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南山脚的一家露天酒馆前,坐满了熙来攘往的歇脚酒客。酒馆内靠里正中的一个木台子上,几个腰粗的大酒坛被酒保们龇牙咧嘴的撤了下来。不一会儿,远处徐徐走来位瘸瘸拐拐的干瘦老头儿,他进了酒馆伫在木台前,拿手这么一抹,开始从打着补丁的破布包里拿拿捡捡。他放上了一块手绢,又放上了一块止语。有人指着他问起酒保,酒保笑答是经常与酒馆往来的一位说书先生。
“抬首是无情天,低头是无话言。左顾是金银钿,右盼那是五更寒。”
定场诗起,只闻止语一拍,酒客们的目光皆投注到这边来,说书先生悠然开嗓:“自盘古肇开混沌,始分清浊,清者上而化为天,浊者下而化为地,盘古站在天地之间,用双手这么一撑,于是便有了三界。然一万八千年过,盘古见这天地仍有闭合之势,而自己力竭,只得留开天神斧立于昆仑,撑在天地之间,以阻止三界重回混沌,心中的一块石头这才着了地。尔后又过了一万八千年,盘古终于力尽倒下,这才有了星辰流转,万物滋生。
盘古大帝神逝后,从口中飞出两只神鸟,雄为凤,雌为凰,凤凰栖于斧炳,修得人形,律五音,览九德,护佑八荒,得世人敬仰,被尊为凤帝凰后。后得天地交合之气,逐生九种。
凤凰九子中,以七公主孔雀公主最为美丽,据说连百花也为之羞容,云彩亦为之失色。然而孔雀公主桀骜不羁,几百年前,神族与魔族、黄帝与蚩尤同时开战,神人两族本欲将孔雀公主许给少典的王子少昊,联姻以共御强敌。可凤帝非但未事先将联姻之事告知孔雀公主,反而将一纸婚约直接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依孔雀公主的性格哪有善罢甘休的道理,直接撕了少典使者的婚约不说,一气之下竟投入无间道,遁入了三界之外的魔界。
孔雀公主到了魔界,只闻悲声切切,哀鸿遍野。她本以为魔族都如三界流传的那般嗜戮残暴,茹毛饮血,哪知目光所至之处却是满目疮痍,遍地鳞骨,与印象中大不相同。她前去询问地藏经菩萨,从菩萨口中得知魔界本与三界等分,共吸日月精华,却因体态丑陋被神族厌恶。神族与人族达成协议,斥责魔族要么接受驱逐,要么接受审判。魔族为保全自身不被灭族,只好任其余二族将其流放到无间深渊。渊内无日无月,以至于魔族日渐凋零。
孔雀公主听后愤慨不已,她囿于神族的身份不能相助,竟让地藏经菩萨助她舍弃了自己的神族修为,修炼起无间深渊之术,率领魔族大军与神人两族大战于天界。无奈独木难支,孔雀公主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以滋扰三界的罪名,不得善终。”
一个年轻的酒保过来凑热闹道:“要我说当年的做法也太过歹毒,我见到路边的野狗来咱家抢骨头也不过啐上一口踢个两脚,却不至于把它赶出这座山,让它无处生存。”
说书先生摇摇头道:“小兄弟这句话却说的不是。魔由心生,这人也分好人坏人,不是轻易说得清的。问题在于这掌权者......”他伸出手往回一抓,“是好还是恶。”
说书先生话中有话,瞄了一眼店内角落坐着的一位白衣酒客。不过那酒客却是自斟自饮,不愿掺进这场热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另一个听客起哄道:“要我说啊,这家店里给钱的就是好人,不给钱的就是恶人。”
众人哈哈大笑。
笑声里夹杂着一声脆响,酒保回头,白衣酒客在桌上放了一朋贝币,对着对面的青衣女子轻声道:“诺儿,我们走。”
***
羽南山半山腰的椴树林里,程锦从树上醒来,身上还穿着昨日新娘子的衣裳。她轻轻拂下衣服上的晨露,伸了个懒腰。
她心里正盘算着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回山了,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响,接着现出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程锦不想惹上是非,于是屏住气躲进树里,想要等他们先走过去自己再出发。
轩辕彻瞥了轩辕诺一眼笑道:“看你戴了这么多年了,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这铃铛响。”
轩辕诺做了个鬼脸,摆弄着青铃道:“岂止是你,我也是打出生以来就未听它出过动静,想不到出宫还有这等好事。对了,吴老说这铃上花纹刻的是东夷的古语呢,不如待回宫后你拓下来给东夷部落的长老们看看可好?我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好。”轩辕彻笑摸了摸她的头,转而轻叹一声道:“唉,可怜少昊帝为人仁厚,高风峻节,一生功绩倒不如这档子风流事流传的开。若不是为了饮酒说闲,六合境内的子弟其实哪个不是心如明镜?当年黄帝将少昊帝东遣羽山以接殛鲧(jígǔn),与神族后脉凤鸿氏联姻之后方建东夷,改洛姓。一直到前任东夷首领洛元仲时,东夷都还以凤为图腾,许百鸟参政,又怎会像这位先生所说的与凤帝有所芥蒂呢?”
