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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妖城

旷野茫茫,落雪缤纷。

一名过路的旅人,在雪夜中叩响了驿站的门,门里走出一个身穿差役服装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通行文书,便将他让了进来。

驿站中温暖如春,炭火烧得足足的,让旅人十分满意,而且虽然是大雪飞扬的冬夜,饭堂中仍有不少客人在饮酒作乐。

他叫了一斤炙牛肉,一坛黄酒,也尽兴地吃喝起来。可是吃着吃着,这位中年商人却觉得其余的客人都异常刺眼,因为他们在寒冷的冬季,竟然都穿着夏日的衣袍。

甚至还有一名年幼貌美的卖花少女,挎着竹篮,在客人中穿梭。

时人喜欢簪花,少女的篮中盛放着艳红的芍药,鲜嫩欲滴,惹人喜爱。他好奇地叫住了卖花的少女,想要买她篮中的一枝花。

“客人拿好,这花有点重哦。”

他伸手接过,那花确实很重,红艳艳的刺目,他单手几乎无法拿住。

女孩妖媚地看了他一眼,几缕青丝垂在颊边,而就在这时,旅人从她漆黑的瞳仁中,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

客栈里的灯笼早就破败不堪,跑堂的小厮和客人都是一具具衣衫褴褛的白骨,骷髅们黑洞洞的眼,正无声地凝视着他。

他望向手中的花朵,只见红花萎谢,现出白惨惨的花枝,竟然是一根人的上臂骨。

“啊啊啊——”他惊恐地叫,这哪里是驿站,分明就是妖怪的巢穴。卖花女妖冶地笑,伸出纤细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

雪纷纷而落,幕天席地。

自沉星死后,王子进在东京城逗留了几日,每天借酒浇愁,总是打不起精神。

此时已是深秋,窗外飘飞着凄凉的秋雨,丝丝雨线,似乎浸凉了人的心底。绯绡却依旧笑眯眯地坐在窗边饮酒吃鸡,一袭绫纱白衣,领口衣袖还别致地画了几枝墨竹,更显俊美。

王子进见他这轻松姿态,心中一片凄凉。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幼稚?人终有一死,本是难免,却又何必难过?可他心中想着,眼中却愣愣地流下泪来。

沉星的笑靥,似乎又在雨帘中浮现。

正在发呆,却听客房的小厮叫道:“王公子,有家书到了。”

王子进急忙跑到门口,给了那小厮几个打赏的钱,拆开了家书,绯绡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

王子进只看了两眼,便将那家书放在一旁,一脸颓然。

“子进,信上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叫我科考完毕,不要在东京城逗留太久,回去速速成亲。”王子进无精打采地回答。

“什么?”绯绡瞪圆了眼睛,“他人像你这般年纪,已经都是儿女绕膝了,你却连一门亲事都没有定下。”

“那是当然,”王子进得意扬扬地说,“一般的庸脂俗粉,怎生入得我的眼?”

“子进,我问你,你可有潘安之貌?”

“没有。”答得倒是干脆利落。

“那你可有宋玉之才?”

“这更没有,看我答的卷子就知道了嘛。”王子进一脸不耐烦。

“那你如何能觅得绝代佳人?”

“反正宁缺毋滥,要我娶一位寻常村姑,我倒不如一生不娶了。”

绯绡见与他说不通,摇摇头不去理他,看来自己还要帮他寻得一门亲事才好安心离开。

放榜的日子转眼即至,王子进自是榜上无名,倒是同窗的道然,真如绯绡所说,高中解元,可衣锦还乡。

王子进看榜回来,甚是高兴,“绯绡,绯绡,你说得好准啊,道然前途无量。”

绯绡奇道:“那榜上应该没有你的名字吧,你如此高兴作甚?”

“你可记得那日在渡船上你对我说过什么?”

“渡船?”绯绡拿扇子蹭蹭脑袋,显是全忘光了。

“你说我今生必能觅得一位如花美眷,看来此言不虚啊。”王子进的脸上挂满了憧憬的笑容。

绯绡听了心中一凉,当日不过是安慰他才这样说,哪想这呆子竟然当真了。

“子进,那个算命之事只是儿戏而已,当真不得……”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他已在收拾行李了,“也许我的桃花运也不远了,你我这就速速启程,我要离开东京,游玩一番,或许能遇到位佳人呢。”

王子进雷厉风行,刚过晌午便退房起程。两人临走之前,又到沉星的墓前去拜别。

但见那桃枝萎靡困顿,显是不能活了,王子进见了不由伤心,小声说道:“我就要离开东京城,将来安定下来,定会来接你,你要等着我啊。”

“子进,你莫不是怕伤心,才走得如此匆忙?”绯绡见状问道。

“哪里,我只是想趁年轻去见见世面。”王子进说着,提起行李就走,并不回头,冷风中背影单薄,落寞悲伤。

离开东京城,王子进精神渐好,两人行了十几日,这一路相安无事。天气却日渐转凉,坐船甚是寒冷,只好改走陆路回去。

绯绡掏钱买了两匹骏马,两人日夜兼程地赶路。

一日,行得天色已晚,还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只见旷野苍茫,冷风萧瑟。王子进不禁焦急起来,“按说这驿站应该就在这附近啊,怎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总是这样转圈不是办法啊,我们找户人家打听。”绯绡掉转马头,向前奔去。

王子进见绯绡的坐骑跑得甚快,一会儿便变成一个白点了,周围夜幕深沉,阴风阵阵,不由害怕,忙喊了一声:“等等我啊。”急忙策马追去。

追了一会儿,见绯绡牵着马正在一间破败茅屋前等他,不由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一处人家。

两人一起去敲那茅屋的门,哪知敲了半天却无反应,门却没有上锁,伸手一推即开。

只见茅屋中落满了灰尘,像许久没人住过的样子,王子进不由高兴道:“绯绡,你我今日竟寻得免费住宿的好地方。”

话音刚落,就听暗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说可以免费住宿了?当老夫不曾存在吗?”

