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恩堂偌大的院子里,因一日的风雨吹得满地落叶萧索,尚未还来得及收拾,颇有早秋孤冷颓势。空中云色越异黯然,倒不像是白日,像夜色将压的沉重日暮。
门廊下如昔候着七八个小丫头,却不如往日的交头接耳,今日偏生很是安静。
众人见冷阮过来,都拿惊异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走过第一个小丫头时,那丫头还低声对她道:“国公爷在里面。”
她身旁略大一点的女孩连忙扯了她一下,令她噤声。
冷阮感谢地点了点头,缓缓走到正房门外。此时一颗心七上八下,脑中一片混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不知如何是好。
强自镇定了心思,正要举手欲敲门,那屋里却忽地跑出两个婆子。不是宋氏身边的安妈妈,倒是另外两个不太相熟的。那两个婆子见了冷阮,先是吃了一惊,方狰狞地笑道:“哟,小阮姑娘自己来了,就不用老婆子白跑了一趟。”说罢,一左一右上来抓住冷阮的胳膊,将她生拉硬拽地拖进正屋里。
冷阮连站也站不稳,便被两人抛至到那光洁的地面。
她趴在地上,忍着疼痛,缓缓抬起头。
屋子里很暗,哪怕纱蔓都已收拾束好,外头的光线也穿不透碧纱窗,照不亮屋内分毫。天花板黑洞洞一片,四处寂静无声,只听得到角落里春羞轻微的啜泣声。
榻上半躺着的宋氏挣扎着要坐起来,“小阮,你……”
冷阮抬眉看见软榻上的宋氏,因被帘帷遮住了光,她躺在暗影里,似乎比往日更显得瘦弱。叫人瞧不清面上的神情,只是不住地喘着气。而一身威严的昌国公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堂下趴着的冷阮。
“便是这个丫头?”昌国公冷漠道。
虽然住进来时日不短,她却从未和昌国公说过话,亦或者说昌国公也从未注意过她。邓简现下这么一打量,才发觉这丫头果盘如春羞口中说道,生得狐媚清艳,颜色绝丽,眼下一颗妖冶的泪痣如星坠落,实非良家女儿那般规矩长相。不由恼怒道:“怪不得异儿近来越发软弱慈悲,原来是贪恋屋中软玉温香。”
冷阮垂下头,不敢去昌国公那凌厉如刀的目光。
“罢了,既然是西梁来的贱奴,怎么来的怎么去,吩咐人送去宫中浣衣局。”他轻描淡写地道。
那两个婆子立时就要来扯冷阮的胳膊。
榻上的宋氏忙道:“慢着,老爷,她不过出生差了些,毕竟不是什么大错,你何必?”
“仅仅是出生?你可晓得,大军回京这一路,随军的西梁女奴都是如何的下场。”昌国公冷哼了一声,“这副破败身子还妄想进国公府的门?我不会允许我的儿孙托生在这种女人的肚子里。不打死她便是便宜她了。”
“可是异儿毕竟还没有回来,若是回来知道……”
“知道又如何?”昌国公大怒,“我处置一个奴婢,难得还需得经过他的同意?为官做将的,一心被小女子所羁绊,可还了得?将来迟早要出大事。”
宋氏伸手来扯昌国公的袖子,却被他一把甩开。她跌坐在榻上,又是一阵不住的咳嗽。昌国公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仍旧道:“还不快拖下去。”
两个婆子待再要上来擒冷阮,却听得门口传来掷地有声的男子声音:“谁也不许动她。”
冷阮回眸看去,风尘仆仆的邓异大步流星走向她,他身上一身银甲,背着门外的光,模糊的光线隐隐一张坚定的面庞,是不合年纪的威风凛凛。
“你这会赶回来做什么?”昌国公很是不悦。
邓异忽地跪在冷阮身旁,向昌国公道:“本来是要先过来看母亲,没成想看见这样一幕。父亲是要动我屋里的人麽?”
“好啊,一回来不向你母亲问安,倒先质问起我了?”昌国公气得站起身,本就威武高大的身量,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邓异的声音略软了一分,“儿子敢问父亲,这是要做什么?”
“你还敢问我,私自从西梁带回这个女子,你可经过我的允许?”邓简反问道。
邓异一时哑口无言。
“我今日要发落她,怎么你还要阻拦你的父亲?”
