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祝贺你的小说《归处》获奖!”一名记者举着话筒挤到前面。
“谢谢。”我端坐在桌前,礼貌地笑道。
“这篇小说的男主是一个吸血鬼。您好像很早就开始写有关吸血鬼的小说,请问您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敏感的身份写作呢?”另一名记者将话筒凑过来。
我笑了笑,道:“上千年以前血族就已经存在了,但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几乎没有纯血的血族或是人类了。大多混血都显现人类的血脉,但仍有一些血族的血脉会占上风,表现出血族的习性。不过现在社会治安不错,大多血族日常所需血液都是从医院购买的,我们没必要将他们区别对待。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希望这世界是和谐美好的,不是吗?”然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几个记者听着,面露不屑之色。
“您认为吸血鬼是弱势群体?这篇小说是为他们说话的吗?”一名记者发问。
这种场合,我敢明说吗?“这问题可不好回答啊。”我摆出一个被困扰的表情,“我就是个讲故事的,要问我‘文中划线句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情感’这样的题我也答不上来啊。”
下面一群记者都忍俊不禁。
“您小说里面的人物有原型吗?”一个小记者问。
“多多少少是有的,我想大多人都不会写无原型的小说。”我答道。
“包括《归处》?”
“当然。”
那来源于一个故事,真实的故事。是几年前,我的一个读者私聊告诉我的。
【二】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
她家租下的房子只有五十多个平米,墙皮早成了浅棕色,有些地方起了裂纹,丝丝缕缕地编织成一张大网。好在这房子虽破旧,但至少不漏雨,而且窗外与领居家之间有空地可以种些东西。
父母带她到房子里就匆匆工作去了,留她一人蹲在那空地旁,琢磨种什么比较好。
正想着,一个清亮的男声传来:“喂,你是新来的吗?”她循声望去,只见自己邻居的窗户开着,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趴在窗口看她。
她低低回了声“恩”。
男孩笑道:“欢迎!我叫鸢,你呢?”她不自在道:“雅。”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直到新学校开学,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和自己是同一届的,而且就在隔壁班。贫民区的治安一向让人难以放心,于是他们常常结伴上学放学,而他们的关系也随之越来越好。
他是单亲家庭。他从未说过自己父亲的事,她亦从未问过。
“诶,后天到我家玩吧!我最近成绩提高了,我妈说要谢你呢。”这天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她吓了一跳,忙摆手。“来嘛,我妈都研究一周菜谱了,你不来她要伤心的。”他作委屈状。她无奈地答应了。
两天后,才10点他就隔着窗户喊她,趴在窗台上挥手,笑容明媚。她笑了笑,转身出门。
刚走到他家门口他就一脸兴奋地带她进来。客厅里一个中年女人正择菜,看到他们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迎上来。“呦,小雅来了?随便坐,午饭还有一会儿。”女人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转脸叫他好好招待客人。
“知道啦。”男孩瘪瘪嘴,转身朝她眨眼,“走吧,给你看我的收藏。”她偷笑一下,与女人打了个招呼随他进了房间。
他家与她家差不多,卧室同时也是储物间,里面大小箱子堆得只剩一条小路,得踮着脚尖才能过去。男孩倒是轻车熟路的样子,攀着箱子到最高一层,摸出一大包东西直接扔床上,再灵活地从上面爬下来。
那东西挺沉,砸到仅有一层薄褥的铁床上发出“吭——”的一声响,床头锈斑随着晃动落下来了一小块。她有些好奇地凑上去,只见那是一大包小说。“我妈也喜欢看小说,”他笑道,“不过她看的肯定没我多!”她笑着摇了摇头,从中翻了一本看。
许久,一股饭菜的香味顺着门缝飘进来。他闻了闻,眼前一亮:“居然有肉!雅雅你简直是我的幸运星!”她无奈,有些不好意思。住在这里,想吃一顿肉必定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希望他们的生活没有被她的来访打扰太多。
一会儿,房门开了,他迅速跳下床往客厅跑。女人一把抓住他:“你就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把人丢一边看书就好了?”她笑着合上书起身:“没关系的阿姨,我本来也喜欢看书。”女人转脸笑道:“那感情好,以后看到想看的书了,只管拿去,不用和他客气。快来吃饭吧。”她点头,跟着女人出了房间。
桌子上摆着三碗饭、两盘素菜和一盘排骨。说是一盘,实际上也就四五块,躺在盘子里显得异常可怜。
