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睁着眼睛,看着空洞的黑暗。身体的疼痛已然感觉不到了,剩下的只是麻木,身体的,思维的。半月前被小公子胡亥重伤后,睁开双眼便在这里了。每日都有内侍前来擦身换药,喂水喂汤。此处日间帘幕低垂,不见阳光,夜晚只有内侍来喂水喂饭的时候方有片刻光亮。
内侍喂完水饭,已执灯去了。
门外夏虫唧唧,热闹非常。
光影移动,缓缓的朝这边来了。小七转眸追随那光亮。门开了,一痕雪白。小七慌忙转眸,盯着屋顶。
飘絮行至塌前,小七没有看她。
飘絮笑了,说不出的凄凉,“你现在,可讨厌看到我?”
“你不该回来。伤好了,便走吧,就当咸阳的一切是一场梦,就当,我只是一场梦。”
小七转动眼珠,看着她依旧美丽温柔的脸,半月来第一次开口,嘶哑的声音,仿佛不是出自自己。
“噩梦可以醒,梦里的人,何去何从?”
飘絮心中一震,淡淡的一句话,撞开了她的防备,悲伤铺天盖地而来。小七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忽尔掀被坐起,紧紧搂着她的纤腰,孩子般嚎啕大哭。
小七一句一句,句句心疼与责怪:“殿下,你为什么不告诉皇上,为什么不告诉?为什么要忍受这等畜牲!”只一句,就够皇帝将他千刀万剐,为什么不告诉!
飘絮抚着他的发,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他头上,“父亲辛劳半生,最爱的,便是他,我怎能,怎能逼父亲亲手杀他?若是不杀,又怎么对得起我,我,我……”这一刻所有强行构筑的坚强崩塌,飘絮不想涉足政治,不想冷待流域,唯愿还是三年前那个干净爽朗的公主殿下,诸事由心,不识忧愁。
胡亥站在门外,黑暗浓重,重重裹住了他的身影,他仿佛溶在这黑暗之中。哭声传出来,敲打着人的思绪,胡亥慢慢的转身而去了。四下里黑暗凝结,从这里,到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黑暗罢了。胡亥在庭中忽尔回身,回望那门缝中透出的些许光亮,虽然微弱,虽然贫瘠,却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光明,永远也不曾得到。
第二日,小七被安排在飘絮所在的宫室。小七重伤未愈,胡亥派人悉心照料。小七一直认为救了他的是流域,没想到竟然是胡亥救了他。对这个人,小七已不能单纯的用恨字来形容了!留下他的命,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飘絮不愿出门,不愿说话,她在等待着什么。
小七不敢造次,她在想什么,她在等什么?
自打看见飘絮的伤口,小七忽然成熟了许多,她不愿说话,便安静的在旁边陪着,不敢焦虑,不敢不安,连不期与她双目相接,眼中都不敢流露一丝的情绪。对她的担忧,心疼,是他自己的事,不要感激,不要回应。
忽然觉得从前的日子里,飘絮对他露出的微笑,是在怎样的疼上笑出来的。而他,竟然还为这些笑庆幸和雀跃!
强装的笑颜,那得有多难受!
除了陪在她身旁,小七什么都做不了。
第十日,行宫内出奇的安静,飘絮惊愕地看着胡亥推门进来。
小七下意识地挡在飘絮面前,“你想做什么!”
胡亥只看着飘絮,应该是高兴,得意,声音却那么的平淡,“大哥死了。我想,你也猜到了。”
飘絮立地不稳,一手扶住了小七的背,胡亥走上一步,小七神经质般吼道:“滚开!给我滚开!”
胡亥站了一会,转身便去。小七回过头来,强笑道:“殿下,他胡说的,长公子怎么可能……”
飘絮扶着他的手臂,呼吸凌乱,忽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再也立地不稳。小七忙抱住了她,慌道:“殿下!殿下!”
飘絮虚弱地睁眼看他,看他虚张着的嘴,身子往前一栽,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日,便有文书发往咸阳,第二日,三公九卿飞车赶到,陆续传出阵阵哭声。国丧未发,遗诏未公布,行宫内犹疑多于哀伤。大臣们知道飘絮随驾东巡,陆续有人要求见飘絮,但被赵高一一拦于门外,只说公主殿下哀恸过度,至今昏睡不醒。一来二去,有人便起了疑心,冷冷道:“公主究竟是哀伤过度还是被软禁宫中?”
太子未立,皇帝死于宫外,任何状况都有可能发生,再说,公主殿下自有仆从跟随,何时轮到赵高来说这番话?