声音缥缈虚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将王子进吓了一跳,忙说:“江淮王子进,这厢有礼了。”

老人很是不愉快的样子,“另一个怎么不说话啊?”

王子进忙扯了扯绯绡的衣袖,却听绯绡道:“一个蜉蝣小妖,还要讲这许多礼数?”

怎么又是妖怪?王子进的心不由凉了半截,自认识绯绡以来,便几乎没有和活人打过交道,也不知是自己的八字不好命里犯煞,还是如此多的鬼怪都是绯绡招来的。

“呵呵,好眼力啊。”角落里的声音笑呵呵地说。

王子进忙打亮火折,发现那屋中空空,只有几件破烂家具,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你那小子,没事打什么火,想害死老夫吗?”那声音很是生气。

绯绡急忙一口气将那火吹灭,“他是道行尚浅,无法见光,莫要扰了他。”说毕拱手问道,“我二人行路至此,无意叨扰,只是想找一个投宿的所在,可否指明方向?”

“对啊。”王子进好奇地问,“这里明明有个驿站,怎的不见了?”

“驿站?是啊,过去是有个驿站啊……”那声音听起来甚是苍凉,还带着几分哭腔。

“那驿站哪去了?”绯绡问道。

“公子如此明慧,还会不知道那驿站哪去了?公子所站之处,便是那驿站了,而我,便是驿站中看门的守卫。”

王子进不由遍体生寒,看来这驿站的下场定然不妙,果然那声音接着道:“三年前,匪贼横行,将这个繁华的驿站一夜之间踏平了,所有的官兵居民,都被那帮土匪杀了。”

“然后呢?那官府便不管此事?”

“当然管了,如此大的一件事,怎可不理?后来又派出官兵剿匪,可是这山如此之大,怎是一件容易的事?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这匪乱平息下来,将那土匪逮了,在这里就地正法,以泄民愤,可是这里,死了太多的人,煞气太重……”说着,不禁哽咽起来。

“你莫要伤心,再说下去。”王子进急忙道。

“后来又在此地重建驿站,却总是有妖孽作祟吃人,便不了了之了……”

“什么?”王子进和绯绡不由心中焦急,眼见天色已晚,这茅屋中又甚是简陋,要他们到哪里去投宿啊?

“二位莫要着急……”老守卫接着说,“西南方向五里有一处小城,二位可去那里歇息。”

绯绡听了,连忙道了声谢,眼见天色甚晚,就要出门牵马。

“公子,可要考虑清楚,那城中可没有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绯绡听了不悦。

“公子与我,本是异类,那城中有一个甚是有名的道观,观中道长极为厉害,就因为有他在,这座城才免受妖孽之祸。而公子一旦进城,只怕凶多吉少……”

“呵呵,你也忒小瞧我了。”绯绡轻笑一声,拉上王子进,推门便走。

他又回头冲那茅屋中人说道:“你也莫要留恋此地,赶快去投胎,下世再做人吧。”

茅屋中传来朗朗笑声,“我要走了,谁来给过客们指路呢……”

之后只闻夜风轻响,再无声息。

“子进快走吧。”绯绡见夜幕深沉,不耐烦地催促他。

“哎?你当真要去那无妖城?不怕人把你收了?”王子进担心道。

绯绡在马上朝他扬眉一笑,“收我,有那么容易吗?还不知道是谁收了谁呢!”说罢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王子进望着他白色的背影,在墨色浓夜中格外醒目,仿佛是在深海中流离的小船,似乎随时都能被漩涡吞噬。

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两人快马加鞭,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前面已经出现一簇簇跳跃的灯火,果然有一座小城矗立在夜色中。

“到了。”绯绡勒马停住。

只见两人面前出现一个高大的门楼,砖墙上写着“都丰”两个大字,气势磅礴,颇为气派的样子。

“这城名委实有趣。”绯绡不由摇头笑道。

“如何有趣法?这是祈愿万物丰盛的意思吧?”王子进倒觉得这名字甚是吉祥。

“子进莫不是没有听过传说中的鬼城便叫‘丰都’吗?这城名叫‘都丰’显是反其道而行之,暗示此城中没有鬼怪。”

“哦。”王子进这才恍然大悟,只见都丰城确不一般,夜色阑珊中,城门大开,也不见有守卫,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

“如此托大,我倒要看看这里有什么人坐镇。”绯绡桀然一笑,策马奔入城中。

王子进见了,也急忙跟了进去。

只见城中街道灯火通明,繁华热闹,夜市中有小贩在出售当季瓜果蔬菜和自家产的布匹,如果说东京城的繁华是天上宫阙,那这番热闹则更接近寻常人家。

王子进和绯绡见了不由惊叹:“没有想到这小城之中竟是如此繁华。”

旁边一个小贩听了,笑着说:“二位可是新来,对此有所不知。”

“这里莫非有什么明堂不成?”王子进连忙问。

“明堂倒是没有,只是这里风水甚好。”那小贩伸手指了指两人来的方向,“那边原是个驿站,以前出了太多凶事,所以周围的城镇也跟着衰败下去。”

“只有这城例外吗?”绯绡问道。

“不错,因这城中有一个很著名的‘青云观’,里面的道长很厉害,寻常冤鬼不敢来犯,甚是安全,做生意也是一帆风顺,所以这城中的首富,便将周围的城镇都组织起来,这里便日渐繁华,成了这一带出名的物品集散地。”

“原来如此。”两人听了,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都丰城是借那驿站之祸才发了大财。

两人见天色已晚,忙向小贩打听了客栈的方向,要去投宿。

绯绡照例又寻了间昂贵的客栈,依旧要求有锦缎被褥的床铺,看得王子进连连摇头,明明只是一只狐狸,却如此乐于享受。

“明日我们便去周围转转吧。”当晚明月高悬,绯绡又在喝酒吃鸡。

王子进惊讶道:“咱们不抓紧赶路,在这里逗留什么?”

