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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酿梦之神

第一部分:麦田群鸦

金色的麦田如汹涌的潮水般翻滚着,深蓝色的天空仿佛油画的颜料一样倾泻而下,黑色的乌鸦成群结队地从麦田上方飞过。

男人在麦田深处醒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醉倒在这里了。他的身旁,一瓶已经空掉的格兰威特15年单一麦芽威士忌,早就滚开了老远的距离。

他感到一阵头痛,此时,天色已晚,夜的凉风徐徐吹来,吹在他燥热的身体上,令他感觉格外舒适。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穿过麦田,来到路边。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SUV。

他上了车,将车开了出去。

他早已经不是那种遵纪守法的人,酒驾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是法律令他失去了一切!

一切的一切!

他已经不怕再失去更多了。

他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那张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灰色的胡茬。

才五年!

才五年的时间,这个世界就把我变成了这样!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车子在这条荒僻的小路上行驶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远光灯的照射下,出现了警车,四名交警拦在了道路中央。

这条路上怎么会有交警的?

他眯起眼睛,看向挡风车窗外,一名交警正冲着他打手势,示意他减速停车。

今天可真是点背!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将车停在了路边。

刚才示意他停车的那名交警快步走到车前,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他将车窗降下,那名交警冲他敬了个礼,然后道:“请出示你的驾照。”

他不慌不忙,将驾照掏了出来,递给交警。

交警打开手电,在驾照上照了照,然后又用手电光照了照车里的那人,那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交警问:“喝酒了吧?”

男人摇了摇头。

交警掏出酒精测试仪:“来,对着这个哈口气。”

男人道:“我没喝酒,我这……我这还有急事呢,警官。”

交警道:“哈口气,耽误不了你几秒钟。”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对着酒精测试仪哈了口气,结果自然不出意外,酒精数值严重超标。

交警道:“下车吧,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

男人道:“通融一下,真有急事。”

交警一脸无私:“没得通融,你就是去奔丧,也得跟我们走一趟。”

他没了办法,只好下了车,跟随这名交警上了警车。

一名交警开车,一名坐在副驾驶座上,两名交警坐在后座,将他夹在中间。

男人问:“我的车还停在那儿呢!”

副驾驶座的那名交警道:“放心,会安排拖车公司拉到交警队的。”

之后,警车内便是漫长的沉默。

他总感觉这气氛有些不对头,但他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一个小时后,警车行驶上了机场高速,他才明确了这种异常,开口问道:“我们去机场干吗?不是去交警队吗?”

车上的四名交警都没有说话,他们全都面无表情,这更令这个男人感到紧张。他意识到,车上的这四个人,很可能,并不是警察!

他紧张道:“你们到底想干吗?”

四名警察还是不发一句。

他道:“停车,我要下车!”

这时,副驾的那个警察扭过头来道:“不好意思,李麦群先生,我本不打算这么做,但你实在是太吵了,所以……对不起……”

他还没意识到那个貌似警察的男人为什么说对不起,就感到一阵电流涌遍全身——那个警察伸出手,用电击器顶住了他的下巴。

一瞬间,他便昏迷了过去,失去了全部意识。

“爸爸!爸爸!”

黑暗中,李麦群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那个女孩似乎正在呼唤他。

“爸爸!爸爸!”

李麦群终于睁开了眼,他看到一个八岁大的小女孩正站在床头,那双天空般澄澈的眼眸冲他眨动着。

那是他的女儿,李雪妮。

“爸爸!该出发啦!妈妈在楼下等咱们呢!”李雪妮一脸兴奋的样子。

李麦群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周六,他们一家三口要去郊外的山里野炊。他立马起床,跟着李雪妮下了楼来到客厅。

李麦群走进了洗手间,快速洗漱完毕,这时,李雪妮手里捧着一块鸡肉三明治,又蹦又跳地来到了李麦群跟前。

李雪妮道:“爸爸,这是妈妈准备的早餐,妈妈已经在车里等我们了。”

李麦群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接过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跟着女儿走出了家门。

户外阳光出奇的好,非常适合郊游。

车已经停在路边,那辆黑色SUV鸣了两声笛。

李雪妮道:“妈妈催我们啦!”

她说着,就拉着李麦群的手,朝车子小跑了过去。女儿的双马尾辫左右摇摆着,金色的阳光在发丝间来回跳跃,李麦群看着这一幕,感觉自己的女儿像个天使。

李麦群和李雪妮上了后座。

李麦群的妻子陈彤将车开了出去。

他和女儿在后座上嬉戏打闹,车子上了高速,陈彤突然担忧道:“我昨晚看了新闻,说这个季节,容易暴发山洪,你说咱们去山里玩,安全吗?”

李麦群看了看窗外,然后道:“哎呀,没事儿的,你看看今天这天气,太阳多大呀。怎么可能会有山洪?”

李雪妮附和道:“是呀是呀,太阳公公把山洪给吓跑了。”

李麦群道:“哈哈哈哈,太阳公公这么厉害呀。”

李雪妮道:“对呀对呀,太阳公公可厉害了!”

父女俩继续嬉戏打闹。

陈彤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们将车停在了山下小镇的一个公共停车场内,然后背上行囊进了山。

他们来到了一处河道边,河道里水流极小,只有薄薄的那么一层,水深大约不足十厘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他们在河边吃完了午餐,由于喝了两罐啤酒,李麦群有些犯困,于是就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休息。

“妈妈,咱们一起去捡贝壳!”

李雪妮拉着妈妈的手,赤着脚踏进了河水里,看着眼前的一幕,李麦群觉得格外幸福,然后,他便闭上眼,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醒了过来,是隆隆作响的风将他吹醒的。他听到有人在呼喊他,但这呼喊声几乎被湍急的水流声淹没。

他站起身来,这才发现,天空已经彻底变阴,乌云压顶,而他眼前,原本平静的河道,此刻变得波涛汹涌。

由于河道有一定的深度,所以,洪水还未能漫到岸上来。但眼前的景象确实极其恐怖。

而更令李麦群永生难忘的是,此刻,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在洪流的正中央。

他看到陈彤站在洪流中央仅存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女儿李雪妮,李雪妮吓坏了,在妈妈的怀里号啕大哭。

李麦群的心跳陡然加速,他冲着陈彤大喊道:“站在那里别动,我去找绳子!”