赵高泪眼未干,低声道:“既然诸位不信,便随老奴去看望公主罢。”说罢将几名大臣引到内宫,飘絮昏睡沉沉,昏睡中脸上依旧是悲切的神色,宫内一无异状。几名大臣对视一眼,其中一名走上前来,为飘絮诊脉。
半日,方起身。几名大臣忙道:“如何?公主究竟是……”
“确是哀伤过度,血气虚浮,所以昏睡不醒。”
几人放下心来,赵高引来人依旧出去了,一路无话。
当日饭后,李斯公布了皇帝遗诏,一时,惊愕,不信,猜疑,弥漫宫室,性急者出言逼问核对各种细节,检验皇帝笔迹,无一有误。
问及公子扶苏,李斯冷冷道:“先皇遗诏在此,敢问是有异议么?”
问者忙讷口不答,皇帝遗诏既然已立胡亥为太子,此时讯问长公子扶苏,分明是有怀疑之意,若无证据,便是违诏!
无人再有异议,行宫中冷冷清清的举行了胡亥的太子拥立大典及加冠礼。
小公子胡亥从头至尾一言不发,仿佛李斯才是这场大典的主角。
行营开拔,拥护着胡亥,浩浩荡荡的回到咸阳。咸阳百姓兀自拥立路旁,兴奋地谈论着这一次的东巡是如何的声势浩大,如何的平服南方,威势赫赫。
不多时,国府发丧,皇帝驾崩了。
小公子胡亥立为太子,皇帝曾下诏令长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自杀,扶苏已羞而自裁了!
小公子胡亥即将登上大位,当秦二世了,令天下大酺,以贺新皇登基。
咸阳惊雷阵阵,黎民尚自惊诧非常,回不过神来。始皇帝一统六国,功绩煌煌,老秦人以此为傲,甫闻哀音,恨不得同一声哭。然接二连三的噩耗,老秦人茫然得连哭都不会了。
连新皇登基的庆典,市坊都不闻欢庆之声,好不容易盼来的大酺,酒徒们正好可聚而豪饮,然咸阳城却甚少觥筹交错之声,仿佛登基的是别国的皇帝,与己无关。
只有宫中勉强有庆乐之声。
小七被关在地牢,听到看守关于新皇的对话,小七恼恨得无法可处。恨恨的捶墙,一阵麻木人心的痛楚后恼恨依旧。
小七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怎么会是胡亥登基?此刻坐在大殿之上的应该是长公子扶苏啊!一个魔鬼当政,这个国家会怎么样?
飘絮会怎么样?
小七缓缓滑坐于地,从前,他无能,杀不了胡亥,但至少还有长公子扶苏,还有希望。但现在,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那个人站在天下的顶峰,他们不过是他眼中的蝼蚁,谈什么反抗?
不,不,我不服!那样一个魔鬼,伤害飘絮的魔鬼,不能放过!绝不能放过!
我应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小七跪伏于地,哀哭失声。
宫宴未散,二世皇帝已醉倒了,李斯命人扶二世皇帝进去,镇定自若地主持着这个已没有可庆贺之人的宫宴。
胡亥入了后宫便清醒过来,挣开扶持的宫娥,健步往昭阳宫而去。
已是秋季了,晚风微凉,胡亥身上却汗湿了,那身繁琐的衣袍多么的碍事,真想脱个干净!
昭阳宫防守严密,这里仿佛是囚笼,而不是普通的宫室。
想不到二世皇帝会在这个时候来,宫娥忙跪下了。胡亥径直上前,坐于塌旁,烛火明亮,打在飘絮苍白得可怕的脸上,悲容犹在。
胡亥看了一会,伸过手来,抚摸她的脸,清楚地感受到手上常年练剑磨出的老茧摩挲在光洁的肌肤上细微的咔咔声。胡亥靠近她的脸,天平冠受阻,不能再进一步。
从前靠近她,心中只有狂乱和绝望,胡亥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心满意足。从来不曾有这般宽裕的时间好好看着她。她的呼吸是那般的细,细若游丝,数次,胡亥都以为那呼吸断了。
胡亥忽而起身问道:“她怎么还未醒来?”
跪在一旁的宫娥打了个寒噤,头埋得更低了,慌道:“太医说,殿下身子无碍,只是,只是……”
“说!”
“是……殿下不愿醒来!”
胡亥眉头一蹙,宫娥兀自满地乱颤。胡亥异常平静道:“出去。”
“是,是。”
不愿醒来么……胡亥将她抱起,那个明知道无法反抗却一直挣扎的身体,如今软软的在他怀里。
这是她最后的反抗?让他永远失去她的反抗!
从前可以威胁她,而今,她什么都听不到!胡亥紧紧的握住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握断了,惊而松手,纤细的皓腕五条苍白,随即涨红。
“我不准!我不准!”
