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夏睡了短短的两个小时,果不其然梦见了许弥生。梦里许弥生没说话,不是美梦,也不算噩梦。她就在银港桥上走着,旁边来来往往很多车辆,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齐刘海也被吹成了中分。她穿着校服,没有人和她一起,她面无表情,和平时截然不同。
丁夏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她无法说服自己没有罪责,因果本就是连锁反应,她不是毫无关系的澳大利亚的一只袋鼠,她就是这个因果链之中,无比靠近结果的一环。她请了两天的假,住回了桥南区的家里。爸爸妈妈去上班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里看笔记,或者睡睡觉。这种时候她其实很害怕自己被许弥生的冤魂缠住,以为总会看到她孤魂野鬼一般的形象,但是许弥生几乎没有来过她的梦里。
大人们总是说去世的人还未入土为安的时候,最喜欢托梦给别人,那是因为凡尘的事情还没有嘱托完。许弥生死得这么仓促,难道她就丝毫没有牵挂吗?
她用家里的座机给袁钟灵打电话,打听了一下班上的情况。袁钟灵说学校里确实都在讨论许弥生的死,隔壁班有几个和她关系挺好的女同学,不知是被吓到还是伤心过度,都哭起来了。但只有自己班上,对这件事讨论得倒是比较少。可能是因为和许弥生朝夕相处,和当事人——学习委员丁夏也是朝夕相处,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觉得无从说起,也摆明不了立场。
有很多同学自发地表示要去参加许弥生的葬礼,袁钟灵问丁夏要不要去。
“什么时候?在哪?”丁夏问。
“周五,市殡仪馆。”
“哦。”丁夏看了一下桌上的台历,周五已经是2月了,她往后翻了一页,在1号的位置敲了两下,“……我就不去了吧。她家里人也不一定想看到我。”
袁钟灵停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
“没有什么?”
“家人,她好像没有家人来送。”
“……啊?”
周五的时候,丁夏从衣柜的最里面翻出来了一件放了很久的黑色羽绒服,闻起来也有种衣柜里的陈年霉味。她把衣服抖开,还掉出来一颗樟脑丸,已经挥发地只剩一点点,她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爸爸妈妈走了以后,她从抽屉里拿出来了几张攒下来的十块钱,卷了几下揣进了口袋里,带上口罩和帽子出了门。她在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在湿滑的地面上开得小心翼翼。她说要去殡仪馆的时候,司机愣了一下,说:“那都到云铜县了,不打表,给二十。”
“为什么啊?”丁夏拽下来口罩,皱起眉头质问司机。
“要不你换辆车?去县里只能更贵。”
“去县里怎么就不能打表啦?要二十,您不如去抢劫吧?”
“小姑娘,你去问问是我抢劫还是加油站在抢劫好吧?”司机突然把原本锁上的车门打开,说,“行了,要换车就下吧。”
丁夏气恼地推开车门,想了一下又气呼呼关上了:“算了算了,二十就二十吧!”
司机点点头,又一次咔嗒锁上车门,慢慢发动了。从桥南到县里要开四五十分钟,这在小小的银桥市,其实确实是相当远的路程。灰蒙蒙的天空地下是灰蒙蒙的城市,这一场旷日持久的雪,几乎压倒了大半个中国南部。丁夏原本以为雪永远是纯白的,是美好的,是会有精灵在空气里飞舞的。是这一次她才知道,随着雪来的,会有压抑的天,湿滑斑驳的地,还有突如其来的死亡。
车快要进入云铜县的时候,经过了银桥市的孟堡区,孟堡区是一片城乡结合部,风景也变得原始了许多,低矮的房子像长了疮疤,每隔几米就是间破旧不堪的小店,卖着仿佛过期的商品。司机在等红绿灯的路口,实在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小姑娘去殡仪馆干嘛?”
丁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司机试探性的眼神,没接话,偏过头看向外面。
司机觉得没趣,便打开了收音机。嘈杂的电波声音里传来的是老发的声音,但这一次他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插科打诨,也没有可笑的背景音乐。他播报了银桥市各界在湖南郴州雪灾中的积极捐赠行为之后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29日在我市实验中学门口桂花路上,不幸葬身车祸的初三女孩许弥生的葬礼将在今天举行。许多市民们自发地……”
丁夏心里一颤,猛地转头看向出租车里的收音机。老发说许许多多的市民们在银桥实验中学门口摆上了花束,希望送这位正值花季的少女一路走好。丁夏突然鼻子酸了一下,眉头皱了一下,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司机师傅突然明白了,立马问:“你是去她的葬礼?”
丁夏不说话,只看着眼泪里模模糊糊的窗外。司机还在问:“是你同学?!”丁夏点点头,但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想让司机闭上嘴好好开车,可是嗓子喉咙还有嘴巴都像被堵住了一样,仿佛有个活塞在她的声音里推,逼得她只能无声地落泪。
“对不起对不起,”司机看她哭成这个样子,连忙道歉,“哎哟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张臭嘴,小姑娘别往心里去啊!”
丁夏摇摇头。
“要不这趟我不收你钱了吧,就当我给你同学积德,保佑她路上平安啊……”司机慌张地解释着,“唉,这么小小年纪出了车祸,真是太可怜了,你肯定心里不舒服,大叔我明白的……”
丁夏还是说不出话来,而司机的话又字字扎着她的心脏。是啊,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花季少女,都是因为她丁夏,才把这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才碎了,才烂了,枝叶凋零,支离破碎。听听他们用的词,看看他们做的事,好像在送走一个天使,一尘不染身披云霞,好像她那么洁白无瑕,却无情地被恶魔残害了。
与其说是那辆失控的卡车是恶魔,不如说丁夏是召唤恶魔的号角。人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同样也是一个花季少女,把她领到了死亡的街道上。可是人们似乎还不知道,只有丁夏心里一清二楚,是自己杀了许弥生,是自己杀了这个人们心里的花季天使。她有罪,那种内疚和罪责压在她心里许多天,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为了许弥生哭,她也清楚这种哭不单单是悼念她的离去。情绪复杂的时候,好像只有哭才能让一切变得暴力却简单。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期望着许弥生其实还活着,还能跑着过来问她借本作业抄抄。
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啊。可是为什么,她单单就是死了呢。
车慢慢挺稳的时候,丁夏已经哭干了眼泪,肿着两只红红的眼睛,看着外面渐渐清晰的殡仪馆。
“姑娘,到了。”
丁夏点点头,要掏钱。司机真的没有要,说:“不用了不用了,说了给你同学积德了。”丁夏把钱又揣回兜里准备下车。
司机问了一句:“看你哭的这么伤心,是你的好朋友吧?希望她一路……”
“不是。”丁夏打断司机的话,“我最讨厌的就是她。”
司机没反应过来,丁夏已经关上了车门,手插在兜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