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酒馆
夕阳下的酒馆,阳光从木窗户缝里懒懒地爬了进来,酒馆很是破旧,不少桌子和长条的凳子都裂开了细细的缝,碗筷酒杯也都刻满了岁月的伤痕。但即便如此,破旧的酒馆里依旧坐满了人,他们酒杯交错,放声大笑,像孩子般分享着丰收的喜悦。
一天前,他们载着全村人的希望将茶叶卖到城里去。这两年的茶叶行当很不景气,不少人选择进城打工,村里渐渐的只留下了一群固执的中老年人,他们挑着担,将一框框的茶叶卖到城里,靠着微薄的收入坚守着活了半辈子的小村庄。
酒馆的老板叫老张,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用瓢从酒缸里舀着酒。老张老了,黝黑的脸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像极了树皮。舀酒的手颤巍巍的,仿佛是随时会断掉的枯木。
老张一边舀酒,一边悄悄念叨着“铃铃儿还好吗。”
“张老哥,铃铃儿好着呢,你莫操心了。”其中一个正在喝酒的中年男人大笑着说到。
“好着就行,好着就行。”
老张驮着背,将酒端上桌子,沉默地离开。热闹是旁人的,与他无关。
铃铃是老张的女儿,也是老张唯一的孩子,十几年前,铃铃出生的那天,老张刚从地里干完活,也许亲人间确实心有灵犀,老张回家的时候心里火急火燎,他捉摸着不会是媳妇要生了吧。回家心切的他哪里顾得上山路崎岖,竟然失足从半山腰上跌了下去,几经翻滚,他的腿撞在了山地的一块大石头上,腿断了。
昏迷了几个时辰后,他咬牙切齿地拖着断腿爬到了离山地最近的小路边上,祈祷着会有人能救他回去。可是夜里,哪有行人,他看着星星,大概摸清楚了北面在哪里,家就在北面的山上,他蜷缩在路边,剧痛让他浑身颤抖不止,更不巧的是,微风扶着细雨自天而落,小雨顷刻间便泥泞了起来,他没有丝毫的力气再挪动半分,只好任凭自己半面身躯被埋到土里,他感觉自己根本活不到第二天,他希望这场雨越大越好,最好让山洪把自己彻底埋掉,这样起码还能留个全尸,不至于被狼给吃了。他忽然想起了卧床不起的老娘,老娘告诉过他,如果人被狼给吃掉的话下辈子会变成畜生,他不想变成畜生,但如果真有下辈子,他也绝不想当人,当人实在是太累了。
老张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断掉的那条腿也不再传来任何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好累,好想美美地睡一觉。
可就在他即将入睡的时刻,远处传来了铃铛的声响和人的叫喊声。
细雨让人听不清那人到底在叫喊着什么,可是铃铛清脆,声声入耳。
老张得救了。
再次醒来,已在家中。
孩子在老娘怀里啼哭,老娘问他娃叫个什么名字,他支支吾吾半天,说到,就叫北铃吧,张北铃。
老娘木讷地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说道,娃儿命苦,刚生下来,娃儿他娘就死了。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老张惊恐不已,可他却哭不出来,生活的重担突然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拄着拐,他已经无法下地,只好在家中用笨拙的手法酿酒卖钱,酿酒的活儿和点子是娘教他的,这是老娘唯一能留给他的财产。不久,老娘喝药死了,老张懂老娘的意思,活着,有时候就是在受罪。
酒很糙,但却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在家门口一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边吆喝着卖酒。村子里只有百来号人,除了2个喜欢赖账的酒鬼,哪里有人能天天来喝酒。
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村子里的男人在他破旧的家门口前排起了长队。不消2个时辰,勉强能入喉的糙酒全部卖了个精光,男人的事,无需多言,都在酒中。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北铃长大了。会跑,会跳,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闹。他心里十分高兴,孩子可算带大了一些。
北铃很懂事,扫地,洗衣服,甚至会做饭,她知道自己和别人家的小孩不一样,她没怪爸爸,只是心中有所不甘。
八岁左右的一天,北铃轻手轻脚地来到爸爸做酒的房子中,悄悄说道。
“爸爸,我想念书。”
老张装作没又听见。
“爸爸。”北铃有些哽咽,”我想...和那些娃娃们一样,能去念书。
“铃儿,爸爸没出息。”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这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难说出口的一句话,他完全可以大声呵斥北铃,告诉他女娃上学没用之类的话,然后在北铃十几岁的时候给他找个男人嫁出去,但是他没有,北铃是他唯一的依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北铃就是他活在世界上的证据。他不想北铃的一生就这样过完。