门外的宫娥听到器物倾砸之声,慌忙跪了下来。
李斯刚回到府门,忽然几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赶来,要流域入宫。李斯眉头一皱,忽尔明白过来,冷笑一声,着人叫流域出来,自去休息不提。
门推开,流域重伤初愈,面色亦是苍白,一瘸一拐的过来,看到塌上苍白纤弱的身体,流域心中一痛,随即却笑了。缓步行来,坐于塌旁,拉着她冰凉的手,“飘絮,飘絮……”将她的手拉近唇边,爱怜地轻轻一吻,贪婪地看着她的脸,看她细密的睫毛紧紧的覆盖下来,似乎再也不愿张开了。
连睡颜都如此的悲伤么?
唇角上扬,“飘絮,你要走了?罢,罢,你若不愿面对,便走了吧。”
分明是笑,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滴在那苍白的手背上,流域能感觉到这只手上传来的悲凉,伪诏是她亲手所书,在她心中,等于是她亲手杀了兄长。这一招,真是毒辣!飘絮,你为何要写?为何要将罪愆抗在身上?从前到现在,什么都是自己承受,是我不够好,无法让你安心倚靠么?
流域此刻多么恨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只会读书?哥哥,弟弟们都出官入仕了,只有他安然当他的小书吏,还怡然自得!
这样的人,如何让人倚靠?连小七都比不上,当刺客都不能够!
流域无声而泣,泪水滴在飘絮的手上,将那只手洗的愈发的苍白。心里明白,胡亥是让他来叫醒飘絮的,但他能做到么?飘絮凭什么为了他留下?他会是她的牵挂么?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牵挂?
虽然如此,流域还是开口了,不为胡亥,自私的为着自己,向上苍祈求。
“飘絮,看我一眼好么?”只一眼,请记得我,不要这样去了。
胡亥冷冷的静立一旁,双拳紧握。倘若飘絮身死,这个人也就没有了留下的必要了!
不,不能死!我不允!
烛火明亮,屋里是几近残酷的静。
飘絮的睫毛动了动,流域以为自己眼花了,紧紧握住她的手。飘絮喉中微动,似乎叹了一口气,双睫迟疑着,缓缓张开,神色迷茫。乌黑的眸子空荡无物,竟然没有倒映任何的景物。轻轻的转动着眼珠,扫了流域一眼。胡亥立在一旁。
飘絮张唇欲说什么,最终闭上了,眼睫轻合,又睡去了。
“不,你醒来,醒来!我不允,你听着!朕,不允!”胡亥忽然扑过来,摇晃着她的身体,欲将她强拉回来。流域大怒:“滚开!”不顾一切的将他扑倒,宫娥们惊叫声中天平冠摔在一旁,胡亥回过神来,看见流域怒火熊熊的眼。
“你不允!你有何资格!”一拳下去,打在左颊,胡亥闭目受了一拳。流域抓着他的衣襟,那身华丽的冕服此刻看来是那么的令人生厌。流域恨而扬拳,此人害的飘絮生不如死,就是杀他一万次也不够!
宫娥反应过来,惊叫着抱住了他的拳头,宫卫闻得异响,忙赶了进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正要上前拉开流域,胡亥忽然哈哈大笑。宫人都愣住了。胡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似乎无比的畅快。戏谑地看着流域,仿佛那是个滑稽不过的人。
“哈哈,李流域,朕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对朕动手了……哈哈哈哈,原来你还会动手的么?是不是,哈哈,是不是也嫌太晚了,啊?”
宫卫一涌而上,将流域擒住,流域挣脱不出,恨道:“胡亥,我必将你……”宫卫唬得魂飞魄散,重重一拳,将他下半截话打落,喝道:“大胆,敢直呼皇上名讳!”
流域鼻血淋漓,却大笑道:“哈哈,皇上?他是皇上?”
宫卫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连自己都有不是,呵斥着忙将他拖走,流域还在说着什么,胡亥却听不到了。宫人识趣地散去,带上了门,屋内又空空荡荡。胡亥的笑声嘎然而止,空气又是令人难受的沉闷。胡亥脸色阴沉,看着流域消失的方向。
塌上的飘絮呻吟一声,说不清的苦痛迷茫。胡亥心中一颤,回首看她茫然地看着帐顶。嘴张着,喘着粗气,似有所言,却说不出口。
飘絮摇摇晃晃的坐起来,赤足下地,雪白的衣袍拖曳于地。
胡亥看她慢慢走过来,双目黯淡,依然没有倒映任何的事物。头颅低垂,似乎已无力抬起,摇摇晃晃,游魂一般,随时都会倒下。胡亥看她路过身旁,缓缓抬手,似乎在掀开门帘,注视着里面的什么人。这一刻繁华散尽,她仿佛置身于遥远的上郡,金戈环卫下的将军大帐,内里灯火稀疏,风来,灯火明明灭灭。飘絮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走过去。
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大将军,你为何,不带兵马直下咸阳?伪诏……我书有暗记,唯有我和大哥认得……大哥,不会自杀的……”
一言未罢,便倒伏于地,哀声未绝,便无声息。胡亥呆呆看着,一滴泪猝然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