“这城委实邪门,我想去那道观探探虚实。”

王子进不由暗自捏了一把汗,“绯绡,我们还是速速起程吧,你何必和那些牛鼻子牵扯不清呢?”

“我只是要看看如此厉害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这城市繁华还不好,你偏说这里邪门,难道一片破落才不是邪门了?”

绯绡扬眉浅笑,俊脸在灯下熠熠发光,笑容俊秀中透着狡黠,也不知肚里又在打什么算盘。

王子进见说服不了他,只能失望地去休息了。但见窗外月影朦胧模糊,宛如二人莫测的前途,心中极不踏实,只希望两人能平平安安地走出这人间净土。

次日晌午时分,王子进和绯绡才走出了客栈,但见外面阳光明媚,照得暖意融融,没有半分秋日的样子,要不是周围都是卖成熟瓜果的小贩,还会让人以为这是暖春呢。

两人在街上信步,一路上看到几个小道士,看来这城里那道观确有很大的势力。走了一会儿,并不见有异状发生,便找了间茶肆休息。

“绯绡,你不是要去看道观再走吗?要何时去啊?”王子进一落座便问。

“这个不急,我要等那老道亲自请我才去。”绯绡边喝茶边笑着答。

王子进连忙压低声音说:“你是个狐妖,他怎会请你?还是别让人发现才是正经。”

“嘻嘻,已经来不及了,这城中早就被那老道布了结界,我刚一踏入,便已为他所知。”绯绡还甚为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啊?”王子进听了不由心急,“那该如何是好?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哪知绯绡微微一笑,玉手向前方一指,“快看,迎接我的人来了。”

王子进忙回头看去,见几个年轻的小道士,身穿蓝灰色道袍,正风风火火地向他们走来,心中不禁暗叫糟糕。

那几个年轻道人走到二人面前,双手抱拳,“我家道长请二位到观中小叙。”

倒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

王子进心中不免担忧,他倒没什么,要是绯绡出了事可怎么办?那道士如果真对绯绡不利,自己便是拼了命也要救他出来!

哪知绯绡却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连屁股都没动,“请我怎么不叫你家道长自己来?就凭你们几个,还想请我吗?”

“你……”几个小道士很是生气,握紧拳头,却不敢发作。

“嘻嘻,必是你们出门的时候,那老头关照了你们不要和我正面冲突吧。”绯绡凤眼微斜,又得意地笑了。

哪知他话音刚落,便听一个清脆的男声传来:“谁说我是老头了?”

王子进连忙看向道士们身后,只见一位面容俊朗、英姿勃发的紫衣道人,正站在秋阳之下。

他笑容谦和,眉目含英,却是一位青年才俊,年纪不过二十七八。

“贫道便是青云观的道人,道号紫阳。昨夜得知二位前来,有失远迎,现请移步到寒舍一叙。”他拱手朝二人道,姿态甚为谦恭。

王子进不由大惊失色,本以为道长必是个老头,哪想却如此年轻。

绯绡瞥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大一把年纪,还偏偏不服老,真是好笑。”

紫阳听了异常愤怒,连端正英俊的五官都抽搐扭曲,急道:“你、你这狐狸,莫要瞎说!”

“咦,谁说我是狐狸了?有本事你便将我变作狐狸啊。”绯绡捋了捋黑发,得意扬扬地调笑。

“看你修炼了这么久,我就不破你修行了,快快离开都丰城,莫要惹事。”

“好大的口气,若我非要惹事呢?”

紫阳不愿与他斗嘴,拂袖便走,“到时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几个小道士急忙跟上紫阳的脚步,一行人转眼便消失在闹市中。

王子进见状暗暗松了口气,总算绯绡没有惹出什么祸事。

“奇怪!”绯绡摇着折扇,剑眉微皱,甚是疑惑的样子。

“奇怪什么?”王子进见那紫阳气宇轩昂,不似凡人,确有仙风道骨的风范。

“奇怪的是这个紫阳,好像不是有可以将一座城布满结界这样大的本事啊……”

“咦,那又是谁布的结界呢?”

