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朵朵，爆竹声声，转眼又是一年除夕。
一大早，沧溟国现今最高领导人——嘉和帝，便迎来了他的第十九个“封笔大典”。虽然暂时不用去御书房批那些令人糟心的折子了，但朝堂上还有一大帮来自各地的官员，以及外邦的使臣，等着他接见。在听完天南地北、风格迥异的祝福之后，当然还得宴请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以示我大朝威仪，顺便还能笼络一下人心什么的。
年轻时，倒不觉得这种例行事宜有什么，但随着人到中年，南宫煜不由得在心中感叹——自从当了皇帝就像把自己上交给了国家，放个假都这么忙。不过，瞥见堂下霜侵两鬓的燕王穿着繁重的朝服，站了大半个早上，仍旧稳重自持，器宇轩昂，心里便平衡多了。
而宁王府中，借病翘了早朝和宫宴的南宫奕也没闲着，一大早便出门“采买”，忙活了半天带回来一堆东西。除了梅园的龙须糖，烟津渡的麻油素干丝、鸡丝浇面，今年还有不少新花样，如奇芳阁的荷花酥、莲子赤豆桂花元宵和五色小糕。回府后，换了一身天青菊纹交领直裰（duo）的宁王殿下，摘了束发的银冠，白玉祥云，半挽青丝。未歇息半刻，又赶去小厨房挑了些刚做好的青团，豌豆糕，驴打滚，并一一装入特制的食盒里。之后带上转了半个金陵才买齐的各色小吃，披了件长林松竹月白鹤氅，便又出了府。虽说这样的除夕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但他并不厌倦，反而乐在其中，仿佛回到了在凤临的那段日子。
沿着御前街，越过正阳门，宁王府的马车一路上畅通无阻。撩开半角车帘，仔细地端详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承天门——“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似立蓬瀛上，疑游昆阆前”，怎一个壮观了得。可转念间，想到其后那座少时熟悉万分，而今只愈发觉得陌生的皇城，南宫奕便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放下珠帘，好将心思收回。
午门之后，不得再乘车辇，因此马车穿过右侧甬道，就停在了金水桥前。
下车后，命郗晴姑姑打着乐寿堂的旗号，去御膳房取些水晶桂花糕和绿豆酥，连着车上的食盒，一同送去畅音楼。而自己则去文渊阁淘了几本珍藏的诗词、棋谱，又拿上前几天逼着邓哲交出来的几册阵法图，以及刚校订完的水经注，一并递给君飒。然后寻着阵阵琴声，云淡风轻的去了养性殿。
嘉和元年，新帝登基，原先的关太后又晋了个位份，被封为贤穆明德太皇太后，无疑成了沧溟最尊贵的人。许是看够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也厌倦了宫中的阿谀奉承，老人家当时拒了一概赏赐和贺礼，并将长乐宫腾出来给了惠皇贵妃，也就是如今的柳太后，而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嬷嬷，迁来养性殿安度晚年。都说高处不胜寒，老人家年轻的时候爱听戏，风光了大半辈子，应是看破了太多，老了之后便开始吃斋念佛。皇帝敬孝无门，无奈之下就在东侧修了畅音楼，养了几个戏班子，又将殿后的乐寿堂改为佛堂，方便其参拜。
今个除夕，老人家一早便去了后头拜佛诵经，刚回到殿中还未曾歇息，南宫奕就来了。
“孙儿参见皇祖母，皇祖母万福金安。”
“这些虚礼都免了，本就是行将就木的年岁，用不着这些有的没的。今年又没去上朝，把你两个皇兄给撂在太和殿了，靖宇都长大了，你这个当爹的还这般没规矩。”老人家一面往里走着，一边仍不忘嗔怪他。两人到了屋内落座在榻上，此时茶水糕点也都已经备上了，关太后抿了口清茶，又接着道：“来的这样早，估摸着都没去向你母后请安，定是打着我的幌子，来看那丫头的吧。”
“祖母多虑了，皇后娘娘身子一向不好，每逢年关母后那都格外的忙。今年还要给瑜儿、墨儿两小子相看皇子妃，长乐宫内女眷众多，我去着实不方便。至于淳儿那，有你照顾着，孙儿不担心。”
“嗯，我那两重孙来年就该加冠了，如今是该好好挑挑姑娘的。娶亲虽说要讲究缘分，以品行为重，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尤其是给宸儿下面这群兄弟选正室，更是门学问。首先这出身就得讲究，低了配不上，高了又怕他们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总之一句话，难哪！”
“孙儿受教了，不过也难为祖母虽整日不入内宫，还得惦记着这些小辈了。”
“哀家人是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这嫁娶的大事我一直让你芳若婆婆留意着呢。老婆子我可不想临了了，又看一场血雨腥风。再说快活了这么久，到头来却惹得晚节不保，教人看了笑话，我有什么颜面进皇陵，去见南宫家的列祖列宗呐。
