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孵出的芳香,
永远躺卧在晨星麦草上的黎明,
如同白昼因纯洁而透亮,
世界取决于你的明目,
我的血液在你的波光中流淌。
——保尔·艾吕雅
我已经不记得那纵身一跃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能对你说,我好像走过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我听到了许多奇怪的声音,水流声、哭喊声、笑声、气泡声、呕吐声和一些说不上名字的生物的声音,我好像还听到了老鼠的声音。
有一些声音来自外界,一些则是我自己发出的。我把它当作一场异常真实的梦,因为我总觉得,如果我范卓曦真经历了这一切,那我现在应该正在和地狱冥王争执着该把我分到第几层地狱,毕竟,有谁在经历了这一切后还能活下来才是活见鬼了吧?
但我还是很快就彻底意识到了这不是一场梦的事实,我清晰地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手臂和脚踝处传来,那是一种略带瘙痒的疼痛,就像有很多人拿着无数厚度是0.08毫米的刀片在你身上飞速地划来划去一样。我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唐英豪。最后,我用尽浑身力气睁开了眼睛,我总还是要靠向温暖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晚我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着唐英豪问:“我妈呢?我爸呢?万杰他们不在这儿吧?”
房间里,唐英豪的下巴微微颤抖了几下,估计被我的问题吓到了,他后来告诉我,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我醒来后和他讲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一句。
“他们不会来这儿。”
听到唐英豪这么说,我才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是多么可悲,我也终于畅快地哭出声来。
唐英豪刚把手搭到我肩膀上,我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拳打在了唐英豪的颧骨上,我也听到了自己发出来的从未听到过的嘶吼声。我已经不是我了,从我跳进下水道那刻开始,我就不是范卓曦了。
我恐惧地抱紧自己的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我闻到自己身上有股浓烈的恶臭味。唐英豪诧异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迟疑了一会儿后,他试图再次伸出手接近我,就像缴械投降的驯兽师一样,而我在那一刻无疑正是头不可理喻的野兽。
“出去!”我咬了咬牙对他说,一阵如腐尸一样的气息迎面袭来,我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阵,我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我很愤怒,一种源于自己认清了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他见我情绪激动,便退后几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米色阳光照进来一整片,他顺着光线慢慢踱步到我旁边,坐到床上:“对不起……”
“出去!我求你了!闻不到我多臭吗?”我小声抽泣着看着唐英豪,我在恳求他。
“别弄到伤口,衣柜里给你放了些我的衣服,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唐英豪站起身接着说:“从今天开始,或者说从几天前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了,这件事情我负全责,真的对不起。”
说完,他从床头柜上捡起一颗白色纽扣递给我,对我说:“你的。”
我看了看纽扣,又看了看此刻他衬衣上少了纽扣的位置。他继续说:“这两天你一直握着这颗纽扣,这是我抱你回来时你从我身上扯下来的,你休息吧。”
我急忙伸出手接过纽扣,攥紧在手里。临走前,他问了我一句:“我能问一句吗?你相信我吗?”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天的脸,他的双唇微微颤抖着,红肿的眼眶和紧锁的眉头像是在渴望一个他等待许久的答案。
“不相信!”在备受折磨之后,在犹豫惶恐之后,在万念俱灰之后,他像救世主一样给我带来了一片澄明,他是真的光辉,而我的答案居然是“不相信”!那时看来只是一个情绪化的答案,在今天回忆起来太过讽刺。
“有意思,很好!”他说完后关上门离开了。
这是我醒过来后的第一个黑夜,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变得更加隐晦难懂和深沉。它更像是一个湿漉漉的极夜,能吞噬掉我所有的感官,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毁灭,任由我再怎么呼唤,也只能被迫沉入寂静的恐慌中,直至完全被泯灭,堕入无边深渊。我不敢多想,只能等待拂晓的到来,去接触那一瞬的光芒。
一整夜,我都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那个人来来回回地游荡,就像迷失的候鸟。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门外的情景:唐英豪正在我门口徘徊,皱着眉头或者表情疏离。他一定准备了一大段安慰的话,但这次他却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口,因为对于此刻敏感至极的我而言,稍有不慎就会给我带来又一次灭顶之灾。
黑暗的房间里,我手上拿着那个他让我代为保管的打火机。我滑动着打火机,每次火光一闪都让我想起唐英豪那张脸,我的目光依然能长时间地停驻在黑暗里的某个地方。这种暗夜里,视野里不停涌动起的海浪正一层层拍击在我的眼眶上,直至眼眶发红发肿。
每次我抽泣,就能听到他轻轻敲门的声音,他不是要进来,只是告诉我,他一直在,那阵敲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成了那个深秋里我的安魂曲,他胸口的纽扣和他说会拿回去的打火机成了我的护身符。那个深秋,他走动的声音总是持续到后半夜,他可能不知道,正是这样的守候和陪伴,让我迅速地找回某种生机,看到生存下去的可能和信心。