绯绡偏头沉思,只是喃喃道:“难道是桶井之术?应该不会,不会有人这么傻。”

“咦?桶井?那是什么意思?”王子进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

“可能是我多虑了,你看那边好多人啊,我们去看热闹吧。”

王子进一看,前面确是有好多人围在一座楼台下面,他一向爱凑热闹,忙拉着绯绡跑过去。

只见那三层小楼下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难以接近,楼台上装饰华丽,屋檐上还挂着红色的绸缎,像是哪个富户在办喜事。

“哎呀呀,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看,原来不过是有钱人在摆阔,好好的一座楼台,硬是弄得像新房一样。”王子进甚感失望,拉了绯绡抬腿要走。

旁边一个人接道:“可不是新房嘛,本地首富张谦富的女儿就要抛绣球招亲了。”

王子进听了“招亲”二字,刚要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们再看看吧。”

不一会儿,楼台上出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少女,拿出一张红纸,朗声念起来:“下面接绣球的人听了:年过三十五的,请站出线外。”

她这一说,王子进才发现地上竟真有绿色绫罗铺的线,还不止一条,倒是极尽奢侈。

看客中有一些人摇头离场,接着那婢女又道:“已定亲的也请离线。”

这次又有几人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现下请家有千顷田或有官职的站在第一条线内。”有两个肥头大耳的年轻人急忙站在第一排,那两人身材极像,只是一黑一白,见了对方,都是互瞪了一眼,甚是仇视的样子。

接着那婢女又道:“书生学子请站在第二条线内。”

王子进听了暗喜,忙拉着绯绡站了过去,可是那线内空间甚是狭窄,一时你推我,我推你,挤挤攘攘。

王子进心中不由凉了半截,原来和他一样的竟有这许多人,忙对绯绡道:“绯绡,你又不想婚娶,还是出去吧。”

心中暗道:挤出去一个是一个!

绯绡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若走了,谁助你接那绣球啊?”

王子进立刻大喜过望,是啊,有绯绡在,不过百人而已,纵使是有万人,这绣球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当下安了心,看着周围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不觉好笑。

接着听那婢女指令,一干平民布衣,还有地痞流氓站在了第三条线内,那些人更是热闹,还没等站定就要动起手来。

接着便听小婢女脆生生地说:“吉时到,有请娘子。”

只见楼上两个婢女扶着一位戴红色盖头的女孩出来,下面的人一见,一起起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那姑娘听了,转身欲走,下面的人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这姑娘看起来甚是托大,不好伺候。”王子进悄悄对绯绡说。

“那可不一定,美女多半骄纵,若是温顺可人,则姿色平庸者为多。”

王子进听了这话,立刻又来了精神。

只见那姑娘身量不高,身材却如弱柳扶风,窈窕动人。这华服少女站在楼台上,纤手执了绣球四处打望。

但见她环顾了两圈,面朝他们的方向停了下来,王子进见了,心中怦然一跳,仿佛看见喜帕之后,两道炽热的目光正向着自己。

绯绡也很是欣喜,看来子进这次的婚事是有望了,没想到这呆子居然这么快就觅得幸福。

两人正自高兴,锦绣的绣球已经从少女手中脱出,飞舞在天空,下面的人一阵推搡,个个争先恐后去抢。

绯绡见了,忙道:“子进接球。”

凭空引着绣球飞向王子进怀中,哪知那绣球眼看就要扑到王子进的双手中,却如有生命般,一个转弯,直撞到了绯绡的怀里。

两人见这变故,相视一望,不由傻了!

绯绡手捧绣球,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镶着金字,缀着流苏的绣球却又如此华丽真实,不由得人不信。

王子进也惊讶无比,刚刚眼见那绣球凭空拐弯,委实奇怪。事已至此,两人懵懵懂懂地跟着引路的婢女离开了楼台,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宅邸中。

那大厅中的屋檐上都画着繁复的花纹,红色、绿色、蓝色,虽然豪华气派,却不免流俗。

接着几个婢女伺候着两人入了座,又沏了茶水过来,甚是周到。

“绯绡,你莫不是看上这姑娘了吧?”王子进打趣道。

“没有啊,本已引了绣球到你怀中,哪知它突然转向。”绯绡纳闷道,“莫不是有什么厉害的人陷害我?”

王子进调笑道:“绯绡,君子无妄言啊,哪有人能陷害得了你啊?”

两人正说着,从内室里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形很胖,须眉皆灰,一张脸红光满面,身穿宝蓝锦袍,绣了金丝的万字纹,富贵俗气的打扮与这大厅极为和谐。

他见到绯绡,一阵兴奋,忙过来拉他的手,“贤婿啊,果然一表人才,怪不得小女看上你了。”

绯绡俊脸扭曲,忙甩手道:“老丈误会了。”

那中年人笑道:“贤婿莫怪,老夫唐突了,实是情难自禁啊。”接着清清嗓子道:“老夫姓张名谦富,以经商为生,这次给小女招亲,你接到绣球,自是我的女婿了。”

他又将绯绡打量了一番,眼中尽是欣喜之色。

绯绡忙鞠了一躬,“小生姓胡名绯绡,此番有礼了,可是近年来并没有成家的打算,实在愧对老爷的美意。”

张谦富听了这话,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可是嫌小女貌丑?”

他回头对丫鬟道:“赶快叫姑娘出来。”

“不是,小生是不小心接到花球的啊。”

“不小心,那你为何要去排队?这岂不是戏弄人吗?”

一句话问得绯绡语塞,总不能说是帮王子进作弊吧?

正说着,只听厅堂后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爹,这位公子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人家了。”

王子进和绯绡一齐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柳色襦裙,湖水绿纱衣的少女款款走来,这便是张家姑娘。

她生得眉目清秀,一双大眼灵动喜人,如葡萄一样镶嵌在小脸上,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这、这位姑娘如此年纪便招亲,未免太急了些吧?”王子进奇道,同时心中暗暗为自己没有接到绣球而庆幸,不然真娶了个女娃回去可怎么办?

“哪里年轻,小女已经年方十七,早就到了该许配人家的时候。”张谦富甚为不满,冷哼着瞪了王子进一眼。

王子进尴尬地看着周围,他们当真瞎了不成?这女孩哪有一丝十七的模样?

