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天气越来越凉,尤其夕栾山上林木繁盛,白日里不觉得什么,一入夜却阴冷刺骨。清晨时分,太阳从刚刚出来,山上积了一夜的寒气,又因树木遮挡,一时驱散不得,正是最磨人的时候。
夕栾山上某处,两个黑衣人席地而坐,正对着一堆篝火取暖。年纪较小的那个一面搓着手,一面抱怨:“他奶奶的,这山上一天比一天冷,再这么待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得倒!到底那俩人藏哪里去了?怎么这么多兄弟,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到他们?”
“熬吧,咱就这个命。运气好了,完成任务,回去主子赏几个钱。运气不好,要么是死在太子政手里,要么就是死在主子手里。”年长者似乎早就习惯了,一副看破红尘的口吻。
“哼!一样的人,凭啥人家出来逛逛,还能有娇嫩嫩的小娘子陪着,咱就活该受冻?奶奶的!等抓到他了,老子非要把他开膛破肚,好好看一看,这王侯家的公子比我们这帮泥腿子,到底是多长了几根骨头!”那年少者愤愤地拿剑戳着火堆,像是那堆火就是楼政一样。
这时,附近突然响起几声布谷鸟的叫声。火堆旁的两个人相视一眼,年少者立刻站了起来,也学了两声鸟叫。没多久,那头急匆匆走过来一个黑衣人。
“大哥,那边大道上上来一辆马车,马车停在左边那条溪边,上了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的。”
“确认是太子政吗?他不是只带了紫陵郡主出行吗?怎么又多一个人?”年长者问道。
“有啥奇怪的?前几天不是有人在山上刺杀西蜀那个长公主吗?他们遇上也不奇怪。”年少者显然没想那么多,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正好一锅端了,说不定还能多领赏钱呢!奶奶的!老子在山上苦哈哈地守了好几天,这回要全讨回来!”
他说着,就招呼了一帮下属,朝那黑衣人说的位置去了。
“大哥,二哥他……”黑衣人站在原地没动,略显迟疑地看着年长者。
年长者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太子政是这么好杀的吗?肯定有诈。让他去看看就行了,我们等着。你去和剩下的兄弟说一声,都打起精神盯紧了。”
“是。”
黑衣人应了一声,才要离去,此时却从另一个方向上又来了一个黑衣人。
“大哥,弟兄们刚刚在寒音寺后的梅树林附近,看见东齐太子带着两名女子上了一辆马车,还有大批护卫在暗中护送,选了一条僻静小路,马上要下山了!”
年长者咧嘴一笑,神情间颇有些自得:“刚刚果然是障眼法,只怕这才是东齐太子坐的车。儿郎们,集结人手,咱们去会会东齐的太子殿下!”
“诺!”
一刻钟左右的功夫,年长者已经带着手下的黑衣人,找到了那辆走小路的马车。
车被堵在半山腰上,护卫们正与另一群黑衣人搏斗。年长者带人隐在暗处,悄悄观察战局,发现其中有一身着玄色锦衣的男子,左臂似有伤。虽看不真切他的面貌,但其身形、武功的套路,都与楼政如出一辙。
年长者放下心来,吩咐手下人都来这里,将人围死。但不要急着动手,先静观其变。
他心里盘算着,那些正在围攻楼政的,应该是来刺杀西蜀长公主的刺客。不妨再等等,若是东齐的太子死在西蜀人的剑下,对于自家主人的计划而言,也是大大有利的。
他也是真沉得住气,就那么在暗处看着,一动也不动。渐渐双方都有些疲惫了,护卫却占了上风,他才一声令下,带着众下属冲出来。
却不料这时,战圈中的“楼政”忽然朗声大笑:“北戎的崽子们,回去告诉你们家大单于,谢谢他的款待。等我家王太子还朝,必会亲自去北戎王庭道谢!”
他的左臂忽然就能动了,竟从腰间又抽出一把软剑来,攻势更猛上几分。年长者心下一惊,暗道不妙,没想到这时,四周又冲出一队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再回头去看“楼政”,对方这次却露出了真容。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清秀俊俏,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
那显然不是楼政。
而与此同时,从夕栾山到锦都城的官道上,一辆缓步前行的牛车里,楼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已经远在天边的夕栾山:“南门复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阿复做事,表哥还不放心吗?”
“谁让他之前办事不力,和本宫走散了呢?这次要不是嘉宜郡主手下的人去通知他,他只怕还傻乎乎地,在先前落脚的村子里等咱们。”
“喂喂喂。”楚焱对他翻了个白眼,“我说政太子,联系你手下的人好像是在下派去的吧?”
“连你都是嘉宜郡主的人,本宫说的话有错吗?”楼政笑道,“你真是南平侯楚焱?传言都说楚焱寡言少语,你话怎么这么多?”
楚焱忍下想骂人的冲动,不再理他。他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楼政这混蛋实在是嘴贱,每每说话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不理他还能多活几年。
车厢里两男两女,两个男人之间硝烟暗涌,两个姑娘却是和乐融融。
“世人盛赞,紫陵郡主医术无双,善筝,好棋,容颜昳丽,可称‘四绝’。依我看,婧儿智计无双,可以列为第五绝了。”傅雨笙叹道。
“一点儿小心思,登不得大雅之堂,傅姐姐就不要取笑我了。”顾鸣筝笑得十分矜持。然而此刻,在傅雨笙眼里,总觉得这女子一颦一笑,都有种高深莫测。
今日的脱身之计,正是昨天顾鸣筝提出的主意。让六名暗卫扮成楼政、顾鸣筝和傅雨笙的模样,分别躲在山上两个隐蔽处。一波人坐着第一辆马车,大摇大摆地从大道上冲下来;另一波人带大批护卫,随后坐马车走小路下山,再‘不经意间’被人发现。
她利用了寻常人的一个习惯思维。当第一辆马车大摇大摆地冲出来时,躲在暗处的人自然会想这是不是一个陷阱,继而加强警惕。而第二辆马车的出现则会印证这一猜测,又有一个“楼政”在那里出现,自然就会使人笃定,自己已经看穿了这障眼法。
而实际上,他们真正乘坐的,却是此时才慢慢走到山下的牛车。纵然傅雨笙伤了腿,有楚焱背着,下山这段路并不是什么问题。
况且牛车这种东西,在前朝,王公贵族家里也是常用的。但大旭亡国以来,中原两国重视民生,渐渐国富民强,马匹自然就多了起来。牛车虽稳,却不如马车行得快,慢慢就成了下层小商贾充门面的物什,在高门看来是上不得台面的。谁又会想到,天潢贵胄,会去屈尊坐牛车呢?故而他们离开的时候,可以说根本没人注意到。
这层层算计,不仅够聪明,更是胆大。这般心计,傅雨笙自叹弗如,亦颇为惋惜:这样的人,不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却只以岐黄之术为志,简直是浪费自己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