男孩的筷子刚向排骨伸过去就被女人打开了。“吃青菜,不准挑食!”女人瞪他一眼,夹起一块排骨放她碗里,笑道,“小雅你多吃一点,女孩子吃得好才长得好,看你瘦的!”她低着头小声推拒。
一边男孩眼巴巴地看着排骨:“妈,谁才是你儿子啊?”女人又瞪他一眼:“就你话多!”说是这么说,却还是夹了一块给他。他殷勤地笑了几声,也夹了一块给女人:“妈,你也吃。”女人埋怨着“我都一把老骨头的了吃这个干什么”又将它夹回盘中。他一边拍马屁说女人不老,一边悄悄朝她吐舌头。
尔后,他们两家便熟了起来,时不时聚一起吃顿饭。
她一直庆幸能碰到他们一家人。
在那件事之前。
【三】
镁光灯那晃眼的光将我从那一瞬的走神中唤醒。
采访还在继续。
“一般的混血吸血鬼都是成年时显现出吸血鬼的特征,但《归处》的男主角是到20岁才对人血表现出渴望的,请问这算是男女主感情上的挫折吗?”一名记者挤上来。
“恩……算是吧。”我笑道,“不过说是男主人生上的转折点更合适,毕竟他的生活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小说中看,男主似乎并不希望自己是吸血鬼?”一名记者问道。
“血族本是骄傲的生物,生活却让他们变得卑微。”我浅笑。
【四】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
一声铃响,这三年的高中生涯落下了帷幕。
从考场出来,他们照旧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天气格外的好,阳光温和地从云端倾倒下来,带来了温度却不至于炎热,光线也柔柔的不刺眼。路边那几丛美人蕉高举着橘色的花迎接阳光的淋洗,亮丽的色彩让人身心愉快。
“昨天不是你生日吗?咱们快回去吧!”她侧头笑道。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少女漂亮的脖颈上。觉察到自己咽了一口唾液,他猛地回神,点头道:“好。”
这天晚饭很丰盛,都赶得上过年的排场了。两家人纷纷将压箱底的酒拿了出来,说说笑笑,相互祝贺。
然而第二天她却没见到他,直到第三天傍晚。
她看着他们进了房子,但没见男孩同往常一样开窗向她打招呼,不免有些奇怪,抽出一根竹竿轻轻叩了叩邻近的窗子。
不一会儿,窗户打开了,男孩憔悴的脸庞出现在窗边。随之,一个纸团飞进她房间。她捡起来查看,只见上面写道:“抱歉,我不能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了。”
她一惊,忙提笔问“怎么了?”,用力扔向对面。
良久,她才收到新的纸团。有不少字被涂掉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小小几个字:“我是吸血鬼。”原来如此。她想去的那所学校是不收血族的。她也听说过混血血族,但一直以为这种事离她很远,没想到就在她身边。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对面。男孩已不在窗口,只有昏暗的灯光从里面溜出来,又在不远处被黑暗吞噬。
现在血族在社会上是怎样难堪的境地她自然了解。小心斟酌了一会儿,她安慰道:“没关系,生活习惯不同而已。而且我相信你妈肯定也不会介意的,你还有我们呢!”
纸团丢过去不久,对面的窗关上了。她好像看到他笑了一下。接着,灯光消失了。
几天后,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如愿考上了心怡的大学。
那天在饭桌上,她父母问起他的录取情况。女人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他考的不怎么样,只是所普通学校而已。”她父母有些遗憾,不停安慰他们。女人笑着表示不要紧,顺手夹了一块排骨到他碗中。男孩的筷子微微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飞快地将它夹起来塞入口中。那一瞬,她似乎看到了女人神色举止的不自然与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
那顿饭男孩吃的不多,匆匆离场了。女人抱歉地笑笑,也跟着离开。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没多久她便离开了,繁忙的学业与兼职让她一直没空回小镇。
后来她也想过,如果当初她不那么在乎钱,多回小镇几次,是不是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了。但世界上最无力的便是“如果”。等她大学毕业回到小镇,已经来不及了。
【五】
“《归处》的最末,男主角踏入了教堂,这是有什么寓意的吗?”一名记者上前。
我点头默认。
“是什么寓意呢?忏悔?”那记者追问。
边上另一个记者反驳:“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忏悔?”
眼看俩记者要吵起来,我浅笑道:“这个问题还是交给读者吧,我直接揭穿就没意思了。”
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忏悔?
