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换好那丁香色的衣裙,小芷便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了,“这身衣裳真适合你。这呀,先前本来是杜姨娘让公中做了给自家院中的那几个姐姐的,偏偏上个月被我们夫人裁了好些人,所以有好些新衣服落下了。不然,你也只有拾上头那些姐姐剩下的穿。”
冷阮低头细细一瞧,仿佛比先前遇见的好些丫头身上穿的明媚鲜亮些,淡淡的丁香紫上绣着几朵含苞欲放的小花枝,腰间一根细细的丁香色丝带系着绣花腰封。裙摆刚及脚踝,滚边一圈紫白相间的彩线。套上灰紫色的袄褂,再配上一双浅月白的绣鞋。端的是清水芙蓉,玲珑娇俏。
冷阮就着小芷端进来的水洗漱,照着小芷的发髻依样画葫芦梳出双平髻。长长的尾发在脑后编成两条四股辫垂到胸前。
“你手可真巧。”小芷赞道,打开自己的梳妆盒,从本来寥寥无几的几根素簪子和绢花中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挑出两朵还算不错的丝制白瓣黄蕊的绢花,簪在她两鬓间。
“走罢。午饭前尚妈妈总喜欢叫我们站一块受训。”小芷拖着她的手,朝前院跑去。
冷阮这才见识到什么叫大户人家。尚妈妈背对着院子大门站在最前头说话,身旁站在一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戴珍珠发钗及茉莉花饰,浑身青缎绫罗及灰鼠袄裙,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虽不是如何美貌,却也端庄秀丽。两人左右两边又各站了一名少女,也是十五六岁年纪,比当先那位更俏丽些,但也都大方温柔,颇有些小姐做派。下面第一排站着五个年纪稍弱的丫头,第二排则又站了八个,包括小芷和冷阮,皆年纪偏小,稚气未脱,大多姿色平庸,但也有两三个生得聪慧乖巧像。服饰则是从第三排起,越往前越整齐华丽。
第四排还有五六个婆子,是负责这院子内外洒扫看护、守夜巡院之责的。二十多个人,乌泱泱踩在刚清理过雪迹的干草坪上。
尚妈妈说完,便轮到她身旁那位头戴珍珠发钗的姐姐说话。小芷和冷阮站在尾巴那头,悄声向她道:“这是瑞书,公子爷房里的第一大丫头。”
冷阮点头,听见瑞书道:“你们也听见了,公子爷约莫傍晚就要回府。大家警醒着点,该干的事早些干完,别在外头院子里瞎晃悠。公子爷的洗浴衣裳、饭食茶饮,该是谁的责便是谁的。没得手忙脚乱,惹人嫌。他刚从战场回来,奔波劳碌,我们应替他省省心才是。否则,谁在这会子出错,我一定第一个撵她出去。“
语毕,众人只是诺诺点头。
“去吧,各忙各的去。”尚妈妈道。
于是众人立即做鸟兽散。有的拿着邓异素日爱吃的饮食单子去厨房催点心饭食,有的去耳房烹邓异最爱吃的茶,有的去准备洗浴热水、香皂毛巾。
“你留下。”冷阮正要走开,听见尚妈妈说话,她觉得就是在叫自己,于是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乖乖站好,半垂着头,目光略低众人一点。
“你过来。”说话的是瑞书,比方才那番严厉的语气温柔了些。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里?”瑞书问。
“婢子冷阮,出生在西梁,今年十二岁。原来也是服侍一家富裕人家大小姐的丫头,因战乱流落至此。”她决心不说出冯赛赛的妓女身份。无论在哪里,无论是西梁还是北周,妓女在这样的大户人家想来也不会受欢迎。
瑞书认真瞧着冷阮的脸,道:“是个齐整的丫头。”
她身旁的少女冷哼了一声,“只怕齐整过头了。”
瑞书低低斥了一声,“玉簟。”
那被唤作“玉簟”的丫头不作声,转身走了。
“你这名加上这姓未免太冷了些。以后只叫你阮儿吧。”瑞书继续说道。
冷阮乖巧地答了声“是。”
瑞书微微点头,便也走了。
“这是冬露,你先跟着她学着如何服侍。”尚妈妈道,“能不能进正屋里,还要看你的造化。”
尚妈妈身后的人方才站出来,“跟我来吧。”
冬露领着她沿东边的长廊拾阶而上,“公子爷喜欢养雀儿,那里正好缺一个专职看护饲养的人。你便先管着罢。”她说起话来温温柔柔,没有瑞书那般有气魄,却也有旁人比不得的温声细语。