那女孩却落落大方,朝二人作了个万福,“小女姓张名宝云,见过二位公子。”

王子进听了在肚中偷笑:这老头想钱想疯了,女儿居然也起了这么个俗气的名字。

宝云看着绯绡道:“小女见得公子,一时惊为天人,现下公子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好勉强……”语气甚是落寞,看来这小小女孩儿是对这美貌狐妖一见钟情了。

又听她继续说:“能否让我为公子作一幅画珍藏呢?也算是对小女的补偿?”

绯绡知道这次确是自己不对,忙道:“好好好,只要姑娘不介怀便好。”

宝云望着绯绡的脸,正在失神,听他说了,才急忙收回目光,吩咐丫鬟去准备笔墨,要为绯绡作画。

那些婢女一边伺候着,一边还道:“我们家的娘子擅长一手好丹青,好多人掏钱请她画画都请不来呢。”

宝云被说得羞赧地埋首作画,一边画,一边偷眼瞧着绯绡,稚嫩的脸颊遍布绯红。

不到一个时辰,肖像便画好了,那画如真人般大小,甚为传神,里面的人面如玉盘,眼带桃花,剑眉入鬓,风流倜傥地执了扇子,站在树下,宛如仙人般俊美飘逸。

一看便知那画画的人,投了全部的感情进去。

绯绡见了,心中不由生出怜意,眼见天色渐晚,他急忙拉了王子进告辞离开,感觉宝云深情的目光,如丝如絮,恋恋不舍地黏在自己身后。

路上绯绡难免被王子进取笑一番,两人回到客栈便早早休息了。当晚,王子进正睡得酣香,却被旁边的绯绡摇醒,但见月光朦胧,他白玉般的容颜上遍布冷汗,似乎非常痛苦。

“你怎么了?”王子进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急忙扶住他的肩膀。

“子进,子进,我受了咒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落,他咬着红唇,艰难地回答。

“怎么受的?要如何解开?”王子进忙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汗。

“不知道……有人要将我的元神抽走,那人甚是厉害!”绯绡艰难地说,“在这结界之中,我的力量只能使上七八分……”

“不要紧,绯绡,你那么有本事,一定会好起来的。”王子进见他脸色越来越白,心中惶恐不安。

“子进,我可能不会陪你了,我会将最后的灵力都放在这玉笛之上,你要好自为之啊……”绯绡一把将那玉笛放在王子进手中,他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温度。

“绯绡,你不要离开我啊,要如何才能救你?”王子进急得快哭出来,早知如此,哪怕在荒郊野外迷路,也不要来这个鬼地方。

“找到那施咒之人,将法术破除便可……”绯绡漂亮的脸上已经长了毛,头上一双耳朵一晃一晃,王子进知他是要变作狐狸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将那人找出来……”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绯绡的身形突然变小,化为一只白狐,躺在了自己怀中。

白狐伸出粉嫩的小舌,舔了舔他的下颌,“子进,你要辨清真假啊,有的时候越是假的便是越真,越是真的便是越假……自己的眼睛,莫要完全相信……”说罢便伏在他臂弯里,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王子进怀抱狐狸,一个人坐在床上失声痛哭,先是沉星,现下连绯绡也离开了,只剩下自己,要怎么办才好?

怀中白狐却甚不耐烦,要挣脱他怀抱,王子进一松手,它便一溜烟地窝到床角,与寻常小兽并无分别,哪还有绯绡睿智的影子?

王子进望着它那雪白的皮毛,与锦缎的被子辉映,煞是好看,绯绡的一张俊脸,恍若就在眼前。

但那狡黠的绯绡、聪明的绯绡、英俊的绯绡,已是不在了,王子进痛哭流涕,双手抓着玉笛,下定决心要将施咒之人找出来,将绯绡变回人形。

窗外,夜色阑珊,偌大的都丰城,正在寂夜里沉眠,哪里有一丝线索?

王子进一夜未眠,眼见着窗外的天色渐渐转亮,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要找出那下咒之人,谈何容易?

回想二人昨天的经历,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个叫紫阳的道士,可是那时他不是说只要绯绡不惹是生非,便不会为难吗?

等等,惹是生非?昨天那个抛绣球的娘子,便是这城中首富的女儿,莫不是那老头嫌面子过不去,跑去和那紫阳告状了?

想到这里,他匆忙去青云观找那紫阳理论。

他临走还没有忘记窝在床上的绯绡,拽着尾巴,将它拉出来抱在怀里,虽然现下它真正的只是一只狐狸了,可心里还是不舍。

那狐狸在王子进怀中手蹬脚挠地挣扎,他只好买个竹篓背着它走,暗想:绯绡啊绯绡,我千年以前背过你,哪想千年以后又是如此。这人生轮回,委实有趣。

王子进一路边问边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到了青云观,那道观没有想象中大,可是香火鼎盛。

他急忙和别人一样买了香烛要去参拜,里面有几个小道士为香客引路,并没有看到紫阳的影子。

王子进急忙探头问其中一个:“何时能见到你们的紫阳真人啊?”

