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无定向，凭着冥冥中命运规划给他们的路径在长城以南踱步，很快就在绿色的旷野尽头看见一座城镇自地平线下方冉冉升起于眼帘，唐吉不禁喜笑开颜，踌躇满志，心想有人的地方就必定有坏事，自己很快就能往他的赎罪之旅迈开第一步了。
可是，当他刚刚走到城镇近前，正要进入这个新世界时，却忽然想到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差点使他又一次陷入悲观的情绪之中。
他想到霸王说过的话，这里是一块极乐净土，一个伟大而自由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仙野那样不平的事等他拔刀相助呢？
唐吉有些颓丧地转头看向肩上的霸王，问道：“你说，我们会不会来错了地方？”
“哦？”霸王舔了舔爪子，漫不经心地问道，“此话怎讲？”
“这样一块幸福的土地，见义勇为的侠士应该不会有生存空间吧。”唐吉惆怅道。
“你很聪明，唐吉，”霸王说道，“确实很聪明，在以往，不管是游侠骑士还是劫富济贫的浪子，来到这里都会拔剑四顾心茫然，因为没有什么用得着他们拨乱反正的地方，然而，你忽略了一个重要时间要素，这个被你忽略的时间要素足以使这块幸福的土地大变样，对你来说，大变样的南方反而比仙野那样的地方更加适合行侠仗义。”
“难道现在与以前会有什么不同吗？”唐吉问道，“为什么现在的南方会比北方更适合行侠仗义呢？”
“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遇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么？黑暗即将降临，权利将毫无意义，”霸王人立起来，双爪叉腰激昂地说道，“我所说的这片黑暗不仅会笼罩仙野，还将笼罩长城以南在内的整片大陆。
固然，这片黑暗不会如你一般愚蠢到滥杀凡人，但既然我将之称为黑暗，那必定会发生一些需要正义之士出马拯救的邪恶事情。那么为什么我要说这里反而比仙野更适合你行侠仗义呢？众所周知，在过去的无数个年代里，南方一直处于安宁祥和的光明世态，敝人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世态已经使得南方人对危险的嗅觉几近丧失，而今，一旦它与黑暗时代碰撞，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必定会爆发出比仙野世态更加激烈的火花，这正是你所迫切需要的。”
唐吉听了霸王分析，一脸崇敬，憧憬地问道：“那黑暗时代什么时候到来？”
“我的好兄弟，你不用如此着急，你还年轻，还有大好年华，”霸王一只爪围抱着唐吉的脖颈道，“短则一二年，长则八九年，到时候务必会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唐吉满怀期待，心想在黑暗汪洋里行侠仗义，拯救世人，这样的壮举大抵比曾与月支约定的与群魔一齐乱舞要更加崇高些。
“现在我们要做的呢，就是去一个有人的地方，饮一壶浊酒，放空身心，静候冬夜之将临。”霸王遥指前方的城镇道。
于是唐吉不再多想，迈步往前走去。
“受死吧！基佬！”
二人一进到城镇，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喊杀声，唐吉疑惑地往肩头望去，虽然未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发问：“为什么幸福的土地会有喊杀声？”
霸王挠了挠头，尴尬地辩道：“可能他们在唱戏罢。”
唐吉便循声往喊杀声传来的地方寻去，找到了事发地点。
只见街头正中央缠斗着两个剑士，一个虎背熊腰豹环眼，手持一柄巨剑，仿佛能劈天裂地，令对手不敢硬接；一个腰细膀宽抹朱唇，手持一柄蛇剑，挥舞起来迅如闪电，招招刺往对手要害。
“似乎，不像是唱戏的…是真干起来了。”唐吉道。
“唔…”霸王难掩尴尬之色，强辩道，“可能是幸存者偏差罢…或许那本书的作者遇见的…呵呵…恰好全是些美好事物，啊呀，又或许我们运气差，一来就碰上了此地千年难得一见的坏事。”
“是这样吗？”唐吉恍然大悟，对霸王的话深信不疑。
“准没错!我的好兄弟，你瞧，”霸王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一个方向叫道，“那里正围着一堆凡人对赌斗下注呢！在北方哪见过凡人借修士战斗而开盘的事儿？！可见至少书中说的凡人与修士融洽相处不是胡编乱造的。”
唐吉顺着霸王的爪望去，果然见到一个盘口，于是凑过去看热闹。
“哟？外来的客人吗？”庄家眼中精光四射，发现唐吉走来，是个生面孔，于是招呼道，“我们这儿刚开了个百花剑侠与莽力剑侠赌斗的盘口，想必不用我介绍，您光看体型就知道哪个是百花剑侠哪个是莽力剑侠了，要来一注吗？一比一的赔率。”
唐吉听了笑道：“我都不了解这两位剑侠，怎么知道压谁能赢？”