话说回来，靖宇今儿也不小了吧。嘉和三年生的，如今算着都该十六了，也是时候该开始物色着了。
他和梵儿身份特殊，从小便万分留意着，这娶妻之事更得谨慎些。梵儿如今还小，我就算等不住了，燕王府有卫岚守着我也放心。但你府上又没有个能顶事的，凤临来的那丫头倒是个厉害能干的，但惹了那么大的乱子，怕是这辈子都得困在宫里。唉……
也幸亏有你母后，不然这一大摊子事全压在邓家那女儿身上，煜儿还不得心疼死。”
虽是调笑的话语，但南宫奕听了之后，急忙起身请罪，“孙儿惭愧，令皇祖母忧心了，还请皇祖母责罚。”
“呦，这次总算没跪下，看来这些年没白活，倒是长进了不少。世人常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些年不以为然，可到了你们这一辈，祖母只觉得这话在理。可惜啊，你们不是那些个荒野匹夫，不然这戏台子上又得多出几对痴男怨女。”
“孙儿不敢。”
“哼，不敢？”
老人家此时有些压不住火了。
“南宫奕——你给哀家记着，你是沧溟的王！生在帝王家便得担起肩上的责任，一时风流可以，但容不得你们一个个由着性子胡闹。”
本来只想简单提个醒，并无多大情绪，可看到当年那样潇洒伶俐的人，因着一个细作，如今沦落成这模样，关娘娘便不由得一怒，震得屋内几个老嬷嬷纷纷跪下，茶水也将一旁的点心打湿了大半。
“凤临的长公主又如何，你别忘了，她也是咱南宫家明媒正娶的宗妇，在沧溟的地界上还轮不到她撒野。知道你这些年怜惜她，所以在有的事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人哪得知足，你要明白，那丫头当年如若不是怀着身孕，又有他皇兄护着，她就算不被逼着给那西川的十万将士殉葬，单论凤临与玹月之间的恩怨，赢丫头又怎能饶的了她。
唉……一提起这些，我就想你敏姐姐，那样好的一个孩子，上天怎么就对她那样不公呢。
自幼丧母不说，好歹还有我和你父皇宠着，还商量着让她这辈子就这般承欢膝下，只要不犯什么大错，便任她逍遥快活。
可偏偏碰上玹月那群讨人嫌的。
那丫头也是太懂事了，没说过一个“不”字，就那样匆匆地嫁过去了。好在尹长风是个不错的，婚后两人琴瑟和鸣，瓜瓞延绵，当时也算成就了一段佳话。只可惜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只留下个可怜的小女娃。”
关太后膝下无女，当年便对几个孙女格外上心。南宫敏一人将嫡、长二字占全了不说，又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甚得其喜爱，先皇后薨逝后更是随她住着。本是千娇万宠的云沧公主，可及笄之年恰逢两国议和——玹月为表诚意，特向沧溟求娶嫡公主为太子妃。太宗和关太后尽管不舍，但无奈此事事关重大，根本无法拒绝。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谁都不曾想后来会是那般结果。
“千然是玹月的新君，又有她姑姑帮衬着，到用不着我担心。就是不知，你家的凝丫头在晋宁过得好不好，出生不久便离了家，十一年了，都没能有人去看看她。”
……
”罢了，都过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说着老人家敛下眼中隐约泛起的水光，转头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往后你若是想见她，就直接去莲清阁，不必来哀家这碍眼；见过便赶紧回你的宁王府，省的在这宫里干出什么丢人的勾当。”说完便作势起身，由一旁的镜秋搀扶着，往内室走去。
“起了个大早，哀家有些乏了，今个的经书也算是白默了，兰溪送客。”
“老奴得罪了，王爷请吧。”
南宫奕尽管被驳了面子，但对养性殿这几个老人，倒不至于失了敬意。
“嬷嬷言重了，回去照顾皇祖母吧，本王自行离开便可。”随即跪在塌边，转身向老人家离开的身影行了个大礼，“孙儿不孝，先行告退。”
出了殿门也未作停留，更没再去畅音楼，而是取道文华殿，伴着逐渐模糊的琴声径直走向宫门。
路上有不少来来往往的宫婢和宦官，有的悄悄计划着送完东西一起守岁，有的各自盘算着今年给宫外的家人寄回了多少例钱……南宫奕形单影只地走在青石板上，越发觉得祖母的话有道理，不由得自嘲：沧溟堂堂的宁王殿下，在这寻常人家都能够团圆的日子，竟孑然一人——一双儿女因着老一辈的恩怨客处他乡，有家不能回；妻子虽然近在眼前，但两人之间终究是隔了太多的东西，近乎死生不复相见。自己这一生活的是多么可笑啊！
哼，什么风姿琳琅，权倾天下。当年那个语惊四座，智谋无双，一心只想着江山一统的少年郎，早已在背叛中死了。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于无尽的绝望中选择魂飞魄散，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