陈彤却大喊道:“先救妮妮!”

李雪妮哭得更加厉害了。

陈彤继续大喊道:“我把妮妮扔到岸上,你一定要接住她!”

李麦群站在岸边,傻掉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情形。

陈彤提到了嗓门儿:“我数到三,你就接住她!一!二!三!”

陈彤喊罢,便将女儿朝李麦群扔了过去。

但是距离不够,李雪妮落在了靠近岸边的河里。眼看自己的女儿要被洪水冲走,电光火石之间,李麦群趴下身子,伸出手,一把将女儿从河里拽到了岸上。

陈彤见女儿得救,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并未维持多久,她便被一阵巨浪拍下了岩石,跌入了洪流当中,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李麦群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然而洪流声,却将一切淹没了。

在一阵颠簸中,李麦群睁开了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架私人飞机的机舱内。

洪流声被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取代。

他立马从座椅上坐了起来,这才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他面前的那把沙发椅上。

那个男人一身西装革履,他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道:“不好意思,刚才飞机遇到了气流,把您惊醒了。”

李麦群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于是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说话,他打了个响指,很快,一名身材高挑的空姐将一杯柠檬气泡水端了上来,放在了李麦群面前。李麦群狐疑地打量了那个空姐几眼,又看了看那杯柠檬气泡水,此时,他十分警惕,并没有喝下那杯水。

李麦群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男人微微一笑道:“我叫山本武,是德川家酒业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德川樱子的首席秘书。”

李麦群道:“你是德川家集团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我?”

山本武道:“这不是绑架,只是一个邀请。”

李麦群冷冷一笑:“邀请?”

山本武点了点头道:“樱子小姐久闻您的大名,她想邀请您加入我们德川家酒业集团,为我们酿制一款,梦魂酒。”

李麦群道:“那是违法的,我已经不干这行有五年了!”

山本武微微一笑道:“五年前,联合国通过决议,将梦魂酒定义为A类毒品,性质与海洛因等同。那之后,政府夺走了您的一切。您的名望,您靠梦魂酒得来的全部财产,都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我们都知道,您并不是心甘情愿离开这个行业的,毕竟,您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酿梦师。”

李麦群深吸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道:“梦魂酒使太多人迷失了心智。”

山本武道:“迷失心智的,是人本身,这和梦魂酒无关,李麦群先生。”

李麦群道:“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

山本武看了看舷窗外,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弥漫开来。

他道:“李麦群先生,虽然这么说会有些失礼,但我知道,您现在需要钱对不对?需要一大笔钱。”

李麦群盯着眼前的山本武,没有说话。

山本武深吸了一口气道:“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会在东京降落,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

他说罢,便起身离去了。

李麦群将头靠在舷窗上,他抬起左手,看着中指的那枚银色的指环,他将手指蜷曲,顶在下巴上,而中指的那枚指环刚好触碰到他的嘴唇,就仿佛他正在亲吻它一样。

凝视着窗外的夜色,他陷入到了沉思当中。他的记忆开始回溯,回溯到了多年以前。

他听到了掌声,那是他多年以来再未听到过的如潮水般的掌声。现在,那掌声只能停留在他对过去的回忆当中。

“恭喜李麦群先生获得梦神奖,下面有请梦魂酒创始人司马思礼先生亲自为其颁奖!”

随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老人走上台,亲手将梦神奖奖杯“梦神指环”戴在了李麦群左手的中指上,上面刻有李麦群的名字。

李麦群曾经是一名红极一时的梦魂酒酿酒师。

所谓梦魂酒,便是由酿酒师的梦境精心酿制而成的酒,喝过梦魂酒的人,便会在沉睡中进入到酿酒师所营造的梦境当中。

而梦魂酒的酿酒师,被称作“酿梦师”。

李麦群所酿制的每一款梦魂酒,都格外畅销,他喜欢以印象派画家的画作名称来给自己的酒命名。

其中,他的梵高系列梦魂酒最引人推崇。

【星空】。

【向日葵】。

【麦田群鸦】。

这三款梦魂酒,在海内外获奖无数,令李麦群蜚声国际,被人们称为“酿梦之神”。

别的酿酒师,酿的只是酒,而李麦群酿造的,是艺术品。

是令无数人魂牵梦萦、百转千回不能自拔的梦。

但很快,有不法商贩开始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开始制作梦魂调和酒。他们将好几种不同的梦魂酒调和到一起,在酒吧内销售。

这种酒,很快得到了全世界年轻人的青睐。

但这种做法,是被梦魂酒界坚决反对的。因为每一款梦魂酒,都包含着酿制该梦魂酒的酿梦师的梦境。如果多种梦魂酒混合在了一起,那样,也势必导致多个酿梦师的梦境发生混合。

人们一旦进入混乱的梦境中,很有可能会迷失心智,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酿梦师们的担忧成为了现实。

全世界开始有大量的人,因为饮用了梦魂调和酒后,出现一些举止怪异的行为。他们有的胡言乱语,有的上街裸奔,有的甚至持刀杀人。

眼看事态严重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联合国最终通过决议,将梦魂酒定性为A类毒品,禁止各大酒厂继续生产梦魂酒,并召回全球范围内的梦魂酒,予以销毁。

一夜之间,全世界的酿梦师都失业了。

李麦群永远记得那天,两名警察找上门来,要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字。之后,他的几处豪宅全都被政府没收,他的几乎全部资金,也都上缴国库。他的豪车,也全都被拍卖公司拍卖。最后,只给他留下了极少许的钱,以及他以前居住的老房子,还有那辆老旧的黑色SUV。因为只有这些财产,不是由梦魂酒得来的。

然而祸不单行,也就是在那一年,另外一件事情给他带来了更为沉痛的打击。

那天深夜,他突然接到一个从北京打来的电话,李麦群从电话中得知,正在北京念大学的女儿李雪妮出事儿了,已经被送往医院急救。

李麦群立马购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飞往了北京。

到了北京,在医院里,他见到了酒吧的老板。据老板说,李雪妮上大学之余,勤工俭学,每天晚上都来他的酒吧里当服务员。就在那天晚上,酒吧里一个客人喝多了,想要非礼李雪妮,李雪妮拼命反抗,那个客人暴起,抄起洋酒瓶就朝李雪妮的后脑勺砸了过去。李雪妮当场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最后,医生诊断,李雪妮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已经变成了植物人,很难再醒过来。

而那个客人是个富二代,家里特别有钱,也很有权势,他们打通了各方面的关系,最后法院仅仅判决其赔偿一百万人民币作为了结。

可这一百万人民币,又能维持多久呢?