又过了些时日,细微的伤口已经没有了踪迹,但我还是能闻到一阵阵奇怪的腐臭味道。一个夜里,我揭开几块结痂的地方,凑近闻了闻,依然闻到一股近似腐烂的气味。我不自觉地发出呜咽,这时,墙壁响起那个节奏熟悉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我伸出手应和着敲击出一样的节奏。这成了我们之间的暗号,许多年过去后,依旧如此。
窗户的颜色从漆黑变作了白色,我起身,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到床边,猛然拉开了整个窗帘,一抹深蓝跋扈地铺满了整片天空,树梢的枫叶没有了踪迹,秋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某个清早,日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卧室的门也被打开了。我条件反射一样地坐起身,只见唐英豪穿着一件运动卫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诧异地看看窗户的方向,又看看满室金黄里蜷缩在床角的我,对我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那个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和灿烂。
他朝我床头走了过来,在他还来不及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的时候,我唐突至极地推了他的手一把,把托盘上的牛奶和煎蛋都打翻在床上和他的腿上。我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诧异,但我对自己这个举动才更加诧异,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捡回家的流浪猫,它整整一周都躲在沙发下面,即使我给它喂食,它也会对我发出防备的叫声,我现在应该就无异于一只这样的流浪猫了吧。
唐英豪并没有站起身清理身上的奶渍,他问我:“要不,你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我缩回了手,懊恼极了,不知道如何回应,但至少我没再哭了,我在复原,我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好。
“还是说我帮你决定?”他继续试探性地问我,我没回答。
“说话啊,总不能……只吃罐头吧?”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顿了好几次,他的耐心几乎被耗尽,这个世界上没人敢这样消遣他这位唐家大少爷。
窗上的金色光斑纵横交错,织就成层层纱网,空气里只有对峙。唐英豪果然没了耐性,他突兀且用力地扯了一下我的被子,我顿时跟触电一样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他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反而更用力地扯着被子。
“你这样能有抵抗力吗?你知道你感染了多少细菌吗?你又知道我用了多少精力才让你体温降下来,让你一切体征平稳下来吗?你范卓曦就这点儿能耐吗?你要恨我就打起精神来!”唐英豪的手依然抓在我身上的被子上,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紧抓着被子的手渐渐放松了下来,即使我现在有无数理由迁怒这个世界,但我怎么可能会恨你唐英豪呢?而他则在我陷入思绪时猝不及防地把我身上的被子扯掉了,房间里瞬间弥漫起一股刺鼻的酒精气味。空气中腾飞起许多不易察觉的细小粉尘,在日光里较量着,摩擦着,碰撞着,纠缠着,向着有阳光的地方。
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可以锐利到不需要一言一语就把你彻底击溃的程度。我们眼神交会的一瞬,他额头上突然出现了两道凸起的青筋,见我的神色中有了妥协后,他的脸色才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垂下眼盯着我的伤口,云淡风轻地对我说:“好了很多,让我帮你擦拭一下伤口吧。”这语气温和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他永远不可捉摸,永远喜怒无常,唐英豪最大的可预见性就是不可预见。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麻烦你了。”
唐英豪听了后,靠近我身上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对我说:“去把自己洗干净。”
我走进卫生间,把浴缸的水放满了之后,把浴缸上面的两大盒花药浴盐都倒进了浴缸里,顿时,整个浴室变得芬芳四溢。我躺进浴缸的时候,一阵阵持续不断的、椎心的疼痛从身体四处传来,我感觉自己真的很像是被遗弃的小猫,在臭水沟里被主人捡回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体外驱虫。
我在浴缸里泡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卫生间门口传来了唐英豪的声音:“别洗太久,冲干净就可以了,伤口会被感染的。”我没吱声,继续泡在浴缸里,我总觉得可能需要上千吨的次氯酸钠才能把我身上的微生物细菌给冲干净。
“范卓曦,你在里面吗?”因为我没回应,卫生间外的敲门声变重了。
我站起身,在浴室柜子里翻出一套白色浴袍,穿上非常合身。我打开了门,唐英豪的手停留在空中,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这是我之前送英泓的,当时买大了。”
“就穿这身。”我绕开唐英豪走出了房门。
“你忍着点儿。”唐英豪找出医药箱,一边说,一边往我手臂上涂药。涂完药后,他递给我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我接过来嚼碎后全吃了。
“不苦吗,以前都这样吃药的吗?”他问我。
“苦才会记得今天的滋味。”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像活在遮天蔽日的下水道里那样,死过几次已经免疫了,没杀死我的过去造就了今天的我,以后我很想像游走于光明和黑暗中的强者那样去活。
“你还没醒的时候,为了预防先给你打了针,不过如果你没被不明生物袭击,就不用再打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说完递给了我一支体温计,我接过来夹在了腋下。
“那麻烦你把注射器和注射液给我吧。”我站起身对他说。
“你被什么咬了?”他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老鼠,好像还有水蛭,但应该没有蛇。”我冷静地说。他叹了口气说:“手掌上还有个伤口,把手打开。”我松开了手。
唐英豪讶异地看着我掌心的纽扣说:“准备一直这么攥着吗?”
