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节天气非常好,自初一起,每天都是大晴天,气温骤升,中午最热的时候,直晒得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一层棉袄了。
这天气一暖,田地坡坎的野菜和野草都是疯长,过了初六家里就没有来客了,下午的时候,云开嫂递了一只篮子给孩子们:“去地里挖点折耳根和车前草回来,晚上也给你们几爷子清清胃。”
这人果然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平时吃不上肉,就巴心巴肝地想吃肉,这能敞开肚子大吃四方了,没过几天呢,也就又盼望上了地里的青菜了。
郭华赶作业赶得头昏眼胀,正想着出去透口气,于是巴不得一声,提了篮子,戴了手套,又从墙上取了一把镰刀,郭实也赶忙跟上。
才走上田坎,郭华感觉自己头发上有点东西,她头也不回:“你敢给我头上扎苍耳试试!”以前小的时候,郭实经常这么干,偏偏郭华头发又多又厚,每次硬取下来就要生生拔断几根,不啻于一场灾难。
试试就试试.....
郭实还是老实地把手心藏着的几枚长满硬刺的苍耳扔到了水田里,有感慨老姐果然是上了高中就不好糊弄,走路就走路呗,咋这背后还长了眼睛似的!
他们遇到了正要去割牛草的隔壁三婶,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背篓行色匆匆,郭华眼尖地看到田坎边长着一大片马唐草、牛筋草,还夹杂长着好多牛爱吃的泥胡菜,赶忙打招呼:“婶子,这边有几把牛草呢!我给你割了来!”
三婶住了脚:“不用不用,你三舅婆家里不喂牛了,剩了好多萝卜,叫我去背了给我家牛吃!”
目送走三婶,郭华用了好几秒钟才想起自己的三舅婆是何方人物,这不就是海琴的婆家奶奶吗!
这也不能怪她,村里人口复杂,又彼此通婚,经常张家的姑娘嫁到了李家,李家的女儿又嫁回了张家的旁支亲戚,一层层的辈分铺设开来下来,这一张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离了云开嫂,她们这些小辈连人该怎么叫都不清楚!
她已经看到田坎上生了好几朵车前草,如今正是鲜嫩的时候,刚伸开几层叶子,青翠欲滴,还没生穗,用来炖汤再合适不过了,她蹲下身,细心地从根部把一整朵车前草全部铲起来,扔进篓子里,继续往前面走,寻找猎物。
郭实一脚踩过一朵地黄,直把人家的叶片都平白压平成一张纸,瘫在地面上,他却浑不在意,没话找话:“姐,你说三舅婆怎么不喂牛了呢,这么突然的。”
村里一向有买小牛,养青年牛,卖老牛的传统,这牛老了,不能用力了,白养着就无用了,就只有换钱,可任谁一个正常的买家,也不会买这种牛,既不能继续耕田又吃得多,只能卖给牛肉贩子,杀了卖牛肉,但这卖老牛,也是需要看时间的。
就像这种牛肉贩子也一般只会年前来村里收牛,因为新鲜牛肉,也就只在年前,就腊月间这段日子需求大,有人买,也能卖的起价,要是三四月份农忙时间,正需要用牛的时候进村收牛,可是会被人打出去的!
而且更奇怪的是,这老一辈人,是从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中走出来的,更是把这钱看的比眼珠子还重,每次卖点东西,更是千方百计要和这些贩子斗智斗勇。
例如上午要交猪了,早上三四点就起来提前把猪喂得饱饱的,这样肚内有食,上秤的时候就能多几斤重,多卖些钱去。
要是这头不懂事的猪在上秤之前拉了一泡屎,撒了一泡尿,心内肯定就要气得跺脚,这丧气的猪哎!一下子就少了几斤重量了去!
就连这卖鸡卖鸭卖羊,也很少有不提前喂的,也要看准时机再出手,心内斗有杆秤呢!知道什么时候卖得起价,宁愿奇货可居一下,也不愿意没有占到便宜。
这年眼见着就过了一半了,还要卖牛,的确有点不符合村里人一向精明的逻辑。
郭华心想,这有什么难懂的,这三舅婆如今都七十多,守寡快十年了,走路都弯腰驼背的,可这打牛草,铲牛粪,放牛,哪样不是需要下力气的活?没了老汉,一个老妇人又能有多大气力?早就是自己挣扎着割一把草,两个媳妇看谁闲了,也帮着割一把草,因为她们也要用牛,所以也就帮着喂,这头命运多舛的牛才这么磕磕碰碰养了六七年。
如今要卖牛,多半也是因为两个媳妇嫌弃牛老了,不能大用了,给兄弟家耕一次地,牛就得歇三天,再轮到自己家用,可不就是耽搁自家播种的时间了?自家吃亏的事谁肯干?这一个媳妇觉得自己吃了亏,撂了担子,另一个肯定也不干了,凭啥就自己一个人去帮把手?谁又不是儿子了?