就在半个月前,李麦群再也无力承担李雪妮在医院每天高昂的生命维持费用。医院已经向他下达了通知,如果他再拿不出来钱,医院就只能拔掉李雪妮身上维持生命用的输液管。

半个月以来,李麦群每天都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他四处借钱,但已经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了。

而政府对他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商业限制,十年内,禁止他以任何名义向任何人和机构销售自己名下的财产,禁止他进行任何商业行为。因为政府认为,他的一切商业行为都会与他曾经在梦魂酒行业所积累的名气相关。所以,他十年内的一切商业行为,都可以被看作是在利用梦魂酒来非法牟利。

他本想将车子和房子全都卖掉来续上这笔费用,但法律却禁止他这么做。李麦群这个名字,也早已经被拉入了黑名单,没有任何一家公司和企业愿意录用一个被拉入黑名单的人,那会对公司名誉造成损伤。

每天下午,他只能带着家里仅存的那一箱威士忌,开车到那片郊外的麦田,喝得烂醉,他多么希望当自己从酒醉中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当他每次醒来,看着麦田远方那深蓝色的天空,他看到的,只是无穷的绝望。

此时,又是一阵颠簸,飞机在东京羽田国际机场降落了。山本武朝李麦群走了过来,在他面前坐下。

山本武问:“怎么样,李麦群先生,考虑得如何了?如果您不同意,我现在可以立刻安排返航,飞回中国去。”

李麦群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自己女儿各个年龄段的笑脸。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能给我多少钱?”

山本武微微一笑道:“多到足以解决你所面临的全部问题,足以令你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李麦群跟随山本武下了飞机,站在舷梯上的一刹那,他感觉有些恍惚。他以前来过这里许多次,但全都不同于今次。今次他一无所有,今次他是被迫前来,因为他已别无选择。他跟随山本武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跑道上,有飞机正在起降着。咸涩的冷风从机场外的大海上袭来,他打了个哆嗦,往下的每一步他都愈加坚定起来。为了自己的女儿,他愿意付出一切。

他跟随山本武上了早已经等候在停机坪上的一辆黑色雷克萨斯。山本武坐在副驾驶上,李麦群坐在后座,司机将车开了出去。

雷克萨斯离开了机场,并未朝东京市区开去。山本武对李麦群说:“李麦群先生,我们要去山梨县的白州,大约还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您可以先休息一下。”

李麦群自然是知道白州的,日本著名饮料厂三得利洋酒株式会社旗下有三款世界著名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响(国内俗称‘三得利响’)、山崎、白州,而白州蒸馏酒厂就位于山梨县的白州。德川家酒业集团,也坐落在那儿。因为这两家酒厂共同看中了飞驒山脉(日本南阿尔卑斯山)的优质水源。

现在是日本东京时间凌晨一点,李麦群感到十分疲倦,他看着车窗外单调的夜色,很快便靠着车窗,睡着了。

“爸爸!爸爸!”

女儿的声音又一次从黑暗中传来,李麦群睁开眼,看到还是孩童模样(大概十岁)的李雪妮,正在慌乱地拍打着他的胸膛。

“爸爸!爸爸!”

李雪妮急得哭了起来。

李麦群咳嗽了两声,他发现自己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于是立马坐了起来。

李雪妮破涕为笑,一把抱住李麦群:“爸爸,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李麦群笑了笑,他轻抚着女儿的后背道:“好啦,好啦,爸爸没事儿,爸爸只是喝醉了。”

李雪妮捡起倒在李麦群身旁的那瓶酒,酒瓶上没有任何标签,而瓶子里琥珀色的酒,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

那是李麦群为自己酿制的梦魂酒,只属于他自己,绝不对外销售。因为那瓶酒里,蕴含着李麦群和妻子陈彤的全部美好回忆。

李雪妮看着手里的酒,她知道那是什么,于是道:“爸爸,我想喝……”

李麦群道:“你还没到可以喝酒的年龄,来,把酒给我。”

李雪妮道:“可是我想妈妈了,我想见见她。”

李麦群摇了摇头道:“不行,小孩子怎么能喝酒?来,把酒还给爸爸。”

“我不!我要见妈妈!”

李雪妮说着,便拧开酒瓶,准备往嘴里灌。

李麦群伸出手,一把将酒瓶夺了过来,但是没握住,酒瓶跌落在地,摔碎了,酒泼了一地。

李雪妮哭了起来:“我想见妈妈!我想见妈妈!我想见妈妈!为什么不让我见?”

李麦群道:“那会让你迷失的。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

李雪妮不依不绕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它酿造出来?为什么你还要喝它?”

李麦群被女儿的问题噎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如是说道:“因为那是我关于你妈妈的回忆,我怕有一天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就趁着记忆还不模糊的时候,将这些记忆以梦境的形式酿成酒,这样,这些回忆就能够永远保存下来了。但这毕竟是我的回忆,我不希望你迷失在我的回忆当中。”

而在李雪妮变成植物人的这段日子里,怀着对女儿极大的思念,他也将对女儿的回忆酿制成了梦魂酒。

他害怕女儿真的永远也无法醒来,他害怕有一天会忘记女儿那美丽的笑脸。

雷克萨斯好像减速了,李麦群从睡梦中醒来。他看向车窗外,雷克萨斯缓缓地在一扇巨大的黑色铁门前停了下来。

铁门朝两侧打开,雷克萨斯缓慢地驶了进去。

这是一座位于山顶的日式古堡,这里便是德川家集团的总部。李麦群跟随山本武下了车。

山本武道:“李麦群先生,德川樱子小姐已专门为您备好酒席,请随我来。”