轩辕诺也附和道:“哥哥所言不差,可惜如今的东夷已不复往日荣光,恐怕也就只剩些来往六合东夷的商贾会不时夸赞当年少昊帝的仁政了。国内生活安稳太平,怨不得百姓不愿提起那些流血的过往。”
“谁!”轩辕彻突然站住大喝。程锦明明未曾现身,轩辕彻却直直向树上看来,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树干,在东夷打猎久了,他的直觉如野兽一般灵敏。
树叶动了一动,程锦从树枝后面露出头来没好气的抱怨:“喂,你吼那么凶干嘛啊?”
轩辕诺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啊妹妹,吓到你了吧。你是这山里的人儿吗?”
程锦鼓着腮帮子道:“我自然是这山里的人儿了,你们二位才是来这羽南山里做什么?”
轩辕彻见是个小丫头,笑呵呵的冲树上做了个揖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我是午梁的吕川,这青衣女子是我小妹吕溪,家父重病,城里郎中无方可治,听说贵山的虚水娘娘灵验,特来求缘。姑娘若是方便,给我们俩带个路可好?”
原来这两人在来往太岳的途中,恰有一日听茶肆内的旅人谈起了东山三邪里的虚水娘娘。东山三邪,指的乃是枯心道、虚水娘娘、烛骨僧三位。关于他们三人的风言风语在民间流传已久,有人说他们练就邪法需拿活人当祭品,亦有人说他们和冥界做了交易,肉身不死,魂体不灭。中原甚至有一少部分狂热者封他们为天神,在六合国内建立教派供奉之。
如今虽然已鲜有人提起东山三邪,但十二年前那场席卷六合东境的腥风血雨却让人如今都记忆犹新。那时三人集结在六合东境的凫(fú)丽山,山中五个村落几百号村民都被他们杀来练功,可谓残忍至极。但二人在茶肆却听说虚水娘娘在六合境内沿路救死扶伤,了人心愿,与之前所闻大相径庭。轩辕彻毕竟身为太子,自然不能容忍东山三邪如此深入境内,于是调头直奔羽南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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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哗啦啦的一阵树叶响,程锦从树上一跃而下,看也不看轩辕彻,翻了个白眼说:“路我是知道,却不方便。”
旁边红唇皓齿的轩辕诺赶紧笑着迎上来,拍落程锦衣裳上的枯叶道:“好妹妹你莫和我阿哥计较,他这个人不解空气,说话又臭又硬,连街坊邻居都嫌弃的很呢。”
程锦听她大肆数落自己的哥哥,哥哥又低眉顺眼的没还嘴,神色这才缓和了些。
轩辕诺眼睛一亮,又柔声安慰道:“妹妹一看就是个端庄贤惠的人儿,我们兄妹俩本来也不想麻烦别人,不料这山里的路曲曲折折的实在难走得很,家父病重是真,还望妹妹好心给我俩带个路。”
“那你可找错人了,这妹妹带路不会,逃路倒是有一手。”三人身后不远处,忽而传来一个声音调笑道。
三人回头望去,一个五尺高的小道正两手背在脑后靠着树干,一脸的如释重负。
轩辕彻和轩辕诺心中都想,这又是哪儿蹦出来的小道士。
程锦冷笑一声道:“你脚程倒比我还快,早知道不该留你一命。”
李山阿亦笑道:“我也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焦,一日就赶到了羽南山。不过姜公主,九黎常年风沙,可不常见到这沿路往来的秀丽山水,好不容易来我们六合一趟,不如晚些时候再回去如何啊?”
李山阿对着树后用灵力传声道:小四,你去看看程姑娘是否仍在山上。
树后沙沙的响动了一下,一个没人注意到的白影迅速朝山上跑去。
那三人听到这番话,脸上都阴晴不定起来。程锦冷冷的看着李山阿说道:“我从小在六合长大,风景早看的惯了。不知道你提的姜公主又是什么人?”
李山阿走近三人道:“我一路都在想,程小姐就算天资再高,也不过只跟虚水娘娘浅学了几年道法,尚不具备布下玄武阵法之能。但若是她的师父来,可就未必了。都说九黎的易容术瞒天过海,娘娘在程家呆的这几日,竟连程小姐生父都没察觉异样,如今得了忘川灯在手,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吧。”
轩辕彻心中也问道:她真是姜无姬?
他如今已经完全摸不清现状,照那道童所言,姜无姬即是虚水娘娘,可轩辕彻身处与九黎敌对的东夷部落多年,虽不说对九黎了如指掌,至少对九黎皇室的动向是一清二楚。姜无尘大他三岁,其妹小他五岁,也就是说十二年前东山三邪作乱时,姜无姬年仅四岁,尚不经事,世人怎会称她为娘娘?
