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后头另收拾出了一间客舍,寺庙里的和尚另备了一桌斋菜。偏僻山野里的和尚手艺并不是很好,虽然时令下各色青蔬皆有,不过色香味却无一俱备。不过是寡淡的口味,寻常的菜式,和普通百姓家的饭食实在别无二致。
冯赛赛和冷阮两人皆没有什么味道,盘膝在竹席上隔着一张小案相对而坐。
“瞧你这般情形,那位公子很是疼爱你。”她微微打量着冷阮,那一身看似寻常的薄蓝色罗裙,用的却是今夏京都里最时新的素罗纱和杜软绫,穿在身上轻拢慢捻,步步生莲,女儿家的窈窕身姿展露无遗。
只不过才大半年不见,冷阮已经出脱得如菡萏照水,双瞳剪秋,颊上红云含羞,如那朝阳里最清澈的泉水砌成的人儿,亦如那春日里烈烈绽放的灼灼桃花,浑身上下见不得一丝浊气。反观自己,从军中辗转流落到侯门府邸,又辗转跟了这粗鄙汉子,日子时好时坏,精神、身子备受摧残,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将养得好些了。比之同样二十三四岁的妇人,她仍可算是花样容貌。但比起一年前,却是大大不如。
“姐姐你呢?那位将军……待你可好?”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六品校尉,不过他虽看着其貌不扬,其实倒会疼人的。”她羞怯地叹道,“他府中虽也有两三房妾室,幸得上面没有正房欺压,他亦不嫌弃我非良家子出生,所以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听说,这次周军从西梁劫掠的大部分女子,除了自杀的,但凡相貌端正些的不是做了军妓,便入了宫中浣衣局供皇亲贵胄肆意玩乐。似我这般能好端端进个良门的,已经算是极好的结局。只但愿将来不再横生波折。”她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他才得派了指令,命他去北边军中任职。他说,北边民风淳朴,咱们到了那里,就不会再遇见京都这些腌臜事。你呢,阮阮,你同我们一道去可好?”
冷阮张了张口,半晌方道:“我可以吗?”
冯赛赛似想起什么,拍手笑道:“你看我都给忘了,你如今也不是一个人了。快同我说说,你和那位少年公子,又是怎样一个缘法。”
冷阮便捡那紧要的粗粗讲了她与邓异相识的始末,邓府里那些人与事便都简略不提。
冯赛赛听完长长叹了口气,“你母亲生前一直说不许你入侯门贵府,将来定要给你找个踏实平凡的寻常男子。如今怕是不能够了。那邓府一门可是大周京都里位极人臣的大家族,且不说规矩如何如何严整,也不提他同东阳王府的亲事,单说日后各色美貌的姬妾断断是不会少的。你又无出生,争气点或许能挣个姨娘,不争气便永远是个通房丫头。何况,倘若……倘若哪一日,他家里知道你是从西梁掳来的俘虏,就算不将你赶出府,也绝不会容忍你登堂入室,更别提生下一子半女。似昌国公府这般的人家,是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子孙后代有个出生微贱的生母。所以阮阮啊,你可一定要想清楚。”
这些话,冷阮如何不晓得,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明白。昌国公东征西讨二十余年,难道没遇着过美貌的敌国女子麽?自然也是有的。不过,不管他在外头碰过多少女子,却从来不会将她们带回府中。这里的原因,难道她想不出来麽?不过都是嫌弃她们的出身罢了。毕竟沦为战俘的女子,无论曾经多么高贵,也会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虽然邓异为她编织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谎言,但谎言始终是谎言。难道就不会有人去查她的出生麽?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异样的寂静。邓异探究般地看着冷阮,在那双流火暗涌的眼睛里,似乎又埋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义无反顾地跟着冯赛赛走。从此天高海阔,又是另一番天地。关键只是要怎么从邓府里头全身而退。最好的法子,自然是由邓异亲手将她送给冯赛赛,但他可能放手麽?第二条路,便是跟随邓异,往后深宅大院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她呢?且若选择走这一条路,今日和赛赛只怕就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在想什么?”邓异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冷阮收回神思,浅浅一笑,“我突然想起瑞书姐姐。”
“她怎么?”
“姐姐和少将军同年,今年也该有十七了罢?”
“嗯。是有了。”邓异漫不经心地答。
“那少将军还留着瑞书姐姐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将她收房做姨娘。”她睁大眼睛探寻又玩笑地看着邓异。
邓异不由一笑,“怎么你不许?”
“奴婢不敢,不过少将军可问过瑞书姐姐的意愿?或者说,少将军很是欢喜瑞书姐姐,一定要留她在身边?”