李麦群看了看时间,现在已是凌晨四点,按照常理,这个时间,客人抵达,应该先安排其休息,而不是赴宴。但德川家集团如此安排,足以说明,德川樱子急于与李麦群会面。

就这样,李麦群跟随山本武,顺着迷宫般的走廊一路来到了一扇日式拉门前。门前站着两名身着粉色和服的日本女郎弓着腰将门朝两侧小心地拉开道:“先生里边请。”

山本武领着李麦群走了进去,这是一间不大的日式房间,装潢并不新颖,在日本电影当中都很常见。

房间的正中央,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棕色的方桌,方桌东西两侧各放着一块松软的坐垫。山本武领着李麦群来到了西侧坐垫前:“请李麦群先生稍候,樱子小姐很快就来。”

说罢,山本武便转身离去,关上了房间的门。

李麦群在坐垫上跪坐了下来,没多久,他便听到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随后,他身后的那扇门,便被拉开了,然后又合上了。

他能感受到,有人走了进来,从脚步声的轻重缓急来听,是个女人。

同时,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仿佛来自樱花的香气。

那个女人,在他面前落座了。

女人操持着一口标准而流利的中文开口道:“您好,李麦群先生,我是德川家酒业集团董事长德川樱子,久闻先生大名,请多指教。”

其实李麦群会说日语的,他大学选修过日语课程,并且学得还很不错,不过,既然对方用中文同他对话,自然令他感到轻松不少。

令李麦群感到惊讶的是,德川樱子并没有穿着和服或者他想象中日本商业经营女性的职业装扮出场,而是穿着一身邻家女孩般的休闲服。她看上去年龄应该不大,未满三十岁,但却十分沉稳。这个女人十分神秘,媒体上从未见过她的任何清晰照片,这次相见,令李麦群感到大为意外,因为这个名叫德川樱子的女人,眉宇之间颇像年轻时候的松岛菜菜子,与他想象当中刻薄中年日本大妈的形象大相径庭。

李麦群觉得自己的睡意一下子被眼前这个女人给冲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道:“樱子小姐,在来日本的飞机上,您的秘书山本武先生已经跟我说明了情况,您这次请我来,是需要我为德川家集团酿制一款梦魂酒对不对?”

德川樱子点了点头道:“正是这样的呢,李麦群先生。”

李麦群道:“可德川樱子小姐您应该知道,五年前,梦魂酒就已经被联合国定义为毒品了,一切酿制梦魂酒的行为,都是严重违法的。”

这时,两名和服女郎走来,其中一名将几盘寿司和刺身端放在了桌上,另外一名,将一瓶威士忌端了上来。

德川樱子接过威士忌,亲自为李麦群斟上了酒,然后说:“这是我们德川家集团最为珍贵的酒,德川家70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希望您能喜欢。”

李麦群自然是深知这款酒的珍贵的,德川家70年单一麦芽威士忌,全球只有三十瓶,四年前,在美国纽约的一场年份威士忌的拍卖会上,德川家70年单一麦芽威士忌,以72万美金的价格成交。

而此刻,这瓶价值72万美金的高端单一麦芽威士忌,已经被德川樱子端到了李麦群面前。

这是任何一个爱酒人士都无法抵挡的诱惑。

李麦群端起那杯酒,呷了一口道:“非常感谢德川樱子小姐如此高规格的款待,在下觉得,受之有愧。我只想问樱子小姐一个问题,您为什么需要我为德川家集团酿制梦魂酒?”

德川樱子道:“李麦群先生,您真的认为,梦魂酒本身存在问题吗?”

李麦群道:“但有人把不同的梦魂酒调和在了一起……很多人因此迷失了心智!”

德川樱子道:“刀也能杀人,为什么不禁刀?”

李麦群不知该如何回答。

德川樱子道:“李麦群先生,您应该明白,刀本身是不能杀人的,杀人的,是人,而不是刀。这就像,梦魂酒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出了问题的,是人,而不是梦魂酒本身。”

李麦群道:“樱子小姐,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一定需要我来为您酿制一款梦魂酒?您又需要我为您酿制一款怎样的梦魂酒呢?”

德川樱子道:“因为您是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酿梦师,而我,需要您为我酿制一款能够得到家父认可的梦魂酒。”

李麦群道:“您是说,德川一康先生?”

德川樱子点了点头。

就在两个月前,德川家酒业集团董事长德川一康宣布隐退,将自己在集团的全部股份转移到了自己的女儿德川樱子名下,德川樱子迅速继承了父亲的全部职务。

李麦群道:“樱子小姐,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一下,德川一康先生,为何会突然隐退。毕竟他今年才还未满六十岁,在日本企业家里,这个年龄依旧算是年轻的了。”

德川樱子道:“家父病了。”

李麦群道:“病了?”

德川樱子点了点头道:“家父的病情,我们是对外隐瞒的,外人并不知情。家父得了一种怪病……”

李麦群道:“怪病?我能方便知道是怎样的怪病吗?”

德川樱子道:“他无法做梦了,这令他感到很痛苦。”

李麦群道:“因为无法做梦而痛苦……我不明白……不做梦不是挺好吗?”

德川樱子道:“梦里有他想见的人。”

李麦群道:“您的意思是说,德川一康先生会反复地梦到一个人,而他现在不能做梦了,也就无法在梦里见到那个人,他因此而感到痛苦?”

德川樱子道:“是的,李麦群先生。”

李麦群道:“也就是说,那个人,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换句话说,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了。”

德川樱子道:“那个人,是家母。家母二十年前,在地震中不幸遇难。”

李麦群道:“所以樱子小姐您是希望我为德川一康先生,酿制一款能够让他梦见您母亲的梦魂酒,对吗?”

德川樱子道:“家母是家父唯一的精神支柱,那之后,家父似乎将家母锁在了自己的梦境当中,每晚他们都会在梦里相会。但现在,他无法做梦了,他再也无法见到家母,这令他意志消沉。我担心这种巨大的失落感会逐渐压垮他的身体,所以,请李麦群先生您一定要帮帮我,帮帮家父才好!也只有您能够挽救家父的精神状况了!”

李麦群突然被触动到了,因为这不正是他自己吗?他将关于自己妻子的回忆以梦的形式保存在了梦魂酒里。所以,他对德川一康的心情感同身受。

他道:“我能见一见德川一康先生吗?”