邓异忽地哀求道:“不过是一个女子,父亲又何必如此相逼?留她在我房中,不过多一碗饭食,何止于叫你非要撵她不可?”
“你说得轻巧。我来问你,若我不许这个卑贱的女奴入我公府大门,上我祖宗祠堂,育我邓氏儿女,你待如何?”
邓异微微垂下眉,嘴唇苍白,似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何况,依她这个面相,将来难保不成红颜祸水,误了你的前途。”
邓异依旧不语。
“我再问你,西梁与我大周一战,有多少铁骑踏过她的家园,她有多少家人死于战火你可知晓?你就不怕,将来她包藏祸心,要了你的命?”
他转眉看向冷阮,紧紧抓住冷阮的手。
冷阮瞧见他紧蹙的如刀双眉,隐忍的神情,目光模糊,似有水珠盈眶。她勉力朝他苦笑了一声。
邓异望向他父亲道:“若我答应父亲,我只愿她为我外室,永不进府不为妾,不育儿女,不上宗祠,父亲可能答应留下她?”
“不能。”昌国公斩钉截铁的答。
冷阮别开脸,悄无声息地挣脱了邓异的手。
邓异身子轻颤着,祈求地看向邓简。
“倘若今日你还要再阻拦,往后便从我邓氏祖谱上除名,我邓氏一族荣耀爵位均与尔无关。”邓简重新坐回椅子上,漠然道。
邓异低下头,半晌无话。
冷阮看到他软弱的身躯,隐忍的挣扎,苍白的抗争,全无半分往日的威风,有的只是一个寻常男儿在父亲膝下的卑微可怜。
“要送我走也可以,只是我要杜春羞陪我一道走。”既不再是奴婢,便不必再以奴婢自称。她仰起脸,坚定地道。
“你还敢提要求?”他看了一旁瑟缩的春羞一眼,觉得她的要求实在是荒唐可笑。
“国公爷会答应的。”她自信地答。
他微微有些怔住,冷笑道:“你凭什么这样以为?”
“就凭杜春羞的身世。”她轻笑一声,“难道国公爷没发现,杜春羞同文姨娘生得过于相似?甚至比二姑娘还像文姨娘!”
这话一出,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连榻上的宋氏亦不由强忍咳嗽,道:“你可不要乱说。”
“是不是乱说,国公爷何不请文姨娘过来问上一问?”她含笑看向邓简。
邓简上下打量着春羞,春羞被那可怖的目光瞧得瑟缩地后退。他眉头越发紧缩,整张脸青白,霎时间一丝血色也无。
“去把文姨娘叫来。”他厉声吩咐道。
婆子应声立去。
这来回的当口,屋子里静极了。唯有春羞趴在冷阮跟前,一个劲地扯着冷阮的袖子问:“你胡说些什么?我是姨娘的亲外甥女,自然长得像。这关你什么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冷阮漠然甩开她的手,懒得同她说话。
文姨娘来得倒快,今日连好好收拾打扮的时间也没有,稍显仓皇了许多。一进门,瞧见屋内压抑的场景,心中便暗道不好。却强自镇定地款款行来,“这是在做什么?老爷。”
邓简不理她,只看向冷阮,“你继续说。”
冷阮冷笑,“还需要我说什么?国公爷难道这么久就没有怀疑过?是什么丫头,犯了错还得文姨娘亲自求到你的跟前去?是什么丫头,吃穿待遇同二姑娘一般相差无几,只要她喜欢,便是二姑娘的东西也得让给她!是什么丫头,被撵出去了,还值得文姨娘一天哭三回?国公爷何不问问春羞姑娘的生辰八字,怎么春羞姑娘出生时文姨娘一个大姑娘家独自在亲姐夫家串门子?一住就是一年?国公爷扪心自问,难道您就丝毫没有怀疑过?”