长廊尽头便是饲养鸟儿的房间,房间后头连出一方小亭子,正对着三间正房的侧门窗户,离地面有半楼层高,却也不及正房的高度。屋下游廊依山石往上,才是正房。不过离地面也不过只二层楼高而已。
房内正有一婆子眯着眼睛在那里数亭里挂着的鸟雀,从左到右,整整二十一只。各有各的名头,俱是珍贵品种。
只有三四种是冷阮见过的,其他她都不识得。屋子里烘着暖暖的炭火,屋子后头洞开一扇门,便是挂着鸟雀笼子的亭子。除了鸟儿,亭子里还养着许多花草,长寿、山茶、君子兰、卷丹百合、八宝景天。本来这里倒不是为做花房留着的,因为冬天寒冷,怕这些养在院中的花草冻坏了,才特意挪到这里。不过这时节,唯独只有八宝景天开着一种绚烂明丽的紫红色花朵。
“张妈妈,这是刚来的丫头,以后这片她接管了。你眼睛不好,暂且还管你原来的事罢。”冬露柔声道。
那张婆子眯着眼睛瞧了冷阮一眼,嘴里念叨着:“我这老婆子是老眼昏花了哦,不过,也不是刚进来的小丫头可以比的。”
冬露挽上张婆子的手,“妈妈这是说哪里话,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原先那活轻松又爽快,何必在这里对着些鸟儿雀儿的无趣。”一面说一面将人送了出去。
冷阮冷眼瞧着,觉着这冬露虽然笑眼温柔,心中却也有一番计较。
送走张婆子,冬露便将那鸟儿如何喂食如何看顾,花儿何时浇水,何时升火取暖何时开窗通风,捡那重要的简短明了地说了一通。
“你都懂了吗?”
冷阮道:“不敢说全都清楚了,倒也记了七七八八。以后有为难的地方还要难为姐姐教导。”
冬露很受用地点头,推开亭子西面的窗,“那里是公子爷的正屋,你无事别往上凑。安安心心做你自己的份内事,若有造化迟早能进屋服侍的。无论何时,切记勤快谨慎,善心待人。这院子人多口杂,有时容貌或许是上升的石阶,但也可以成为坠落的悬崖。”冬露看着她,微微笑道。
冷阮那眉眼轻轻一挑,脸上轻现一丝微笑,明媚得像早春初破冻的桃花一般,端得是明**人。
不过十二岁,已生得这一副容貌,往后,可还得了。她注意到了,自然旁人也会注意到。
冷阮见她好心告诫,很是感激,“谢谢姐姐。”
日近西斜,那本就灰扑扑的天空慢慢变得更暗了。
冷阮撑着手趴在那六角亭洞开的窗户上,望着下面两个路过的小丫头正在喂山石间的梅花鹿。然后一溜烟轻快的跑远了。半个院子尽收眼底,有的地方还残留着雪的痕迹,刚开始觉得好看精致的院落逐渐变得空旷起来。
但过不得时,院子里的人突然变多了。正屋里的几个丫头,耳房厢房的丫头,纷纷走到廊下。杂乱的脚步声中混着交头接耳的讨论,语气中难掩喜悦。
忽地一个小丫头从大门跌跌撞撞跑进来,边跑边喊道:“公子爷回来了,公子爷回来了。”
众人忙走到院地里,各自一排站好,纷纷探头望着洞开的大门。
大约又过了很久。
才见着一双金线云纹黑靴跨过门槛踏进来,他一身少将军的银甲,手里拿着精雕细琢的银盔,端的是光华璀璨,熠熠生辉。大步流星地走向正房,但又不时地扫视着周围的丫头。
众人齐声道:“公子爷。”
玉簟迎上前去,“公子爷你可回来了。”
邓异只点了点头,并不言语。
然后,他停下脚步,看向东边游廊尽头,六角亭门口的冷阮。
他嘴角的弧度微微溢开,就在快要绽放出真真切切的笑容突然收住。收回视线,朝正房走去。
冷阮走回屋子,往屋里的炭火上又夹了几枚新炭。将手伸到火炉上烘着,仿佛这样密密的暖意才能使她抵御北方的严冬。
天完全黑了。小芷过来叫她到小院子里用晚饭。
在属于她们的小院子正房,两张桌子拼在一块,坐了七八个丫头。饭食倒很丰盛,有鸡丝黄瓜、八宝野鸭、糖醋荷藕、鲜蘑菜心、鸡皮汤,不过小芷说这都是因为公子爷回来的缘故。平日虽也不错,却也不至于如此优待。
其他丫头对她这个新来的尚且还觉得有些新鲜,不过都不怎么开口同她说话,只是拿眼睛时不时地瞅着她看。
那些眼神里,有许多说不清的意味。
吃过饭,小芷被前头的姐姐唤过去做女红。
小芷手巧,所以她在这院里除了做些跑腿杂活,还能时不时帮着上头的姐姐们做些织补工作。
她不敢表现得太懒惰,打算到那六角亭再转一圈,把她的活做得干净利落些,免得落了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