德川樱子道:“家父现在并不在这里,他去了北海道,他不希望任何人前去打扰他。”

李麦群道:“好吧。那么,我需要充分了解您的母亲,以及她和你父亲相关的一切的一切,我都需要充分了解。”

“爸爸!爸爸!”

李麦群听到女儿在呼唤自己。此时的李雪妮已经十四岁了。他睁开了眼,看见自己的女儿手里捧着一沓广告单,那是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广告单。

李麦群道:“哪儿来的这么多传单啊?”

李雪妮笑着道:“我们英语老师,他在外面开了个家补习班,让我帮他宣传,我只要把这些广告单发完,他就让我免费上他的补习班。”

李麦群道:“妮妮,你想上补习班,直接跟爸爸说,爸爸会花钱让你上的。”

李雪妮道:“嘿嘿,这不是给爸爸省钱吗?对了,饭菜我已经做好啦,放在餐桌上了,我出门发传单去了哈!”

李雪妮说罢,转身离去。

李麦群道:“这天都黑了,你干脆直接找个地方,把传单扔了,或者就放在家里,就说是发完了,反正你老师也不知道。”

玄关处传来了李雪妮的声音:“那怎么能行呢,爸爸。答应了人家的事情,就一定要好好完成嘛,做人得讲诚信的。”

李雪妮说完,便拉开门出去了。

李麦群觉得不放心,毕竟天都黑了,女儿一个人出去发传单,可能会遇到危险。于是他立马穿好衣服,悄悄跟了出去。

李麦群当时还是一名不知名的梦魂酒酿梦师,他所酿制的梦魂酒,大多处在滞销的状态,所以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他和女儿住的这套双层小洋房,是陈彤已经过世的父亲留下的,已经很老了。陈彤离世后,独自一人抚养女儿的李麦群,日子过得愈发艰难,银行卡里的余额,很少超过三千元。

好在女儿李雪妮十分懂事节约,她知道父亲没有钱,所以从来不主动向李麦群提出要买任何正当学习之外的东西。

女孩儿到了十来岁的发育阶段,长得很快,小时候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李麦群要给女儿买新衣服的时候,李雪妮总不多要,一般的女孩儿买衣服都往好看里挑,甚至往贵里挑,而李雪妮只往便宜里挑。通常就那么单调的几件朴素的衣服,就穿上一个学年。直到李雪妮十三岁的时候,她基本可以穿妈妈的衣服了,于是,她让爸爸不要再给她买衣服,她穿妈妈的衣服就可以了。

每年李雪妮过生日,李麦群带她去蛋糕店,她都会挑选最小最便宜的那款蛋糕。可有一回,当李麦群完成了工作,深夜回到家里,却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块大蛋糕。紧接着女儿跳出来冲他大喊:“爸爸!生日快乐!”

李麦群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学校每次都会给过生日的学生发五十块钱的蛋糕券,于是,李雪妮把这几年的蛋糕券积攒下来,特地在父亲四十岁生日这天给他买了一块三层的大蛋糕。

那天晚上,李雪妮点上蜡烛,两个人在橙光色的烛光前唱着生日歌,李麦群感动得老泪纵横。

李麦群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神来,此时正是冬季,夜晚十分冻人。他赶紧上前几步,确定女儿还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他悄悄跟着女儿,一路来到了闹市区,他看到李雪妮上了一座天桥,在天桥口上发传单。他看到大多数路人都匆匆走过,全都拒绝了自己的女儿,有的接过了传单,很快便在下一个拐角将传单塞进了垃圾桶,甚至直接扔在了地上。寒冷的风吹乱了李雪妮的头发,李麦群感到心疼,但他没有现身,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知道,如果现身,女儿会感到分外尴尬。

寒夜中,看着来去匆匆的人群,又看着天桥上坚持不懈发着传单的女儿,他感到了深深的自责,都怪自己没用,女儿才会出来发传单。

那时候,他便攥紧了双拳,发誓,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

“咚、咚、咚……”

在几声柔缓的敲门声中,李麦群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于是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橙黄色的阳光从日式拉门半透明的毛玻璃外透射进来,他揉了揉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自己正身在日本。

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李麦群先生、李麦群先生。”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李麦群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听出这个男人的声音属于山本武,于是道:“是山本先生吗?”

门外山本武道:“正是在下,李麦群先生,樱子小姐想邀请您一起看电影,不知您是否方便?”

看电影?

李麦群应了一声,快速洗漱完毕,然后拉开门,跟随山本武去了餐厅,在那里,李麦群简单地解决了午餐,便随着山本武一道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了放映厅内。

放映厅不大,类似于一般影城常见的那种VIP厅,一共四排沙发座椅。

李麦群直接被山本武领到了最前面那一排,在德川樱子身旁坐下,然后,山本武离去,放映厅内只剩下李麦群和德川樱子二人。

李麦群问:“樱子小姐邀请我看哪部电影?”

德川樱子没有说话,这时,银幕亮起,开始出现画面。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樱花色的和服,浓妆艳抹,单手持着一面扇子,在一面艺术墙前跳舞。艺术墙的背景画是冬天的富士山。

这段舞蹈大约长达三分钟,伴随着日本古典乐的韵律,大银幕中的女人身姿婀娜地舞动着,那画面仿佛被樱花切碎的粉色阳光一般,在李麦群的脑子里闪动着。舞毕,银幕中的和服女人朝着镜头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画面淡出。

李麦群问:“这是……”

德川樱子道:“画面中那个女人,就是我妈妈,德川静香。当然,她那时候还不姓德川(日本女人出嫁后随夫姓名),她的本姓是唐泽,当时她叫唐泽静香。刚才播放的,是我妈妈第一次试镜的画面。”

李麦群道:“第一次试镜?这么说……静香女士,是个演员?”

德川樱子微微一笑道:“很意外吧?”

李麦群点了点头道:“嗯,因为,我看过不少日本影视作品,但似乎……并没有听说过唐泽静香或是德川静香的名字。”

德川樱子道:“这次试镜,我妈妈顺利通过了。”

李麦群问:“是为一部什么电影或者电视剧试镜?”