“毋庸置疑，朋友，”这时围赌群众中有一人说道；“虽然莽力剑侠力大无穷，但论剑术，百花剑侠可比他高超得多，久斗下去，莽力剑侠必输无疑！”
“呵！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另有一赌民反驳道，“百花剑侠的剑术能高超到哪儿去？他‘捅’了光明剑侠这么多年，光明剑侠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么？”
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唐吉却不解地问道：“光明剑侠是什么人物？这么抗揍。”
众人笑得愈发开心了。
唐吉肩头的霸王揶揄道：“他只是个孩纸，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百花剑侠和光明剑侠是一对基佬！”有人向唐吉解释。
“妙不可言，”唐吉恍然大悟，笑道，“南方人说起话来都比北方人好听些。”
“个个都是人才——书上是这么描绘的。”霸王补充道。
“既然这样的话，”唐吉说，“那我就压一个造化果在百花剑侠身上吧，我喜欢他的勇气。”
“造化果？”庄家听了打趣道，“这玩意可不值钱，还没金子来的实在。”
“什么？！你说造化果还没金子值钱？”唐吉与霸王难以置信地惊叫道，要知道一个造化果等于一米元，而一米元足够仙野的凡人生活一年呢。
“二位仙童想必来自某个隐居的修行门派罢，”庄家见二人大惊小怪，便以为他们是某个深山老林里或世外桃源中“不知有汉”的修行者，于是目露蕴同情，和蔼地解释道，“滚滚凡尘可远比清高自守的仙家门派要好玩得多，在这里，你们想要得道成仙，只需准备一本秘传道书和一副乐于助人的好心肠就行了。至于造化果，这对于修行者来说，性价比远远低于香火，对于凡人来说，不学道术，吃了也不过延年益寿而已，可见实属鸡肋。”
唐吉听了有些疑惑，修行者不吃造化果尚能理解，然而凡人吃了能延年益寿，为什么在庄家看来却如此微不足道？于是问道：“能延年益寿的灵果，难道还不如黄金珍贵么？”
庄家哈哈大笑，露出空洞无齿的口腔，说道：“延年益寿至极尽，也不过是长生而已，然而长生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唐吉惊为天人，拂眼泣道：“我曾因为性命之忧，而犯下许多难以挽救的罪行，终其意也不过是为了长生而已，然而您所说的养生，我却是不知所云，愿闻老丈箴言，解我耿耿之惑。”
“古人云：养生之道，肆之而已，勿壅勿阏。”庄家一边替赌民下注，一边说道。
唐吉不解，问道：“请问具体事项是什么呢？”
庄家对唐吉的无知丝毫不感到厌烦，耐心地解释道：“耳朵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眼睛想看什么就看什么，鼻子想闻什么就闻什么，嘴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身体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意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耳朵所想听的是悦耳的声音，却听不到，就叫做阻塞耳聪；眼睛所想见的是漂亮的颜色，却看不到，就叫做阻塞目明；鼻子所想闻的是花椒与兰草，却闻不到，就叫做阻塞嗅觉；嘴巴所想说的是谁是谁非，却不能说，就叫做阻塞智慧；身体所想舒服的是美丽与厚实，却得不到，就叫做抑制舒适；意念所想做的是放纵安逸，却做不到，就叫做抑制本性。凡此种种阻塞，都是残毁自己的根源。
清除残毁自己的根源，放纵情欲一直到死，即使只活十年，一年，一个月，一天，都是我所说的养生。
而留住残毁自己的根源，检束而不放弃，忧惧烦恼一直到老，即使活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无穷年，也不是我所说的养生。”
霸王也对庄家的见解来了兴趣，于是问道：“子曰：死生亦大矣。既然对待‘生’要用‘养’，那么对待‘死’时，你们又是怎样做的呢？”
“死就简单了，无论怎样对待都行，”庄家说道，“当身神即将托付于黄土时，又有谁能够改变呢？当身神已经托付于黄土以后，未来又由得了谁呢？无论富贵贫贱，死前都会由软转硬，无论圣人恶人，死后都会化为一样的枯骨。既然这样的话，死前坦然等候黄昏降临就行，死后烧成灰也行，沉下水也行，埋入土中也行，露在外面也行，包上柴草扔到沟壑里也行，穿上礼服绣衣放入棺椁里也行，反正殊途同归，结果都是一样的。”
二人拜服。
庄家的话讲完，依旧忙着给人下注，唐吉回首向肩上的霸王感慨道：“我若能早几年遇见南方人，便也不会有下龙城的杀孽了。我喜爱探索纷纷世界，却因为性命之忧而自困下龙城，只有攮人的快感，没有初心的快乐，可见我偏离养生之道何等之远啊。”
霸王也感叹道：“我也终于相信了书上所说的话——南方的凡人要比修行者多。原来他们根本就不屑追求长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