那小道士听了好笑,“真人很少面客的,尤其这几日,正忙于琐事。”

“琐事?什么琐事啊?”王子进暗暗心惊。

“还能有什么琐事,这四周魑魅魍魉无数,自是忙着捉妖拿鬼去了。”说完,便不去理他了。

捉妖拿鬼?捉妖拿鬼!莫非拿的便是绯绡?他一时呆立在庭院,不知如何是好。

王子进孤身在道观里晃悠了一天,也未见那紫阳回来,眼见暮色四合,只好去山下买只鸡喂狐狸,打算晚上再想办法。

他在道观旁边的一个小茶肆里等到太阳落山,才又背上竹篓去青云观。此时夜幕降临,月朗星稀,道观的大门已是紧闭。

只见那围墙有一人多高,他却只想着天黑,却没有进门的本领,忙去周围寻了几块砖来垫脚,好不容易抓到围墙上的瓦片,蹬了几脚,没有爬上去。

才觉那竹篓甚是碍手碍脚,心中嘀咕:绯绡也真是,每日只知道吃,现下吃得这么重,如此累赘。他只好摇摇头,除了那背篓,藏在草丛中。

这次没了负担,他总算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王子进心中一阵高兴,但是看看脚下,心里又是凉了半截。

那围墙足有一人多高,又该如何下去?正想着,听里面的人叫道:“真人回来了,快出门迎接。”

只见那房里人影交错,一阵忙乱,接着内房里跑出几个小道士,王子进慌忙中竟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下围墙。

那几个小道士忙收住脚步,往这边望来。

王子进只好忍住疼痛,“喵……喵……”张嘴学了几声猫叫,那几个道士听了,心下释然,放心地走了,边走边笑道:“这猫也忒重了,估计是供品吃得多了……”

王子进羞辱难当,忙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去寻紫阳了。

紫阳倒是很好找,走了一会儿便见一帮道士垂手立在大门两旁迎接。

他一身紫色道袍,金色道冠,意气风发地进了大门,坐在前厅喝口茶水,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瓷的瓶子,交给旁边的小道士,“把这个拿到后堂那个房间去,昨夜好辛苦才将他收了,莫要打破了。”

那小道士低头领了瓶子走了。

王子进趴在草丛中,听到这话,顿时欣喜得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

昨夜?绯绡也是昨夜出的事,看来就是这紫阳所为。那瓶子中想必装的就是绯绡的魂魄,他连忙站起身,跟踪着那拿瓷瓶的小道士而去。

那小道士在走廊上七拐八拐,走到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王子进见他开了锁进去,一会儿便出来要将锁扣上,心中暗叫不妙:那门要锁上了,自己要如何进去?

他急中生智,忙从草丛中蹿出来,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向那道士的后脑,那小道士应声倒地。

王子进吓得浑身发抖,这是他第一次打人,见那道士只是晕了,才放心地潜进房间。

室内黑暗而狭窄,三面墙都是高高的木架,被分了无数格子,放满了五颜六色的瓷瓶。

王子进很快就找到那只白色瓷瓶,只见瓷器细腻温润,瓶口上贴了一张黄纸封印。

他见得了手,连忙转身要走。哪想黑暗中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王子进吓出一身冷汗,低头一看,却是刚刚被自己打晕的小道士醒了。

“小师父啊,你松手吧!我是来救我的朋友,无意害人啊!”

那道士却不理他,张嘴便喊:“来人啊,来人啊,有人偷东西……”

王子进见状不妙,甩开他的手,发足疾奔,只见身后灯火通明,一干道士举着火把追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围墙下面,但是围墙甚高,眼看是爬不上去,追兵却越来越近。

他忙又沿着围墙奔跑,火光明灭中可见面前出现一个上锁的小门。

眼见追兵就在身后,情急中,王子进忽然摸到腰中的玉笛,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玉笛去撬锁。

说来奇怪,那玉笛一碰到门锁,门锁便应声而落,他推门发足狂奔,也不知奔了多远,直到后面的人没有再追过来,这才停了下来。

他坐在草丛中,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从怀中掏出那瓷瓶,只见那瓷瓶洁白温润,似是透着一丝灵气,与绯绡的感觉极为相似。

不由心中满足,他躺在草坡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王子进一路拖拖拉拉回到客栈,忙关了房门,手中捧着瓷瓶,心中一阵激动。又要和绯绡见面了,虽然与他分离不过一日,但是自己便像没了依靠,甚是落寞。

绯绡见了自己会说什么呢?这次应该不会骂我笨了吧?想是会赞扬我一番吧?

心下高兴,便去开那瓷瓶,哪知那封印甚是牢固,撕了半天也没有撕开,情急之下,他取了蜡烛,将那封印点燃。

那纸符一燃尽,瓶盖便突的一声飞了起来,里面似有东西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王子进鼻中不觉一酸,大喊一声:“绯绡,你可回来了!”

哪知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谁是绯绡,是与你一起的那个美貌少年吗?”

王子进听了,不由一愣,腿一软坐在地上,自己此番是救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不觉万念俱灰,浑身无力。

“呆书生,你怎么了?”那声音好奇地问。

王子进呆坐在地上,耳听得那声音甚是熟悉,不由回过神来,“这位可是在哪里见过?为何迟迟不现身?”

“你和你那朋友是怎么来的都忘记了吗?”

王子进这才想起来,这好像便是那个在茅屋中给二人指路的小妖。他想起过去种种,不由悲从心来,那时还是和绯绡两个人,现下却变成自己形影相吊,不禁哭出声来。

“咦,你这样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动不动就哭?”他语含轻蔑道。

“绯绡变成狐狸了,现下就剩我一个人,跑去青云观,却也没有救出他……”

那声音听了,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道:“你那朋友,应该不是被那紫阳设计的。”

“啊?”王子进听了不由纳闷,“此话怎讲?”

“那紫阳据说法力通天,但是前日见了却并非如此……”

王子进听了仿若坠入迷雾之中,除了紫阳,这城中还有谁有如此能耐?