这家也不管,那家也不管,一个小老太婆有心无力,那不就是只剩了一条路——既然大家都看不顺眼,干脆卖了完事!
再有一层,都说养儿防老,可这儿子靠不住的时候,还不是只有握在手里的钱是最管用的!这是血的教训,也是欲哭无泪后的无奈之举。
可这话怎么对郭实说?
郭华冷着一张脸:“不知道。”
然后一转身,她又找到一大片车前草的聚集地,这片田坎向阳,附近又没有大树来争养分,简直是得天独厚野草的生长环境,所以车前草长的密密麻麻,直接铺了一地,向着阳光争先恐后伸出了自己的嫩叶片——只是今天它们流年不利,被人直接端了老巢。
郭实自从上了初中,长了个子,头也不回地率先进入了第一波的叛逆期,也就不太看得懂别人的脸色了,明明他姐姐已经撅着屁股挖野菜,打定主意是不搭话的意思了,他还在后面喋喋不休:“嘁,你不说我就知道啦?舅婆婆如今一个人过,肯定是需要钱啦,桂花婶如今都要当婆婆了,要给小孙孙攒钱了,赵三婶子还没有娶媳妇,两个儿子哎!也是一肚子账要算,虽然舅婆婆吃的粮食有,穿的棉衣有,这要是看病吃药就手紧了呗,这求人不如求己呗!”
......居然也被他误打误撞猜对了几分。
就算他说对了,郭华也不想继续这个问题,装傻充愣指着前方:“别人家事你管那么多,那边有折耳根,你去挖一点,小心点,别像小时候一样把别人田坎都挖断了!”
折耳根是育城这边乡下的叫法,学名鱼腥草,可入药,也是川贵一大野菜,妇幼老弱特别爱吃,最主要的做法就是凉拌,可人工养殖,但以野生口感更为鲜嫩。
它喜阴,爱湿润,怕强光,多生在大树底下,背阳的坡地,或者湖边、河边、有积水的路旁、野地或山的潮湿地方。
作为第一手产地,村里人只喜欢吃它的嫩根,刚出土的折耳根鲜嫩极了,简单的过水清洗,弄点自制的辣椒油凉拌,别提有多入味了。
只能依靠购买的城里人没有这般挑剔,是嫩根和叶子都可以做来吃。
但因为折耳根的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所以挖起来需要费点心思,最灵巧的做法,需要用随身带的镰刀,先顺着小苗把两边的土层拨开,再顺着根往下挖,这样就能挖到一整根的折耳根,最后还要把土重填回去,这样以后这一片还会再长。
村里的小孩子们很早就可以自己挖折耳根了,只是郭实小时候很调皮,又不懂,非要比谁挖得多,坡地挖了不算,看到田坎上生得有也不放过,扛着锄头就冲上去了,最后把别人家的田埂都给挖缺了一块....
害得云开嫂还要亲自上门去道歉,送几棵菜园里的白菜当赔礼,最后自然还要把田坎给人家重新填实了。
郭实一阵无语,问:“姐,我还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孩子们吗?”
郭华很想反问他一句:“你把别人家田坎挖断的时候,也不过也才十岁而已,真以为又过了四年而已,就长大了?”
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却令姐弟两人已经疏远的关系,重新亲密了一点点,似乎那段田间地头追着跑的年少无知的欢乐时光,不过就是昨天的事而已。
因为还算在过年,所以根本没人这么早来挖野菜,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长的野菜被人吃,长势喜人的野菜们纷纷遭了殃,郭华姐弟俩不但挖了大半篓的折耳根和车前草,还找到了好几棵灰灰菜,一镰刀下去,齐根折断,然后被扔到了篮子里。
最后本来都打算回家了,结果上台阶的时候,郭华还好运气地还在石头旁边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一丛野葱。
凉拌折耳根、小葱摊鸡蛋、凉拌灰灰菜、排骨炖车前草,郭华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晚上的菜式。
冷不丁地被郭实一拉,他的声音似乎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姐,你看,牛贩子来牵牛了!”