昌国公厉声道:“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何需证据,虽说是年代久远的事,但见证人大多还在。国公爷只要肯查访,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文秋昀,只见她吓得面色苍白,几乎站立不稳,只是颤抖地指着冷阮,“你……你不是说……”
“真是抱歉啊,文姨娘。谁叫你女儿先来告我的状,我遭了殃总得拖个人陪我下水不是?”她面无表情地笑着。
连邓异似乎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样子,冷到彻骨,又镇定自若,全不是她平日娇俏模样,一时竟觉得是自己在做梦。
倒是昌国公一语惊醒,猛地大悟。从前他从不在这些丫头身上多看一眼,所以从未注意过。偶尔闪过一丝疑虑,亦漫不经心懒怠去思索。却原来……原来自己被枕头边上的人给蒙了。他心中只觉仓皇又屈辱,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从四面八方袭来,叫他无处躲避。
他站起身,照着文秋昀那种花样美貌的面庞便是狠狠一巴掌。文秋昀被他的力道打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撑住身子,泫然欲泣地道:“国公爷,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荡妇,你进门时口口声声说得什么?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他狂躁地大笑了一声,连自己亦不敢相信自己的愚蠢,“看来我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让人养了个贱种在府里。你倒是生怕别人不晓得,还敢将人日日养在身边?”
文秋昀不顾他如何发怒,仍旧牢牢扯住他的袍子,“老爷,天地良心,我一心只在你身上,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
昌国公只觉得看到她这张脸便从心头升上来止不住的厌恶,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她。那文秋昀却似牛皮糖般又爬过来再次抱住他的腿,“老爷听我解释,事情并不是这丫头说的那般。我与您同床共枕数年,老爷不念功劳也得念我一二分苦劳啊,难道我替您孕育二姑娘就是假的麽?”
昌国公到底念着一分旧情,任由她抱住自己的腿痛哭流涕。
“姨娘现在还辩解,可真是好笑。你女儿在庄子上与人通奸被人发现,你着你屋里人亲自送去的打胎药,你可忘了?”冷阮的话冰得像一根刺,狠狠扎在文秋昀身上。
她回头瞪着冷阮,蕴泪的双眼充血,可怖极了。而春羞则疯了一般扑向冷阮,“你胡说什么?闭嘴,给我闭嘴!”
冷阮被她扑倒在地,身后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使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她拉开。
“什么样的母亲才养得出什么样的女儿。”冷阮冷漠地笑道。
昌国公忽地想起邓芙来,额上青筋隐现,怒目看着文秋昀,“你不要告诉我,芙儿也是……”
“不不不,芙儿可是老爷的亲生女,天地良心,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啊。”她再也顾不得影响,趴在昌国公脚边涕泪纵横。
邓简厌恶地别开脸,“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女人,来人,将她锁到柴房,给她一根白绫,你自己干干净净地去。”
“不要……不要……求你老爷。”她哭得花容失色,语无伦次,“你不能叫我去死。我已经……我已经怀了孩子。大夫说,大夫说这一胎定是男胎。”
她抬起头瞪大眼睛,怀着最后一丝祈望,楚楚可怜地看着昌国公。
“你以为我会信?”他嘲讽地问。
“老爷不信,大可以叫太医来瞧。”她指天发誓道。
邓简迟疑了片刻,方道:“将这女人锁回自己的院子,等太医来了再处置。”
那两个婆子拖着一身狼狈的文秋昀往外走,她挣扎道:“老爷,求你饶了春羞的性命。”
邓简厌弃地看了一眼春羞,嘲讽道:“你竟然还敢替她求情,不知所谓。”
大门合上,文秋昀哀哀的哭泣声被隔绝在外,屋子里重归寂静。
邓简重又坐回太师椅,目光从春羞身上游移到冷阮身上。春羞于他而言不足为虑,但这个丫头,心机实在太过深沉。才进府多少日子,旁人数十年没有瞧出来文秋昀的秘密,却叫她查出来了。留下来迟早是个大大的祸患。
不过,杀了她,异儿难免要恨极了他这个父亲。不如远远送出去叫她自生自灭,又要叫异儿寻不到她,天长日久,邓异也就忘了。
他遂吩咐道:“叫人进来,将她两个扔出去,送进浣衣局。”
邓异大骇,那浣衣局是个什么地方,他实在再清楚不过。寻常女子进去,便是人间炼狱,哪里还有出头之日。他张慌地哀求:“父亲,儿子求你,万万不能送去浣衣局。”
榻上的宋氏哀声叹息了一声。
“七尺男儿,这般模样成何体统。”他怒其不争道。
外头有人推开门,走进来另外两个婆子,一个擒春羞,一个来抓冷阮。
冷阮道:“不必麻烦妈妈,我自己会走。”她朝榻上的宋氏拜了一声拜,站起身,深深看向仓皇茫然的邓异,勉力挤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郑重地理了理裙裾,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