“你倒是好生聪明。”姜无姬冷笑一声,“小道士,你若是来找我徒儿回去的,那你大可上山去寻找,我本就无意困她在此。但这灯我是要拿去救人的,奉劝你还是不要打它的心思为好。”
李山阿行礼道:“姜公主,道家常说万物有命,往复婆娑。人如同这树有落地生根,枝繁叶茂之时,也终有生死轮回之日,非凡力所能改逆。忘川灯虽有还魂之用,可这却是救一人之命,须得用数十人命换之的逆天之法,我听说娘娘来三春庙也有三年了。这三年,附近的百姓只谈及虚水娘娘的救死扶伤,从未谈过虚水娘娘伤人害人。想到这些敬你爱你的人,难道你还忍心白白牺牲他们的性命吗?”
姜无姬笑,“你们六合与九黎交战多年,战场上白白死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为了土地尚可如此,我又有什么不忍心的?”
李山阿叹息道:“我虽不知姜公主过往如何,却不信百姓之话有假,故料定你不会忍心,只愿相信其中必有苦衷,信你是为救人而来。”
姜无姬嗤笑一声,“苦衷?呵呵,这些年,就算我把一切掏出心来说与人听,除了被你们那些悲天悯人的话语搪塞以外,谁又曾真的理解那份失去的痛苦!”
伪善。
姜无姬大声道:“人啊,只有安于饱暖之后,才开始愿意蹂躏他人的苦难。你们品着我过往淌下的血,还要咋舌它甜的发腻。你们畏惧我的家人和部落,所以暗自庆幸的咀嚼着它们的苦难。都说我九黎杀戮成性,难道你们六合就不茹毛饮血!”
伪善。
“我很累了,解释的再多不如不说......”姜无姬嗟然长叹道,“做个了断吧。或许活在人间的你们,能懂得以礼相让,可生在地狱的我,只学会了血债血偿。”
“姜公主!”李山阿想要喝止,却为时已晚,姜无姬一伸左袖,袖内三根寒心丝径直飞向李山阿。
李山阿无奈的闭上眼,上身前倾,左手握住剑柄,右手拇指将青霜从剑鞘中抵出,丹田运气半个周天将灵力注入青霜,接着手一上挑,一束青光精准的接住了寒心丝前端三根尖锥,将其弹了回去。可那丝线却宛如有生命一般,被弹回后只凝在半空,随着姜无姬再次注入灵力又冲李山阿而来,而且这次三根线分别冲着不同位置的要害而去,李山阿只好边退边护住后心,全神贯注的化解寒心丝的攻势。而姜无姬则趁着李山阿分身乏术之际俯身疾步接近,逼近到二人只剩一步距离,她左手高抬,使寒心丝如落雨般从上攻向下,右脚顺势垫上一步。右手袖内现出一血红短匕,带着猛烈的杀气自下而上直奔对手咽喉而去。
看到姜无姬亮出那把血红短匕,轩辕彻心中一动。
血烟,这人果真是姜无姬。
他不敢再袖手旁观,如鬼魅般闪到二人中间,一手从李山阿手中夺过青霜朝空中一掷,另一手反扣住了姜无姬的手腕。他在青霜上注入了自己的灵力,寒心丝上的三根丝线被激荡的剑气一齐斩断。尖锥纷纷落地,其中一枚打断了姜无姬头上的翡翠发簪,一袭青丝顿时如瀑布般滑落,遮住了她的脸庞。
刹那风静,时光在这一隅一瞬冉冉平和了下来。姜无姬看着分毫不得动弹的手腕,多年存在心头的一口气忽的泄了,她万念俱灰的跪坐在地上,自嘲般的笑道:“吕川,你究竟是谁?是不是又是哥哥派来找我的?”
轩辕彻摇头道:“我与姜无尘并无瓜葛,可也不能如实告诉你真正身份,万望见谅。”
轩辕彻来时曾在心底做下打算,在借兵之事事尘埃落定之前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双手将姜无姬扶起,袖子稍稍褪到腕后,姜无姬甫一瞄到,当即逮住他的手腕不放,声音颤抖。
“你是东夷人?”轩辕彻腕部的苍蓝狼头刺青,和那个人的一模一样。
轩辕彻一愣,“我是六合人,也是东夷人。”声音不大,可是斩钉截铁,所有人都听清了。
姜无姬急道:“我要救的人纹着和你一样的刺青。他曾对我说,你们东夷男儿只要结拜成了兄弟,无论谁有难,只要被纹着这个家徽的兄弟知道,都会不远万里像家人一样前去保护他,是吗?”
姜无姬眼角噙着泪,眸子里盛着整颗心的期待。
轩辕彻郑重的点头道:“是。”
姜无姬的心中重新腾起一团火,她再也冷静不下来,慌忙又问:“我说的那人叫仓措,你可记得他?”
轩辕彻大惊,“仓措哥失去音信多年,部落内都说他被九黎的人抓去杀了。”
“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还活着。”
姜无姬拼命地摇着头,泪如雨下。那个人还活着,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重复的这句话,已经成为一种近乎倔强的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