“沈嘉南，你的拳头像有魔力，会令人绝望。而这种绝望是不是你心底深藏着，必须透过拳头发泄出来的呢？”
我酷酷地转身，不理会这种幼稚的问题。
小魔女还是不死心，仍固执地说下去：“难道在你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真的比不上沈浩南？”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踏着落叶走出了学校的小密林，把这个永远的秘密留给杜丝丝去猜测。
沈浩南是谁？
沈浩南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他是我的孪生哥哥。
他有着一种奇特的微笑，当他对着你笑的时候，你会想到“温暖”、“干净”、“阳光”、“幸福”等一切美好的词汇。
可我发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矫情，最虚伪的人。
我讨厌见到他的笑。
九岁那年，当我发现，自己只是沈浩南光芒下的一个配角时，我便与黑暗之神交换了契约。
如果沈浩南代表了光明，那我则一定是相反的。
可是，如果沈浩南喜欢上了一样东西呢？
沈浩南居然喜欢小熊维尼。
在我的收藏室堆满了AK战艇，来自于金三角的战枪以及数之不尽的名车模型，到处都是机器人的时候，沈浩南居然喜欢上一只幼稚的、纯蠢的小熊。
我第一次关注到这不寻常的嗜好，是在那一天深夜。
沈浩南没有敲门就进来了。
他进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拿下我手中的冰咖啡。
“这么晚，喝这个对胃不好。”他温声说。
我坐在逆光的落地灯后，眼里含着嘲弄，“你也知道很晚了，还来干什么？”
沈浩南从不理会我的挑衅、不敬、叛逆，他总是自以为是，他总看不出这是我表达对他不满的一种暗示。相反，他待我永远如沐春风，对我的无理也总能容忍。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为了维护“光明”的形象，而把自己的脾气修炼得如此的好。当然，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认为沈浩南作为“天成的荣誉”是表里如一的吧。
“我有一件事求你。”沈浩南走了进来，离我很近地坐下，我甚至可以闻到一种朝霞的味道。
沈浩南求我的事？这个我有兴趣。
“说来听听。我不一定帮得上忙。”
沈浩南微微一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啦。”
这件很重要的事情居然是请我为他取一只“没有头脑的熊”！
一个月后，当我站在华盛顿的小熊维尼旗舰店门前时，我还郁闷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最终，当我拿到了那只预订的维尼小熊水壶时，我才察觉出我亲爱的哥哥一定是有了秘密。
那是一只透明树脂做成的维尼小熊。
在小熊的手掌上有三个大写字母：X·G·L。
这是特别订做的，标志着主人姓氏的维尼小熊。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的手指摩挲着小熊，心头居然有一丝兴奋。
我感觉到了沈浩南的成长里有了一些我并不知道的东西。
我开始跟踪他。
从那一个星期天开始。
阳光沿着围墙一路奔跑。
白衣沈浩南骑着脚踏车，看起来像一只飞翔的大雁。
他去了福利院。
我不知道沈浩南在何时竟利用课外时间做义工了。
那一天，我看见沈浩南在为福利院的孩子们洗床单。
很高很温暖的太阳。
已经起了毛粒的土色花布床单。
蓄满了水的大木盆。
沈浩南挽起裤脚，在床单上跳啊跳，溅起的水花折射出彩虹的光芒，映得沈浩南像一个白衣天使。
这样的沈浩南像阳光一般，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
临近中午，沈浩南留了下来。
我坐在福利院围墙旁的大树上，在耐心快要被磨尽的时候，那个少女出现了。
少女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里却又蔓延着一种彻骨的忧伤。
她也穿着白色衬衫，像一只飞鸟蹁跶而至。
当沈浩南看见这个少女的一瞬间，我发现了沈浩南成长的秘密。
眼睛是不能欺骗人的。
沈浩南朝着少女走来，他走得很快，眼睛里有一种欣喜的腼腆。
他的唇边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场。
然，那个少女却只是漠然地看他一眼，仿佛被神眷宠的沈浩南只是路人甲乙丙丁。
多么诡异的一幕！
