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秋二十六年,大周发兵攻梁,大军跨过渭河,进攻西梁弘农郡。一路势如破竹,不足两月,便拿下七座城池。其中还包括梁北境最繁华富庶的郡城阿秦,西梁军队溃不成军,纷纷南逃。
西梁随后集中边境主力大军,驻扎阿秦城外,不惜自损几座城池,以围困之术势夺回阿秦。
同年十月,西梁与周于阿秦城外协商,订立阿秦盟约。大周撤出阿秦,西梁则将两国边境七城拱手相送。西梁向周正式称臣,每年须向周上贡数额可观的金银牲畜、粮食奴仆。
阿秦乃西梁北境最重要的郡城,因两国互通贸易、水陆发达,居民人数仅次于西梁都城,早已是西梁数一数二的繁荣之郡。既然结果既定,西梁自然是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阿秦。
然而,与之相对的,周国大军在撤出阿秦时,自然将全城匆匆洗劫一番。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销毁。那些但凡家中富裕些的早已在城破前携家带口逃了,所以遭殃的多是平头百姓。
虽然上头下了不准杀一个百姓的命令,但在洗劫中不幸丧生的城民仍不在少数。除此之外,但凡是流落街头的百姓,大户之家逃亡前未能带走的仆从丫鬟,乐馆妓院的伶人妓女,只要能带走的全数被掠走充作俘虏。其中亦不乏未能及时逃脱的良家妇女。
招摇的大周军旗从阿秦跨过渭河,重返大周国境。与之伴随的是押解队伍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大周的主力军早已先行归北,留下的这支军队除了负责押解俘虏,更多的责任则是疯狂残忍地虐待欺辱这些西梁的百姓。
每日都在死人,小孩,病弱,女人,青年,周兵将那些尸体顺着河流一抛,全都喂了鱼。
半个多月,队伍里的哭喊声衰弱下去。因为他们渐渐明白,哭喊声只会招来更多虐待。周兵的虐待,除了殴打使役,自然还有身体上的欺辱。
那些阿秦城里美貌动人的舞姬歌女、良家的妙龄女孩,略清秀些的小丫鬟,只要被掳的,没有一个幸免于难。
冯赛赛是这些女人里最美貌的女子,自然也是阿秦城中最有盛名的歌伎。
也幸而有这样的盛名在,自被掳的头一日起,那些普通的士兵就不敢碰她。先时,她被抓去献给军中七品翊麾校尉,之后又到了五品游骑将军手中,现在她在四品宣威将军的军帐中。
而那些相貌只是较为清秀的女人,每日夜间都被迫押去服侍军中饥渴难耐的士兵。
相貌较为上等的,则被格外圈押起来,成了有官衔的将军校尉的狎妓。不能忍受的,要么割腕自杀,要么咬舌自尽。
周军怕她们死光了,不管日里夜里都派人紧守,全身不许藏一点凶器,只许着简单单衣,随军北上。
次等的,则成了各个军帐使唤奴役的对象。
“小子,去,给我提坛子酒来。”宣威将军将空酒壶朝她身上一扔,高声唤道。
冷阮拾起酒壶,朝宣威将军和他怀中的冯赛赛瞟了一眼,悄悄退出帐子去取酒。
她才十二岁,那大坛子酒她抱起来分外吃力。等好不容易搁到宣威将军的桌上,他抬起一脚朝朝她心窝踢去,她被踢出老远,跌在地上,“没吃饭是不是?叫你拿坛酒去了这半天?要你有何用?”
帐中还有其他官阶略低的校尉,纷纷笑道:“这西梁大抵是没饭给他们吃,饿得瘦了吧唧,连路都走不稳。”
冷阮从地上爬起来,朝下拜了两拜,又默默起身去倒酒。
有一人笑道:“你瞧他这张脸,比我营里那些低等士兵的脚还脏,就不知道洗洗?”说着抬起脚在冷阮本就不干净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鞋底的泥。
冯赛赛轻声笑:“大人跟小孩子计较什么?赛赛敬大人一杯。”
那人方转过脸来,看向衣衫不整的冯赛赛,一面含笑喝了酒,一面道:“将军什么时候把赛赛这美人也赏给我们尝尝,您瞧咱们鞍前马后,得有多少日没快活快活了?”
宣威将军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冯赛赛,大笑,“罢,你们一人一晚,多了可没有,免得背地里说我苛待你们。”
众人齐道谢,眼睛仿佛早已穿过冯赛赛的衣领,将她得身子看了个通透。却没人注意,她的脸色在烛火下煞白。
半夜,小帐子的帘子被轻轻掀开,冷阮忽地坐了起来,看向门口模糊的身影。她睡觉不曾脱衣,只两下便爬起来穿了鞋,执了微弱的烛火看向那道身影,“姐姐。”
冯赛赛抓紧被扯烂的衣领,坐在小凳上,借着那星烛火,拿出床铺下一方被破布紧紧包裹的铜镜,“你瞧我这眼角是不是有淤青?”