那声音突然急道:“不与你说了,晚上就劳烦你将我送回那茅屋吧,这天就要亮了,好生难受。”说完,便没了声息。

“喂喂喂,再多告诉我一些事情啊。”王子进拿起瓷瓶晃了又晃,见与一般瓶子无异,知他是躲进去不愿出来。

这次又是不行吗?王子进不由心下颓然,绯绡啊绯绡,我要何时才能救你出来呢?

正想着,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少了什么东西,却想起自己只顾逃命,把装着绯绡的竹篓忘在那青云观外,忙一溜烟又跑到青云观去取竹篓了。

白天王子进又买了两只鸡喂了绯绡,自己在房里睡了一天,就等晚上了好将那茅屋中的妖怪送回去。

太阳刚一落山,那苍老的声音就吵了起来:“快快快!我们起程吧,在这城里待着,当真难受。”

王子进被他吵醒,甚是不快地道:“送你回去是没有问题,可是你要把你知道的东西全都告诉我。”

“废话少说,出了这都丰,我自会与你细说!”

王子进见他确是难受,忙将绯绡抓进竹篓里,负在肩上,跑到楼下,牵了马一阵疾驰,不过一刻钟工夫,便出了都丰城。

到了城外,那声音便甚是高兴,开始说个不停:“其实我也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你看不到我,就叫我如墨吧。”

王子进听了答道:“我叫王子进。”

“我知道你叫王子进,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人,我还是记得的。”

“那么如墨,这件事你可有什么眉目?绯绡消失以前,叮嘱我一定要辨清真伪,可是我只是凡夫俗子一个,哪有本事辨清这里的真伪啊?”

“这世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岂是你一个人能弄得明白的?不过这三年来,倒是真的发生了一些古怪的事情。”如墨叹道。

“什么古怪的事情,快说来听听。”

“三年以前,那驿站本是妖孽丛生,噬人无数,可是后来不知何人在那里埋了个物事,那些冤鬼便都被压了下来,而都丰城的结界,也是在那之后,慢慢产生的……”

“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自然不知,若不是我心中没有怨念,与世无争,怕是现在我也无法与你说话,只是足足成妖三年,却因了那物事,现在还是无法拥有身体。”声音中满是无奈。

想来那东西,必是极厉害的法器之类。

王子进一路走着,天色渐黑,夜色如墨,只见一个破败的茅屋呈现在夜色中,如墨见了甚是高兴,叫道:“又回家了,太好了!”

“慢着,”王子进道,“可是我将你从那紫阳手中救出的?”

“是啊。”

“可是我费尽辛苦送你回家的?”

“此言不虚。”

王子进见他一一认了,又接着道:“现下求你一件事,你可会帮忙?”

“耶?”如墨迟疑道,“只要不让我带你去找那物事便行……”

“嘻嘻,”王子进笑道,“你真是知我心意啊,我就是要看看那个三年前被埋在驿站中的究竟是什么。”

如墨听了,凄厉哀号:“你是人,还没有什么,我可是个蜉蝣小妖,如果消失了可是万劫不复啊!”

“你只要指引我去便行,若有危险,你便逃命去吧。”

如墨听了,只好依了,“往前走一里路,便是驿站了。”

王子进按他指点,纵马往前奔去,越往前走,四周越是荒凉,依稀是一座城市的模样,现下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黑夜中立着,如魅影幢幢。

王子进见了不禁害怕起来,那如墨叫道:“这儿什么也没有,你怕个什么劲,待会儿有你怕的时候。”

王子进听了,心中更是害怕,背篓中的绯绡,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不停地蹿来蹿去。

“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吧,怎的连草都比别处少?”

“不错,快到了……”

王子进这才发现周围的草都是以一个圆圈的方式逐渐减少的。

“那你快走吧,估计再往前,走到没有草的地方,就是埋那物事之处吧?”

如墨声音发颤道:“我还是陪着你吧,我也想看看埋的是什么。”

王子进只好继续往前走,只见周围都是石头瓦砾,两旁几处断壁,前面竟有一处被绳子围起来。

“就是那里吗?”王子进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用手一指道。

“不错,就是那里。你那位俊哥儿真是该好好关照你,如此吓人的东西你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危险……”

“嘿嘿嘿。”王子进挠了挠头,已经不是一个人这么说了,看来自己的八字确实有待商榷。

还没等两人靠近,如墨居然大喊一声:“我走了!”

瓷瓶在王子进怀中竟啪的一声碎了,看来他是实在抵受不住逃走了。

王子进本来是不怕的,现下叫他这样一折腾反而害怕起来,硬着头皮纵马过去,只见前面一小圈空地,被人用绳子围起来,还被贴了好多符咒。

他翻身下马,钻到绳圈里面,夜色之中,只能看清地面似乎埋过什么东西,荒芜的土地上有个圆圆的黑色痕迹。

身后的背篓里,绯绡蹿得更厉害了,王子进蹲下身去,掏出玉笛,指着那圆圈叫道:“开!”

等了半晌,却没有丝毫动静。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倒转了玉笛,用来掘土,只掘了两下,便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由大喜,“这东西未免太好挖了!”

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他伸手摸了一下,似乎是一个桶的边缘。

桶?桶?那日绯绡似乎也提过什么“桶井之术”?是叫这个名字吧?

王子进突然想起那日绯绡一脸凝重的神情,心下不由紧张,看来这“桶井之术”未必是什么好的法术。

正想着,却听耳边有人道:“有人来了,快走!”是如墨的声音,看来他是看到什么,特意给自己报信来了。

王子进连忙将土铺平,牵着马躲到一旁偷看,他倒要看是谁,这么晚了还来这死地?