【六】
时隔四年,她再度回到了小镇。
在饭桌上,她得知男孩得了什么重病,和女人一起搬走了。
那时,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跑遍了附近的医院,最终竟在一所精神病医院里找到“鸢”这个名字。她不敢置信,他一直乐观开朗,怎么会……
医院的工作人员拒绝了她的探望申请。“该病人有很强的攻击性,不建议看望。”他们这样说。
她在医院门口守到晚上天黑透了才离开。转弯那一刹,她瞥见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是他的母亲。
女人看起来很疲惫,原本奕奕有神的眸中布满了血丝,眼角也爬满了皱纹,像日光下垂死挣扎的鱼。这四年,女人似乎过了整整十年。
她周旋许久才得到探望许可。
刚进那扇门时,她几乎认不出他了。在她的记忆中,他一直那么笑着,还会俏皮地朝她眨眼睛吐舌头。但现在的他双眼空洞洞的,如一潭死水,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来。
“鸢?”她小心翼翼唤道。
男孩没有反应,隔着玻璃静静望过来,眼神没有焦距,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有点难过。
几分钟后,男孩低下头开始碎碎念,扩音器尽职地将那边的声音传过来。“我是人类,不是吸血鬼。我是人类,不是吸血鬼……”低低的声音在室内来回打着旋。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样念了一分钟,男孩突然痛苦地抱头低吼了一声,朝她扑过来。“血……”他被椅子上是锁链绊倒,嘶吼着朝这边爬,让人想起那些饿极了的远古野兽。大张的嘴中能见到四个明显的空缺——犬牙都被拔去了。她还没来得及为这突变做出反应,玻璃那边便进来了几个工作人员,给他打了一针后拖出去了,动作娴熟地像是已经反复做过多次。
直到被带回外面走廊,她还是恍惚的,眼前满是男孩疯狂而痛苦的眼神。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女人就坐在她旁边,静默。
良久,女人沙哑的声音飘来:“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普通人了,以前也有这样的成功案例……”
她大惊。“是您——”
女人按了按太阳穴,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他这样会……”她颤抖着,瞪着眼前这个曾经热情的女人,“他可是您的孩子啊……”
女人不看她,盯着地面出神。又是良久,一句“我不能让他像异类一样活着”低低传来。女人闭上眼,脸上的痛苦并不比男孩少。
她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也再没勇气踏入那所医院。现在血族对人类基本无害,为何还要……
就在她即将离开时,她接到了葬礼通知。
出葬那天,她随队伍一路走向郊区,途中路过了那段多年前同男孩几乎天天都走的路。那几丛美人蕉还在原地,沐浴着阳光舒展橘色花瓣。她从未觉得这颜色这么刺眼。
女人身着破旧的黑裙跟在棺材后边,静默冰冷如一块石头。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地点。坑是早就挖好了的,只需把棺材放进去,盖上土,再竖个墓碑就好了。
女人站在边上看着。直到十字形的墓碑插好到祭拜环节,女人无视了边上人递过来的黄纸,缓缓在男孩碑前跪下,伸手拥住墓碑亲吻。
相传十字架对纯血血族有很强的杀伤力,于是虽然后来混血血族不惧怕它,却不会对它过于亲近,更别说作自己墓碑了。这显然是不妥的。
但她没出声。
女人一边亲吻着男孩的墓碑,一边一遍又一遍喃喃着他的名字。周围人纷纷上前劝慰。女人不听他们的,固执地跪在那,一直跪着。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晚上,女人独自一人守着气息微弱的男孩,只听到一句轻轻的“妈,我想吃排骨”之后紧跟着一声很长很长的:“嘀——”
【七】
“男主的父亲在得知男主身份后与他疏离,这是一种歧视吗?还是您认为,对待吸血鬼就应是这样的?”一名记者问到。
真是个尖锐的问题。
我静静打量那记者。她是一个年轻女人,脸上写满正义,应该刚毕业。我低头喝了口水,随口问道:“你觉得血族应当得到和人类相等的待遇,是吗?”
那记者仰头,高声答道:“没错!他们喝血也只是为了生存而已,人类还吃动物呢。”随之,底下一片窃窃私语。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放下杯子:“那如果是你的孩子呢?”
一抹不自在从那记者脸上划过。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怎么可能……”
我轻笑一声,低头看了眼手表。
“时间到了,这次采访就到这吧。”
在收到那私聊后不久,一次机缘巧合下,我碰到了那个男孩的母亲。她看起来真的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倒像是五六十岁了。
令我意外的是,女人很喜欢我写的书,从十几年前我刚写有关血族的书时就很喜欢了,并对我在隐含的反歧视主题如数家珍。如果不是那个读者告诉我,我真的很难相信这样的女人会那么对待自己身为混血血族的儿子。
那时我便知道:她不是不能接受血族,她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是血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