我呵呵地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古怪的少女。
这个少女叫做凌小官，也就是沈浩南订的小熊维尼水壶上的“X·G·L”。
果然，沈浩南把那个水壶送给了凌小官。
每一个少年都必须经历成长。
沈浩南也不例外。
这个晶莹得像被神光所笼罩着的少年也一样。
而凌小官只是沈浩南人生长河中的一朵水花，终会消逝。
我对于沈浩南的这个“恋爱”游戏并没有兴趣参与，从树上跳下来，那长长的枝桠也禁不住压力，在半空中一大片叶子簌簌作响。
可是，命运总叫人出乎意料的痛。
在学生街的小胡同里。夜。
我匆匆赶至。
救护车的红灯从我的身畔穿过。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有一双小鹿一般眼睛的少女，短发覆盖住了侧脸，身上满是血污，她看上去非常的镇定，镇定得过于不正常了。
她看见了我，忽然冲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眼神很迷茫，“沈浩南，你又来了。”她沾了血的手指摩挲着我的头，喃喃地说，“哈哈，没有流血，我刚刚一定是在做梦。”
血的腥气令我眩晕，我厌恶地推开了她。
她忽然又变色，指着我，泼妇骂街般：“沈浩南，你以为你是谁？是割肉饲虎的佛还是《神雕侠侣》里替裘千仞挨掌的一灯？”
咦？我只想问她：“沈浩南在哪里？”
她一怔，指着我笑，“你不就是沈浩南？”
那一夜，凌小官如同疯了一般。
翌日，我在医院，满眼血丝，推开门，看见凌小官在门外，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腔恨意。
“沈浩南呢？”她用恳求的眼光看我。
我冷哼一声，漠然地甩下她。
她一咬牙，自己打开病房门去看，里面空荡荡的，像一个无人坟墓。
“沈浩南呢？”凌小官大骇，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喊。
“如你所见。”我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凌小官本已苍白的脸一下子毫无血色，她踉跄着几乎要跌倒。
我转身，走过走廊拐角，直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我的心脏才“咣”的一声又一声像被大锤重重地，不停地敲了一下又一下地痛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哥哥转院的时候，我应该一起走的了，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我恨凌小官，她夺去了我的哥哥。
所以，我一定也要让她尝一尝失去所爱的人的痛。
那个只用暴力思考的小太妹即将受到法律的惩罚，可是凌小官呢，她也必须受到惩罚。
愧疚、自责、懊悔……将是囚禁凌小官灵魂的监狱。
我要她终其一生都逃不掉这座监狱的诅咒！
那一天早晨，我还以为哥哥只是暂时昏迷。
可是，到美国治疗了一个月，医生隐晦地暗示——哥哥这一辈子可能永远无法醒过来了。
那一刻，我怔怔地走出了病室，站在长廊的阴暗处。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竟渐渐地暗了起来，乌云密布，转眼下起了骤雨。
来吧，让天来惩罚我吧。
从来以为沈浩南会如北极星永远闪烁，会永远光华照人。也曾想沈浩南与我有一天都会慢慢变老，不喜欢沈浩南的笑，在某些隐秘的时刻也曾说过“沈浩南去死吧”这样的话……
只是，当今天，沈浩南那么安静，不再与我争光芒，不再用温情而带着一些亲昵的口吻与我说话时……我的心为什么会如此的空荡荡？我的世界为什么像是要崩塌了一样？
我惩罚了凌小官，可天……却惩罚了我。
彷徨，迷惘，痛苦……我如一头困兽，找不到方向。
从沈浩南丧失意识的那一天开始，我带着他，辗转走遍了大半个地球。
那一日，母亲和父亲在等我。
父亲坐在壁灯前，母亲依偎在他的身边。
他们都老了许多。
我强颜欢笑，“哥哥今天很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嘉儿，这大半年来难为你了。”
“我不辛苦。”我已猜出父母接下来的话题，表情不禁僵硬。
父亲略为犹豫，沉默良久，才说：“新学期又要开始了，你去年高一才读了三个多月吧，今年回到天成重读高一吧。”
“……”我把话生生地吞在了喉咙中。
母亲幽幽地说：“嘉儿，我知道你的心。可是，我的一个儿子没了，难道另一个儿子也要毁了吗？”
我怔怔地望着父母，不由自主地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