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又沉闷的一觉,醒来时她躺在一张寒冰雕的床上,一身光洁。
冻意伸入内髓,带来难以忽略的刺痛尖痒的感觉,想抱紧自己,才发现奇经八脉上正爬着许多条肥大又几近透明的蚂蟥,使她不得动弹。
她从古籍里读到过,这是一种古老的换毒术,饲主以元力喂养这些蚂蟥,当解毒时,只需将它们置于中毒者的各大穴道上,便能把流转体内的毒素全数吸出,并同时释出之前储存好的元力,以修复中毒者。
左右一看,四下已然布满蚂蟥的尸体,如脆弱又碍眼的枯叶,将她层层包围。
身上的蚂蟥既趋透明,证明她体内的毒应该已经解了。
“告诉爷一声,人醒了。”袅袅一团白雾燃起,一个美人出现其中,媚眼如笙巧嘴藏诗,是瞳生生平从未风识过的美。
“嗯。”一个粗重的男子声音由屋外传来。
瞳生转头,探了一圈这屋,到处都堆满了书册、图鉴与竹简,案几圈椅的样式用料虽甚为华贵,磨损却巨大,估计已经用了很多年。到处都纤尘不染的,顶梁上一点灰挂也没有,应当时常有人打扫。身下的寒冰床倒是件好东西,可一想到它主人之尊崇,又觉得没那么特殊了。
书堆里倒是很有些东西耐人寻味,有些书已是孤品,当世知道的人或许都不多了,里头甚至还夹着几本妖界的书,妖文那七拐八弯的走势与成方成块的魔文是迥然不同的,叫人一看便知,瞳生不识妖文,弄不清那些书的内容到底是相关什么的,而她真正诧异的是他居然还懂妖文。
想了想,这间大概是他的书房吧。
美人走了过来,为她摘除那些蚂蟥,她手里正捧着一个剔透的玉盘,手却比玉盘还要莹洁剔透,那些蚂蟥足有她半掌那么大。
“多谢姑娘。”
“我叫旋宁,是爷的贴身侍婢。”
“哦。”
旋宁的态度与阿汩与解语都是不同的,举手投足间总透着几分轻谩,或许是她根本看不上眼前这位“夫人”,亦或压根看不上任何人。
那些蚂蟥堆满了剔透的玉盘。
不刻,旋宁托着玉盘走了,转身后才交代:“穿完衣服快点出来,我还要打扫,不然爷今夜又要在书房将就了。”
“这里是他的卧房?”
“哼,不然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她步了出去,替进来一片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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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起身,却发现腰间鼓彭彭的,腹内亦有发胀感,却无不适,脑中一片澄明。
握了握拳,顿有一股强劲又宏大的内劲由内丹发出,直冲十指,这种元力充沛到不可思议的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甚已强过她尚拥有彻天瞳的时期。
仔细想了想,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借助那些蚂蟥将魔元渡给了自己。
将开门前,她又握了握双拳,心情一时复杂到极点。
他是不是故意的,总做些出人意料的事,好让她对他一点也琢磨不透?
还是他只是纯粹的善良,想要对她好?
她忽冷冷一笑,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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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是一片疏朗如洗,其实天上正下着雨,可他结了个幅员辽阔的淡金色御界,将江离轩以及不远处的辟芷轩全笼在了里头。
雨水滴落在御界上的声音因为离地太远,只能依晰分辨。
比雨声更洪亮的是阿汩的大喊:“夫人醒了。”
瞳生站在原地浅笑着,等他跳上肩。
“夫人怎么穿这件衣裳?我记得这是紫姬的衣裳,上头全是厨气油污,一点也配不上夫人。”
“没事,倒挺合身。”
“这是旋宁欺负你,故意要叫你穿的难看,她就怕被人比下去。”
瞳生默默地笑了一下。
既从寝室出来,眼前便该是江离轩的正花园了。放眼一量,长宽各有八丈余,四方形,正中栽着一株参巨的菁梧,树荫几乎笼完了整片园子,树顶与御界隔得极其近,绕着树根,堆了一大圈枯黄的叶,里头竟埋着一个打坐的人,蓬头垢面的,叶都将没过他的脖子了,可他不为所动,一脸漠然,如死去一般,好像连生息都没有了。
花园的右边是一片水景,有一片幽碧的水塘,塘中停着那朵九色异彩圣莲,塘边全由如盐的细沙所填,塘中有没有鱼她尚还看不见。
左边则是一片傍着石径栽种的毫无头绪的各色花草,有叫得出名字的,也有叫不出名字的,乱糟糟全杂在一起,有时花紫,有时花绿,有时花红,反正不成腔调,不似有人打理过的样子。一旁的卵石径有三尺多宽,上头垫满了腐草烂叶。
若非菁桐高贵,难得一见,概无人会相信这竟是钟期颐的花园罢?
阿汩又说:“夫人,我刚从紫姬那回来,今天有猞猁汤,脍刺豚,炙犰狳,都是紫姬拿手的好菜。”
“这些确实都是稀罕之物,可我听说猞猁肉酸,刺豚肉毒,犰狳肉寡呀。”
“夫人放心,紫姬是全天下最好的厨娘,就是长相有所不同,她听说夫人醒了,才特意煮些理气益体的好东西。”
瞳生点点头。
“树下那人是谁?”
“哦,他呀,是从来不洒扫的花匠空想。”
“他这样坐了多久了?在修炼什么吗?”
“在参悟一种道理,已经三年又三个月了。”
“什么道理。”
“何谓‘空’,何谓‘我’?”
瞳生摇摇头,替他惋惜,“那他真的要参悟很久了。”
“夫人懂何谓‘空’,何谓‘我’吗?”
瞳生望了望那些滴落不下来的雨,又望了望塘中的水,回答他:“不懂。”又问:“常侍在哪?”
“在西堂,吃饭的地方,我引你去。”
被落叶侵占的石径,走起来总有破碎的声音相伴。各花色虽杂,香味却交融得出奇好,疏快淡雅未感袭人。
路过了空想,一片菁梧叶落下,正好挂在了他耳朵上,但他依旧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