邓异用手指点了点她额头,叹道:“谁说我要留着她,她的事我早就帮她留意着,只是一时没有瞧见好的。”
再怎么说,瑞书也是自小跟着他的人。最懂事稳重,也最得他赏识的人。这点事他还是愿意费心的。
“不必瞧了,少将军觉得于南如何?”
“他……”邓异若有所思地道,他怎么倒把于南忘了。
六月底,军中忙着七月初的圣上检训,昌国公和邓异一连多日不着家,每日吃住皆在城北大营。毕竟整个大周主要兵力六十来万,仅昌国公所统领的军队就超过二十万,皇帝亲辖的禁军及皇策军也不过才八万而已。一方面除了重视,大抵也有担忧其反叛的缘由罢。所以周帝陛下每三月也必得亲临检视,方便树立一二分的威武明君形象。
也正是这当口,瑞书和于南的亲事定了,婚礼定在年底。
据说还是昌国公夫人宋氏为媒,亲自为小两口合了八字,测了个好日子。从那一日瑞书从畅恩堂回来,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往日稳重的人儿,也晓得含羞带怯是为何物了。
尚妈妈因是于南的干娘,儿子做了官,自己也不便为奴。因此得了恩令,脱了奴籍,拜别宋氏,泪洒长嘉院,去于南那四进四出的宅院做起了正经的太夫人。
消息传得飞快,一面是喜贺尚妈妈的,一面是恭喜瑞书的,一时院内喜气洋洋,一扫多日前死了人的惶恐不安。长嘉院一连好几日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有来攀附的,也有来走门子的。要知道,尚妈妈和瑞书两个一走,长嘉院主事的位置空缺出来,那可是一大块肥肉。
主事的婆子上,换上了宋氏房里的李妈妈。亦是跟随了宋氏多年的老人,平素虽少言寡语,做起事来却颇有章法。
瑞书还不必立即出府,已经送信去给她娘家人,约莫中秋能赶上来。那时瑞书便要出府去待嫁。剩下这一个多月,她早就瞧好了要让冬露顶替她的位置,另从二等丫头里升莲藕小芷二人上来,再从三等丫头里挑两个补二等丫头的空缺。至于粗使丫头则从外头新挑年纪小好调教的才是。
“莲藕素来是个谨慎的,你性子太软,有事正好和她商量着来。至于小芷,还些许欠些火候。不过她听话本份,你细细调教也就是了。”
一旁的冬露心不在焉地听着。
冷阮进屋时正听见瑞书和冬露说话,冬露道:“咱们一道长大的,姐姐如今寻了好亲事,以后又是官夫人,可让我怎么办呢?”
瑞书叹道:“你是夫人房里过来的,夫人总是替你想着呢。你别着急,迟早有出府的一日。”
冬露微蹙眉,言语里少不了的艳羡,“世上又有几遭似瑞书姐姐这般的好姻缘,出去便是管家夫人,不必再做服侍人的事。等到了我时,不晓得又是什么章法。”
瑞书正不知如何回答,可巧见着冷阮进来,便岔开话头问道:“你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夫人午后来了客,我不便久待,便先回来了。”她道。
瑞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冷阮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春羞的生辰八字,她从畅恩堂回来,半道见小芷来找她,说是于南等在后门子。她特意过去说了两句话,便拿了这张纸条回来。
她将纸条折叠平整,搁在自己衣柜最下面掩好。
近日,旁人都忙着向瑞书道贺。而她忙着,将自己这大半年积攒的赏赐月银一一分类打包好,将那些方便携带的金银钗环等等,托莲藕带出去替她收好。十分贵重且不便携带的便都搁下。幸而莲藕虽平素寡言冷漠,这回竟意外肯帮她,又因她娘是后院的管事,出入倒也方便。何况她做的小心谨慎,那些东西又并不是十分贵重,既不偷又不抢,倒也不难带出去。
只一回,莲藕问她道:“你在京都又没有亲戚,把那些东西带出去送谁?”
“给我自己攒着的。”冷阮答。
莲藕不解,其他丫头除非是有家人在外头,若是自己独身一人,都巴不得牢牢守着财物,决不可假手于人的。“你就不怕,我贪污了你的东西?”
冷阮很是冷静地看向她,“若是我有什么意外,那些东西你便和小芷对半分了罢。”
莲藕既惊异又糊涂,“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冷阮笑答。若是真有哪一日,这些身份之物不如拿来送给她瞧得上的人。“对了,瑞书大婚时,记得替我做份大礼送上。”
她看着莲藕不解的神情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