德川樱子道:“一位名叫工藤健三郎的年轻导演,想要翻拍川端康成的《雪国》。”

李麦群道:“那部小说好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搬上过大银幕一次吧?”

德川樱子道:“但工藤健三郎导演觉得那个版本过于老旧,而且并不完美,于是,他想要拍摄新版的《雪国》。我妈妈当时才22岁,在东京一家话剧团当演员。她去参与了试镜,在试镜中被导演相中,出演女主角驹子。那部电影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拍摄完毕了。但由于种种原因,那部电影没能在院线上映,只在日本一些地方小范围地以VCD的形式发行过,所以大部分的人都并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存在。不过,这部电影的其中一个投资人,正好是我爸爸。就这样,我爸爸和我妈妈相识了,他们在次年的秋天结了婚。在我妈妈25岁那年,她生下了我,由于当时正是樱花开放的时节,所以给我取名樱子。可是,谁能料到,十年后,妈妈却在宫崎那场突如其来的强震和海啸当中不幸遇难了。”

李麦群道:“那年,你才十岁。”

德川樱子点了点头道:“是的。妈妈的死给爸爸带来了很沉重的打击,他将公司的全部工作交给职业经理人来打理,而自己则背起行囊离开了日本,环游世界去了。直到一年后,爸爸环游世界回来,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格外振作,也更加笃定了。短短五年时间,他就迅速将德川家做成了日本第一大威士忌酒品牌。他说,是妈妈给了他力量。”

李麦群听完这个故事,感到很振奋,这么多年,他能够一路走来,不正是他的女儿给了他坚持的力量吗?

哪怕是在最大的逆境当中,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也要坚持走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麦群才意识到,正常对话下来,德川樱子不再用官方的“家父”“家母”或是“父亲”“母亲”来称呼自己的父母,而是改用了更为亲昵的“爸爸”“妈妈”。

李麦群问:“我能够,看看那部电影吗,静香女士出演的《雪国》?”

德川樱子将目光转向大银幕,淡淡道:“正要放呢。”

随后,银幕再度亮起。

字幕: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然后,银幕上,一辆蒸汽火车从隧道中驶出……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李麦群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远处的杂树林和群山,全都被白雪覆盖。雪已经停了,但山谷间的积雪却早已有好几米深。

寒风徐徐吹来,扬起雪块,白色的碎雪在风中狂舞,令李麦群看得有些入迷。

“啪!”

李麦群感觉右脸一阵冰凉、发麻,一块突然飞来的雪球刚好砸在了他的右脸颊上。

他扭过头,看向右边,只见一个穿着樱花色羽绒服的女人,冲着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怎么也不躲开呀?”

然后,那个女人踏着雪,朝李麦群跑了过来。

李麦群笑了起来,朝着那个女人走了过去:“我刚才在发呆。”

女人的脸被冻得发红:“发呆?说!你在想谁?”

李麦群道:“我在想你。”

女人道:“哈,我就在你旁边,你想的肯定不是我!”

李麦群道:“我想的是……以后的你。”

女人道:“以后的我?为什么要想以后的我?”

李麦群道:“因为以后的你,就是我以后的全部。”

女人道:“咦——!真肉麻!不理你啦!”

女人说罢,就朝山坡下方跑去。

李麦群有些失落地立在雪坡上,这时,已经跑到山坡半腰的女人突然回过身来,冲李麦群大喊道:“追上我,以后的你,就是我以后的全部!”

李麦群愣了愣神。

女人道:“还等什么呢?再不快点,你就追不上我啦!”

李麦群笑了,冲着女人大喊:“你可别忘了,我大学的时候,可是校队的长跑队员!”

女人没有回复,转过身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跑去。

李麦群立马追了下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追都追不上,哪怕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最后那个女人越来越远,越跑越远,终于消失在了一片白雪皑皑当中。

李麦群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冷风在耳畔隆隆作响,他什么也听不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李麦群在巨大的失落感中醒来。

那个女人,便是年轻时候的陈彤。梦里的那座白雪皑皑的山谷,便是李麦群向陈彤求婚的地方。

陈彤离去后,她时常出现在李麦群不同时期的回忆当中,而每次,当李麦群想要将她紧紧握住,不让她离去的时候,她都会在梦里突然消失掉。

李麦群深吸了一口气,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

此时,他面前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德川静香主演的《雪国》。

在放映厅里,德川樱子对李麦群说:“我曾经请日本国内的几位酿梦师来酿造这款梦魂酒,他们的统一思路,都是从这部电影着手。他们将我爸爸代入了进去……”

李麦群道:“他们让德川一康先生在梦里扮演岛村?”

德川樱子道:“是的,因为岛村和驹子是一直在一起的,驹子又恰好是我妈妈所扮演的,那么,让我爸爸扮演岛村,就会有强烈的代入感。”

李麦群道:“这种思路是正确的。”

德川樱子道:“可是并没有用!我把酒送去了北海道,爸爸喝过之后,什么也没梦到。”

李麦群道:“这说明梦的情感还不够深入,这不单单是代入感的问题,情感也一定要准确,才能够让德川先生相信,他就是岛村,静香女士就是驹子,而岛村深爱着驹子。”

德川樱子道:“那就希望李麦群先生您能够酿制出让爸爸满意的梦魂酒了!拜托先生您了!”

德川樱子说着,起身向李麦群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麦群道:“樱子小姐,我尽力而为!”

他从德川樱子那里要来了复制件,在房间里反复播放,在看到第三遍的时候,李麦群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便突然有了思路。

此时是凌晨两点,白州下起了暴雨,穿过走廊的时候,能够看到密集的雨流在院落里涤荡着。

不时可以看到闪电,而后听到从远山传来的雷鸣。

李麦群快速穿过走廊,来到专门为他设置的服务台前。

服务台的那名和服女郎冲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问道:“李麦群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

李麦群道:“立马帮我打通德川樱子小姐房间电话,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

和服女郎道:“可是先生,樱子小姐现在应该早已经睡下了,您看是不是等天亮……”

李麦群道:“我知道如何酿制这款梦魂酒了!”

和服女郎立马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似乎是山本武接的。紧接着,电话又打了回来,和服女郎在电话中用日语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挂断电话,对李麦群说:“李麦群先生,请随我来!”