“爸爸没出息,但是爸爸会想办法的。铃铃不能像爸爸一样窝囊,铃铃长大后要住白瓦房,要顿顿有肉吃。说不定还能坐的上火车。爸爸一辈子在山沟沟,连火车都没见过……”老张说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老张简单收拾了一下,挨家挨户去借钱,他哪里能借来钱,村里人虽然心场子不坏,可是也都过的很拮据。就在老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隔壁在县城打工回来的小杨告诉他,县城里有许多收破烂的老人,每天捡垃圾能挣20多块钱。老张信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拄着拐进了县城。
县城里人很多,熙熙攘攘,老张很少进城,一时间慌了手脚,他找不到收垃圾的地方在哪里,只好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半响,他才看到了一个正在翻垃圾桶的老人,老张赶紧踉跄着向前,问老人回收垃圾的地方。老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老人是个哑巴。
老张不甘心,跟着老人后面,一直到下午,他才跟着老人来到了收垃圾的站点。收垃圾的中年人叼着烟,告诉他收垃圾的价钱,中年人态度很蛮横,开的价也很低。靠这点钱没办法供铃铃念完书的。老张只好悻悻的离开。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老张一宿也没睡,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天蒙蒙亮,他就去找小杨,小杨尴尬的笑了笑,说,那你还能做什么呢?难道你还能干动别的活?
老张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转身离去。
“你不服可以去我打工的酒店试一下,看人家要你不?”小杨对着老张一瘸一拐的背影喃喃说道。
过了几天,老张居然真的跟着小杨去了城里,到了酒店,老张说明了来意,老板娘看了看他的瘸腿,撇撇嘴。她态度很坚决,滚蛋。
老张哭了,他跪在地上不住的抽泣,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男人的尊严在是他最后的心里底线,但是为了女儿,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早就该死了,八年前他就已经被老天爷埋进了土里,即便被人救出来,他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了。最终,老板娘实在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在店里又哭又闹,勉强答应了让老张在后厨帮忙洗碗。每个月700块钱,包2顿饭,不包住。老张每天住在每个月200块钱的民工宿舍里,靠着每个月攒下的500块钱供着北铃读书
北铃如愿以偿的念了书,她深知来钱不易,所以学习很卖力,她每次都能考年纪第一名,顺利的考上了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
上了高中的北铃正值妙龄,情窦初开,她喜欢上了班里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男生家里条件很好,父母都很健康,在县城里上班,北铃心里喜欢,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差到让她觉得自己恋爱就是在犯罪。
可是成绩还是因为她每天对这个男生的幻想而一落千丈。她很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北铃开始天天沉静在对他的情思上,甚至偷偷在周末跟着他钻进了网吧,网吧烟雾缭绕,呛得北铃眼睛发酸,可是远远望见他意气风发地吞云吐雾,她心都仿佛都被偷走了。
他打了一宿游戏,北铃就在角落偷偷看了他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北铃还没走到宿舍楼地下,就远远地看到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蜷缩着睡在横椅上,不知别人,正是自己的老爸。
原来老爸惦记着北铃这个月的生活费快用完了,于是昨晚下了班就立马来给她送生活费,可是北铃压根就没回宿舍,老爸住不起宾馆,就在横椅上睡了一宿。
北铃从爸爸手里接过叠的整整齐齐的钞票。这天过后,她像变了一个人,每天都学习到深更半夜,最终如愿的考上了大学。
北铃将录取通知书交给老爸,老爸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笑着。
老张决定让女儿去买肉,然后回村里好好庆祝庆祝。他缓缓地解开上衣的纽扣,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踏皱巴巴的钞票,他仔细地将钱整理好,从中取出了一张20的钞票,和两张10块钱的钞票交给了女儿。
女儿皱了皱眉,随即笑着说不买,老张倔强地把钱塞给了女儿,女儿只好去买肉。
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水泥罐车司机疲劳驾驶,飞驰而来,连一具全尸也没给他女儿留下。
……
“老张!老张!”屋里传来了醉汉的声音“再倒一杯酒!”
老张木讷的走进去,从酒缸里舀起酒,喃喃地说到“铃铃好着呢吧,我家铃铃去上大学了……”
客人们喝完最后一杯后相继离开。
夕阳渐渐消退,月色悄悄地垫着脚尖为破酒馆披上了一层薄纱,老张手里轻轻摇着铃铛,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