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是旧作新刊。
自甲申年出版《战天京》,迄今已十五年,这期间除了长长短短的文章,我就再没写出一本专书。而出版的书并不少,都是集合了这些长长短短的文章。我并非没有写作计划,其间选题,有辛亥革命一月、有稀见史料整理、有曾国藩传、有胡林翼传、有胡光墉传、有秦代穿越小说、有清代战场游记、有帝王术介绍、有地方史研究,甚至还有民国名人的情感世界。亦非虚设题目,各个项目都做了笔记,列了提纲,有的还写成了数万字。只是,此书仍是旧作新刊。
“新”,体现在封面设计。我向出版人建议,用何绍基的《金陵杂述》手迹作为封面图案。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廿四日,他乘飞似海马轮船,自汉口启程,廿六日至南京。《杂述》第二首,所谓“两昼一宵飞似马”,就是说的这次旅行。[按,飞似海马(Fusi Yama)轮船,又译富士号,属于英国宝顺洋行(Dent&Co.),其时值运于上海—汉口航线,是晚清内河航运的著名客轮。]
从汉口到南京,何绍基不过用了三天,他的老朋友,曾国藩,组建湘军,挥师东下,走过这段征程,则花了十年时间。恰亦因为战事,曾国藩引进洋轮驶入内江,无意中为何绍基此行提供了物质保障。而当年在北京,曾国藩最大的理想,却是文章好过梅曾亮,书法胜过何绍基,“异日若辈不足相伯仲”也,无奈“学未成而官已达”,艺文大师,从此梦碎,功名偶像,光照百年。是则晚年曾国藩长为太息而心事不能平者也。
何绍基此诗,除了怀故人,访旧游,中心思想究为赞颂曾氏兄弟的武功。弟弟曾国荃,是“曾公径逼雨花台”“智勇深沉第一勋”;哥哥曾国藩,是“郭李范韩难比并,固应拜相更封侯”。拙撰书题,系借用集中短文的篇名,为湘军中被排挤的外省将领表冤,而对打赢国史最大内战的“第一勋”,并无疑义。可是,公认为功首的曾国藩,总结生平,居然说出“不信书,信运气”的话,似乎对拜相封侯有了更深妙的领会。这些纠缠的人事、翻覆的世情,正是书中小文想要描写的内容。因缘如此,才用何道州的法帖作了小书的封面。
又,《杂述》专为老朋友汪士铎写了一首。士铎曾是胡林翼的幕客,胡林翼生前是湘军的领袖,身后编订遗集与年谱,又是士铎的苦劳。为此事请曾国藩指示,国藩委婉建议,谓选印批牍书信奏议即可,“似不必更为年谱,求显反晦”,同时,搜辑遗文,也不要求全求备,因为有些信札,公诸天下,反而不是爱人之道。林翼与国藩十分不同,纨绔少年一变为中年大帅,在京有奥援,治军有心法,政争有手段,最大本事,不在案上的文章,而在桌底的交易。临终前仍不忘嘱咐国藩,既然总督两江,受节制四省军务之命(这也是他运作成功的结果),务必要“包揽把持,恢廓宏远”,说白了,就是要集权,要贪功,不要怕闲话。而国藩做事,素以谦敬、诚勤为标准,坚持原则,爱惜羽毛,做事可以慢慢来,做人不能出纰漏,生前检讨自己的文字,已清楚标注哪些可刊,哪些不可刊,早为百年后的清誉做了准备。因此,才劝汪士铎,要护惜胡文忠公的令名。被曾国藩誉为金陵读书种子的汪士铎,于此不能不做妥协,但也特意把这封信附印于年谱篇末,以为微弱的反抗。
何绍基为汪士铎所作的绝句,云:“贫士偏耽古籍储,杨张里巷已邱墟,梅村幸有归来日,闾井浮湛老著书”。(按,梅村,士铎别字。绍基自注,谓内战前,去南京访士铎,只知道他住仓巷,不知道具体是哪一间,看到一户门联云:“佣保杂作,闾井浮湛”;心知其是,而“叩之果是”。)汪士铎有《梅村先生集》,淹博精深,文质彬彬,为人则木讷刚毅,岸然绝俗,而一生蹭蹬,兼有悍妻,晚年遂号无不悔翁,实在是一位极有趣的近代学者。
为介绍旧作新刊的“新”,强拉这许多前贤站墙子,太惭愧。希望再写自序的时候,不必如此勉强,而能温故知新,推陈出新,日新又新。尚祈读者谅原。
谭伯牛
己亥六月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