李麦群跟随和服女郎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了德川樱子的房间前。请示过后,和服女郎拉开门,让李麦群走了进去。

李麦群进入了德川樱子的房间,此时的德川樱子穿着一身印有hello kitty图案的睡衣,倒颇显可爱。

德川樱子开门见山道:“李麦群先生,您有思路了?”

李麦群点了点头道:“应该试镜过叶子对不对?”

德川樱子没听明白:“什么?”

李麦群补充道:“德川静香女士当年参与《雪国》的试镜,除了女一号驹子,也试镜过女二号叶子对不对?”

德川樱子点了点头道:“应该……有试镜过吧。”

李麦群道:“当时静香女士试镜叶子的录像现在还有吗?”

德川樱子道:“我这里是没有的……不过,导演工藤健三郎那里应该有。可是,李麦群先生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麦群道:“情感对象弄错了!”

德川樱子不解道:“您能说得具体一点儿吗?”

李麦群道:“之前的几位酿梦师,都是以岛村和驹子这条情感线来的,对不对?”

德川樱子道:“是啊,但是,没有效果。”

李麦群道:“因为弄错了情感寄托的对象!”

德川樱子道:“请先生明示!”

李麦群道:“在川端康成的《雪国》当中,岛村虽然一直和驹子在一起,但是,岛村并不是真正喜欢驹子,他对驹子的情感更多地偏向于同情。他同情于驹子的遭遇。而他真正倾心的,是出场次数并不多的叶子!岛村喜欢的,是叶子!给岛村内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也是叶子!叶子最后从火场坠落下来,川端康成如此描述岛村的内心活动: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德川樱子道:“可是,叶子似乎并不喜欢岛村啊,她喜欢的是行男……”

李麦群道:“这场梦的重点,不在于叶子的情感诉求,而在于岛村的情感诉求,因为德川一康先生,所要扮演的,是岛村!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珍贵,越是令人难以忘怀!我们需要调动起德川先生这样的情绪,才能够真正地让他代入进去!”

德川樱子立马起身:“我这就命人联系工藤健三郎!”

第二天上午,德川樱子和李麦群正在餐厅共进早餐,山本武便走了过来,他对德川樱子说:“樱子小姐,工藤健三郎先生回话了。”

德川樱子道:“他怎么说?”

山本武道:“他拒绝向我们提供那卷录像带。除非……”

德川樱子道:“把话说完。”

山本武道:“他要您亲自去见他。”

德川樱子立马启程,和山本武一道前往了大阪。而李麦群则在白州等待着。

当天晚上,德川樱子便和山本武一起回来了。德川樱子没有说话,径直回了房间,山本武亲手将录像带交给了李麦群。

李麦群道:“挺顺利的。”

山本武道:“是的。那么接下来,一切就拜托李麦群先生了!”

当天晚上,李麦群在房间里将德川静香试镜叶子的录像带反复看了一个晚上,对德川静香的叶子形象有了十分清晰的印象。然后,他开始在梦境当中,将《雪国》里原本饰演叶子的女演员和饰演驹子的德川静香的形象进行了互换,即让德川静香变成了这场梦境中的叶子。而这场梦境里,是不需要塑造德川一康的岛村形象的,因为在梦境中,岛村将会以第一人称视角出现,即德川一康的第一视角。

接下来,经过一周的反复雕琢、填充,这场梦境在李麦群的脑海中愈发丰满,于是又花了一周的时间,将这场梦境酿制成了梦魂酒。

随后,这款被命名为【雪国叶子】的梦魂酒,被送到了北海道。

三天后,德川樱子情绪激动地找到了李麦群:“李麦群先生,李麦群先生,家父满意了!家父满意了!家父想请您去北海道,他要当面感谢您!”

李麦群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必了,我得回去了。”

德川樱子道:“这么急吗,李麦群先生?”

李麦群道:“我女儿……”

德川樱子这才想起来:“对了,李麦群先生,承诺好的酬劳,已经打到您的账上了。”李麦群这才想起自己半个月来,为了潜心酿制梦魂酒,把手机给关机了,于是立马打开,果然收到了一条银行卡入账短信,显示金额,八位数。

同时,他还看到了五条未接来电,全都是由同一个座机打来的。但他并不认识那个号码,于是并未在意。

当天下午,他登上了来时的那架私人飞机,从东京起飞,飞回中国去。

飞机在万米高空中飞行着,下面是黑色的大海。

李麦群躺在沙发椅上,为自己斟上一小杯德川家70年单一麦芽威士忌——这是临走前,德川樱子送给他的礼物。他呷了一口威士忌,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看着舷窗外的夜色,伴随着淡淡的酒意,他陷入到了酣睡当中。

“爸爸!爸爸!”

李麦群听到了女儿的呼唤,他回过神来,看到的是满世界的白色。远处的杂树林和群山,全都被白雪覆盖。

雪已经停了,但山谷间的积雪却早已有好几米深。

寒风徐徐吹来,扬起雪块,白色的碎雪在风中狂舞。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那场梦中。

“啪!”

李麦群感觉右脸一阵冰凉、发麻,一块突然飞来的雪球刚好砸在了他的右脸颊上。

他扭过头,看向右边,只见一个穿着樱花色羽绒服的女人,冲着他“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怎么也不躲开呀,爸爸?”

只不过,这个女人变成了女儿李雪妮。

此时,李雪妮已经十六岁了。

李雪妮朝李麦群跑了过来:“爸爸,又想妈妈了吧?”

李麦群点了点头。

李雪妮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片雪丘道:“那里,那里就是你向妈妈求婚的地方吧?”

李麦群点了点头。

李雪妮道:“爸爸你把这片雪场买下来就是因为这个吧?”

李麦群又点了点头。

此时的李麦群,已经成为了世界著名的畅销梦魂酒酿梦师,【麦田群鸦】已经畅销全球,给他带来了巨额财富。

而他得到这笔财富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下了这片雪场,因为这是他向陈彤求婚的地方。

李雪妮兴奋地拉着李麦群朝那座雪丘跑去。

他们站在雪丘上,看着远方的群山。此时,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李雪妮眺望着远方道:“爸爸,这里风景好美呀。”

李麦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此刻,他在想,如果陈彤还在就好了。

“爸爸!来追我呀!”