因为屋后这段村耕道地面实在是太烂,大车进不来,所以牛贩子只能牵着牛走到村口的货车那,这不挺正常么?
这有什么好看的?!
可等她一抬头,难道这挺好看?不然牛贩子牵着牛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堆村民是怎么回事?十八相送还是怎么的?!
都说畜生有灵,这老牛还不定时回头望一眼老主人,如果不是知道这头因为多年劳作而衰老的老牛已经被主人无情的卖掉,温顺而坚韧的它,正在一步步主动走向自己的屠宰场,这幅场景可能还真有几分脉脉温情。
只可惜老牛不能说话,不然它口里会是哀求,还是留恋?
郭华在跟着的一堆人中找到了杨海琴的身影,郭华记得她已经是怀有身孕,所以她时不时拿一只手撑着腰,根本不显的肚子努力向前挺起,一脸的志得意满。
郭华回想了一下生物学的知识,再估计了一下时间,觉得她这位小学同学颇有些超前的思维。
杨海琴也看到了郭华,因为怀孕,又在过年期间,她白皙的面孔更是胖了一圈,显得面如满月,而且笑容多了。
:“哟,大学生,你还去挖野菜啊!”她大眼睛滑过郭华脚下沾了泥土的布鞋,和棉袄袖口沾着的一些碎叶,头发只是简单扎了个马尾,浑身上下一丝多的装饰都没有,整个人都显的朴实无华,嗯,也有点土气,她笑容就更明显了些。
郭华不知道她这番话是随意调笑的一句,还是有心讽刺,所以只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杨海琴往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是不是胖了?”她问,顺手拨了拨头发,露出手腕上一截黄澄澄的的金镯子。
郭华心想,你可拉倒吧,谁不知道你怀孕了,拜托你才17岁不到,没到法定年龄,结婚证都没有办法领,不合法的婚姻关系,属于同居关系,生的孩子也是非婚生子,户口都不好上,你得意个什么劲。
她点了点头:“是胖了点,补虽然重要,也要控制一下,孩子大了你要受罪的。”她本是出自好心。
杨海琴笑得咯咯的:“哟,大学生,你不是还在上学吗,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这句话说得颇有些不怀好意了。
:“我们生物书上有教一点。”郭华淡淡道,她很清楚对方的死角在哪里。
杨海琴有点讪讪的,又没话找话:“你书读得多,那你会看男女不?你看,我给你走两步....”
姐妹,你怕不是是对我们读书有什么误解了....
:“这个我们没教。”
:“....嘿,我婆婆找神婆给我看了,还化了符水给我喝,这一胎保定是个儿子!等我儿子长大了,也要和你一样,读高中去!”她说的煞有介事,还带了几分骄傲。
郭华简直无语了,上一辈人对生儿子的执念,怎么就和钻石一样,代代永流传呢!但她没有多说,只道:“会有的。”这像是回答,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提着篮子都要到家了,郭华转过头看了一眼,杨海琴还挺着肚子和一堆大妈们说说笑笑,郭华摇了摇头,转身回家了.
当晚果然吃了一顿野菜大餐,凉拌侧耳根鲜嫩多汁、灰灰菜凉拌清香袭人,野葱炒蛋又滑又嫩,车前排骨汤香得连郭华都多喝了一碗汤....
鲜嫩的野菜虽只是田野处不经意的一抹绿,却是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更是上天和土地的馈赠,全家都对此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郭华又去补作业,一楼的台灯,当夜又亮到11点才歇。
年少时一同长大的朋友,却因缘际会,早已走向不同的两条路,郭华一路啃着晦涩难懂的书本,心无旁骛,去攀登她人生中的一座能决定她命运的高峰,而杨海琴也在她执念的路上越走越远。
都说长大后人都会越来越忙,即使同在一个村里,但郭华也很少再见她,更多的是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她的事。
后来,杨海琴第一胎并没有生下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在郭华即将跨入高二的那个秋季,她生下了她的长女。
后来,在郭华即将高考的那一年六月底,她早产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后来,她生儿子的这个愿望,直到郭华大二的那个寒假才得以实现。
再后来的一个雨天,她为了救不慎落水的小儿子,勇敢跳入河水中,却因救援不及,母子二人溺水不幸同去的的时候,才22岁。
那一年是2012年,当年六月,郭华刚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