“当礼物给我吧。”说完,我把纽扣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你妈那边我能联系上,我这次先让李玉去处理好,保证万无一失。”唐英豪试探性地说着。
“不需要,我也不想再见她。我能提要求吗?”我问。
“我什么都答应你,范卓曦。”他的声音很沉稳,却让人不寒而栗。
“被遗弃了太多次,最后这次是我自己放弃了自己,但既然你说了不会放弃我,未来发生什么事都请你不要放开我。”
唐英豪在给我涂药的手顿了顿,说:“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以后只要我不放开你,你就不能离开我。”
有天夜里,我听见一楼有响动,便起身往一楼走去,刚下楼梯,就看见了一个满脸泪水的唐英豪。他幽怨地看着我,浑身酒气,对我说:“我想英泓……”我蹲在他前面,接过他手上的酒杯,晃了晃一饮而尽。我朝他缓缓张开双臂,拥抱他:“你不是说我很像他吗?今晚,把我当英泓吧。”
“那你叫我一声哥哥。”
“哥哥。”
天亮后,我站起身,拉开了窗帘,阳光照了进来,打在此刻正躺在我床上的唐英豪的身上,他赤裸着的上身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更加清晰,我从椅子上扯了条毯子,打开后扔到他身上。
窗外,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山峦和没有边际的海岸线,这个季节的曜岛仍旧漂亮,尽管从窗口往下看,许多花枝都只剩下枯枝,因为夜里的气温越来越低。
很多天前,唐英豪还穿着白色T恤,手拿着修枝剪,一脸灿烂笑容地指着几棵樱花树预想着花期的绚丽多彩。
再几天前,他展开手臂挡在我的前面,日光镂出他深刻的剪影,我对他说:“请做我一天的朋友吧!你这样的生活,我也想过过看!”
这个人,是我的哥哥,他叫唐英豪。你看,今天的阳光这么好,这次假期就要结束了,虽然短暂,但我会记住和你的所有时光,在凶险世界里用尽心思都未必能活下去的我,在和你在一起时,只想用心生活,所以,哥,不要遗弃我,请成为我永恒追寻的恒星吧!
我穿上浴袍,他则支起头看着我笑。我一个人下了楼,径直朝门口走去。我刚走进花园,唐英豪就追了出来,我们绕着不大的花园喷泉悠闲地踱着步子,他随手捡起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网球朝我扔了过来,我接到手里扔回给了他,如此往复……
后来的日子,我们的神经都没一开始那么紧绷了,每天日落前,他几乎都会带着我穿越几条荒无人烟的林间小道走去海边。他时常停在一个没有人的海岸边上,凝望天空,发着呆。我会顺着他的视线找寻他时常发呆的原因,只是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还不能看明白。许多年后才知道,我欠他一句感谢,我该谢谢他那些时日的犹豫不决,谢谢他给了我们一段值得终生守护的最好时光。
在那片未被开发的海滩上,四处都是礁石,礁石前方,惊涛拍岸。他总喜欢躺在一块特定的还算平坦的礁石上,我会跟上去,坐在一旁,不说话,默契十足。我对他笑,他脸上立刻涌现出笑容。
他还是喜欢游戏,那么他期待已久的游戏,始终是要开始的。
“别再让我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