这时,李雪妮往雪坡下跑去。

“妮妮,别乱跑!”

李麦群高喊道。

“爸爸!来追我呀!”李雪妮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

李麦群立马追了下去。

“爸爸!来追我呀!”

可是,无论李麦群怎么追都追不到,怎么追都追不到。他追到了山坡下的平地,雪一下子大了起来,遮蔽了全部视线,再也看不到李雪妮的身影。

“妮妮!妮妮!”

风雪中,李麦群高喊着,但他的声音还没飘远,就被风雪湮灭。

“妮妮!妮妮!”

李麦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此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了,即将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李麦群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这时,一名空姐走了过来,他向那名空姐要了一杯柠檬汽水,一饮而尽。

飞机终于在机场降落了,李麦群离开机场,打车直奔李雪妮所在的医院。当计程车进入市区的时候,看着窗外繁华的都市夜景,霓虹灯光穿透车玻璃打在他的脸上,令他感觉这一切似乎就是一场梦。他用手机反复确认了银行卡里的八位数余额,没错,这就像是一场梦,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这道生命的曙光如神一般降临。

抵达医院,李麦群下了车,冲进了住院部大楼。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自己的女儿,他马不停蹄地冲上了五楼,穿过走廊,来到了女儿的病房前。他推开了病房的门,可是却发现,病床是空的,女儿不见了。

他立马跑向护士站,询问值班护士:“请问,请问李雪妮现在在哪个病房?”

护士问:“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李麦群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是,我是他爸爸。请问李雪妮现在在哪个病房,我带钱来了,我带钱来了,可以把住院费和药钱交上了。”

护士点了点头道:“李先生您先别急,我帮您查查。”

李麦群道:“好的,好的,谢谢,谢谢,请您快一点。”

护士在电脑上操作起来,很快,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李麦群看出了端倪,便问道:“怎么了?”

护士道:“啊,没什么,李先生,您先在一旁休息一下,我打个电话。”

随后,护士打通了一个电话:“喂,是赵主任吗?那位叫李雪妮的女患者的父亲,李麦群先生,现在已经在住院部五楼护士站的休息室了,您方便现在过来一下吗?”

李麦群坐在椅子上等候着,大约半小时后,赵主任来到了他面前。

赵主任道:“噢哟,李麦群先生呀,这段时间,您都跑到哪儿去了呀?”

李麦群立马起身道:“赵主任,我女儿呢?我女儿呢?她怎么不在原来的病房里了?你们把她转到哪里去了?”

赵主任道:“噢哟,李先生啊,这段时间我们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呀……”

李麦群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我筹到钱了,我筹到钱了,之前欠的钱都可以补上,接下来的维持费用,也都没有问题!”

他说着,将卡塞到了赵主任手里。

赵主任一脸为难,将那张卡塞回到李麦群手里:“哎呀,李先生呀,您来晚了。”

李麦群道:“什么意思?”

赵主任道:“是这样的呀,李麦群先生,您一直没交上钱,半个月来我们一直联系不到你呀,连你家里都去了的呀,可是,你家里也没人的呀。所以,院里开会决定,昨天晚上,已经拔管子了呀。”

李麦群道:“你说什么?拔管子?那是什么意思?我女儿现在在哪儿?”

赵主任道:“人现在已经被送到太平间去了呀,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呀。”

此时,李麦群感到怒不可遏,他的身体在发抖。

“啪——!”

什么东西爆开了,紧接着,护士尖叫了起来。

只见李麦群抄起手中的那瓶德川家70年威士忌,狠狠地砸在了赵主任的头上。

坚硬的酒瓶瞬间爆炸开来,酒和玻璃渣迸溅得到处都是。猩红色的血从赵主任的头顶涌了出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倒在了血泊当中。

这时,几名保安冲了过来,李麦群一把将那名护士挟持住,用碎酒瓶尖锐部分抵住了护士的脖子。

带头的那名保安道:“这位先生,请你冷静,请你冷静下来!”

护士瑟瑟发抖道:“李,李先生,这,这跟我没关系的呀。”

李麦群冲着保安大吼道:“你们滚开,去报警,去报警!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出现,我就立马杀了她!”

他说着,将酒瓶顶得更用力了,有血从护士的皮肤上溢了出来。

李麦群又大吼了一声:“快滚啊!”

几名保安互相看了看,带头的那名保安道:“您一定要冷静,李先生!”说罢,几个人离去了,还把赵主任抬走了。

护士吓坏了,不敢再说话。

李麦群对她道:“告诉我,太平间怎么走?”

随后,李麦群挟持着护士,来到了地下室。看到眼前的情形,负责看守太平间的保安愣了一下,显然不知所措。

李麦群道:“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不然我杀了她!”

保安看了眼护士,那名护士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照他说的做。

随后,那名保安哆哆嗦嗦地把太平间的门打开了。

太平间内十分阴冷,靠墙是一排冷柜。

李麦群问:“我女儿在哪儿?”

保安哆哆嗦嗦指了指冷柜。

李麦群问:“哪个柜子,打开!”

保安问:“请问您女儿叫……”

李麦群道:“李雪妮!”

保安哆哆嗦嗦,走到了中间那个冷柜前,他将其中一个柜子打开,拉了出来,只见一个人形躯体躺在条状铁板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布。

李麦群伸出手,此刻,他的手在发抖,因为,他害怕,他真的非常害怕,当白布掀开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自己女儿的脸。

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医院弄错了,可是,当他真的掀开白布的时候,眼前却告诉他,没有弄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出去!都出去!”

李麦群把保安和护士赶了出去,然后将太平间的门关上,并且反锁了起来。

他回到了冷柜前,看着女儿那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脸,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他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随后,眼泪夺眶而出,号啕大哭。

他跪在了女儿的尸体前,哭得难以自持,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无数张女儿生前的笑脸,他一刻也不愿意承认眼前的事实,他希望这是一场梦,他希望自己能够立马从这场梦里醒来。但是,他无法醒来,只能面对这一切。

他哭号着,那一刻,他将自己的灵魂彻底呕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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