冷阮抬高烛火去瞧,目光僵了僵,没有说话。
“这天杀的,身上凭你怎么样罢,竟敢动我的脸!”她低声咒骂道。
外头有火把移动,冯赛赛住了口,对着铜镜又细细看了两眼,不觉眼泪滑下来,落进脖颈里。
她却道:“你的胸口可还疼?夜里……”
“姐姐放心,我身子好,不觉得疼。”
次日一早,有士兵打了水送了干净的衣物过来,供冯赛赛洗漱更衣。到底是宣威将军要的人,比那些俘虏待遇要好上百倍。
冷阮也因着她的缘故,又因是男孩子打扮,自认是冯赛赛的弟弟,所以能被她带在身边护着。每日除了被些有官衔的将军校尉使唤,顶多也就是踢打辱骂,总不必受过份的欺辱。
“姐姐咱们逃罢。”冷阮帮她拧了湿帕子,伏在她耳边轻声道。
“逃?怎么逃?”冯赛赛皱眉看向她。
“我探过士兵的口风,从这里北上沿途都是肃河,肃河往西正好汇入渭河。我们都识水性,假装跳入河道自杀,等游远了再上岸。沿着肃河一直往西,就能回家。否则再过三四日就会变道,我们不认得路,可就逃不成了。”
冯赛赛看了看她,神情有些恍惚,只道:“我们的家在哪里?”
大军离开阿秦将近一月,一路走一路歇,风景渐渐变化,天气也越来越冷,终于迎来一场初雪。许多俘虏或病或死,被匆匆丢弃在路旁河道。
傍晚,冷阮将一大摞士兵的臭衣裳抱到河边清洗,雪犹在下,不大不小,簌簌有声,河边霜雪积满枯草,水寒如刺骨。她身上原只穿了寻常单衣,幸而赛赛替她要了件士兵穿旧了的绵袄中衣,但仍觉得冷到心底去。她将手伸进水里又立即抽了出来,看着冻得通红肿胀的双手不由瑟瑟发抖。
“磨叽什么?你们还不赶快洗?拖着我一起挨冻是不是?”不远处有士兵骂骂咧咧。
她身旁其他十几个小男孩女孩都不想挨打,拼了命地洗刷手里的衣服。
河道上游的断桥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因身形高挑挺拔,又披着烈火般红艳的大氅,与这雾蒙蒙的天色对比强烈,所以格外扎眼。
冷阮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清洗手中的衣服。
不一会儿,听见有士兵道:“少将军,这里脏乱,将军不如去上游逛逛。”
“我只是走走,你做你的事,不必管我。”那少年道。
忽地,洗衣服的俘虏里,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大约是冻病了的缘故,双眼一闭,往前一栽,直挺挺栽进了河里。
其他孩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怯生生看向身后的士兵。只见身后那些士兵全都面无表情,仿佛根本不在意发生了什么事。
冷阮却下意识站起来,往前一跨,跃进河里。
其实她跳下来那一刻尚且有些后悔,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上谁,大家都是各自保命吧。可此刻她已然跳进了河中,那冰凉透骨的河水刺激着她身上每一寸皮肤,迫使她朝那小孩游去。
还好那小孩栽进河里时已经昏迷了过去,身子往上一浮,漂得还算缓慢。冷阮伸手抱住他,拼命朝河边游去。使尽全身力气将他推上岸,自己正要爬上去时,地下水流一急,将她冲出半米远。
她神情一恍惚,松开抓着枯枝藤蔓的手,又被冲出去好几米。忽然想起昨日夜里冯赛赛对她说的话,“你还小,将来还有很长远的人生。自己逃尚且有可能,也必须逃。我,则是想逃也逃不了,还会连累你。”
她心想,不如趁此机会逃了算了。反正,她不过是个小俘虏,料想那些士兵也不会特意来捉她。
等被水冲出去十几米,她忽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朝回奋力游着,然后抓着岸边的枯藤,爬了上去。趴在岸边的碎石上,大口大口吐着水。她还没跟冯赛赛道别呢。
有脚步声响在她耳旁,她下意识抬头去看。一张俊朗英气的脸正垂眉看着她,仿佛颇有些好奇的意思。
她忙低下头,随手抓了一把泥巴朝脸上胡乱涂了两下。
那少年不由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