只见惨淡的月光下,一个黑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那人披着带风帽的斗篷,也未骑马,看不清面目。他走到那绳子做的圆圈外面,站了良久,似是有什么心事。

这下离得近了,能够看到那披风在夜色中闪着光辉,似是上好的绫罗,王子进心中不禁一惊:这都丰小城中,穿得起如此绫罗的恐怕只有张谦富一人。

可他来这里干什么?

只见张谦富呆呆地站在绳圈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似乎掏了手帕抹抹眼泪,过了一会儿,竟号啕大哭出声。

那哭声甚是凄惨,在夜空中回荡,宛如鬼嚎。

王子进躲在断壁后,本就心惊胆战,经他一哭,不由头皮发麻。张谦富哭了一会儿,便坐在地上喘涕,肥胖的身躯,在夜色中微微轻颤,甚是可怜。

王子进不由心下恻然,那日看他年纪,已逾不惑,现下又有何事让他如此伤心,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痛哭?

看来人生在世,任谁也逃不出悲欢离合。

正在出神,张谦富却费力地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走远,王子进这才又牵马走到那绳圈前。

眼见着那黑色的圆圈,王子进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深,那桶中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张谦富又为何要跑来哭?

那日绯绡的话又在耳边回荡:没有人这么傻吧?没有人?

王子进心里又是一阵发毛,人?再低头看那圆圈的大小,以那桶口来看,确是可以装下一个人。

他心中一阵害怕,忙上了马,一阵疾驰。

莫非?莫非那桶中装的不是什么厉害的法器,而是一个人?那人是死的还是活的,还是被活活地埋了?那桶中埋的又是谁?

王子进想得吓出一身冷汗,再抬眼时,又到了如墨所在的茅屋,忙对屋里喊:“刚刚真是多谢了。”

如墨苍老的声音响起:“那老儿是坐了马车来的,现下已经走远了,你可以安心地回去了。”

安心回去?自己又岂能安心?王子进纵马又回到了都丰城,此时天色破晓,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望着那初升的太阳,不由叹息:又是一天了,已经三日了,自己还是摸不到一点头绪,反而像走入了迷宫,越往前走,越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白日里,王子进买鸡来喂绯绡,看着地上的白狐,心中不免难过,“绯绡啊绯绡!你就不能再多帮我一些吗?现下我实在是不成了,这里有太多事情想不清楚啊。”

狐狸却只知大吃,吃完了便掉转身子不去理他。王子进见它晶莹雪白的尾巴,不由伤心至极,觉得是无能为力了。

他疲惫地爬上客栈的床,刚刚闭上眼睛,那门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而开,显是有人进来。

王子进听得真切,身体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只觉有人走到床头,看着自己,他努力地抬了抬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袍裾,不由心下一动:是绯绡回来了吗?

可是无法看清那人面孔,只听那人开始张口说话:“子进,辛苦你了。”

声音洪亮清脆,不是绯绡是谁?

王子进听了,一时觉得伤心,好多话要对他说,但是苦于无法张口。

但听绯绡继续道:“那桶井之事我也猜到一点,你一定要好好想一下,为何要将那桶埋在那里?这城中为何没有一只鬼怪?没有鬼怪有可能是有极厉害的人镇压,可是现下紫阳并无那本事,又是谁在庇护这座小城?”

王子进听他一句一句说下去,心中是一阵紧似一阵。

又听绯绡道:“子进,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辨清真假啊……”说完,绯绡一步步退了出去,又将房门轻轻带上。

他这一走,王子进倒是能动了,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再看周围,哪有半分人影,原是南柯一梦。

他抹了抹头上的汗,这才发现,手里拿着那支绯绡留给自己的玉笛。

绯绡,是你来过吗?你的灵魂,附在这玉笛上,特意来告诉我这些吗?

窗外已是黄昏,云霞流光。今夜,就要去张谦富家一探究竟,不知是会水落石出,还是会陷入更深的迷雾?

当晚夜色深沉,王子进又背着绯绡出发了。

张谦富的家倒很好找,在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大门外挂着两只大大的灯笼,华丽而气派。

这次王子进学乖了,并不从大门进去,顺着高墙,摸到后面的小门,抽出那玉笛,轻敲了一下门锁,那门锁便应声开了。

他心想:果然是绯绡的东西,别的不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就能派上用场。

王子进推门进去,只见后院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旁边有一栋两层的房子,看来便是用人住的地方了,他踩着草蹑手蹑脚地潜了进去。

他顺着回廊不知走了多久,还是没有发现像是主房的地方,自己的腰倒是酸了,不由暗骂:那张老儿也太爱摆阔,没事将这房子盖得如此之大干吗?

正在气愤,前面出现一排灯火,却是一个很大的厅堂,两旁一排的房屋,屋外都挂着灯笼。

王子进见了,心下高兴,忙贴着墙根悄悄过去。他挨门看去,那些屋子里的人大都已经就寝,没有几扇窗户亮着烛火。

前面正有一个房间,装点得很是美轮美奂,他就悄悄摸到窗根下,偷偷看向室内。

只见屋子里一个女孩,穿着淡粉色绣花衣裙,正一人在抚琴唱曲,看那模样,便是张谦富的宝贝女儿宝云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声音如泣如诉,百转千回,甚是好听,仿佛在倾诉着得不到心上人眷顾的苦恼。

这隐忍的爱意令王子进心酸,脑海中又浮现出沉星曼妙的身影。或许世间的情爱皆是如此,让我们彻夜难眠的,永远是那个不在身边的人。

窥探少女的心事,终究有些无礼。王子进扭头要走,却发现宝云面前的墙上竟挂了一幅画,那画中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一张兼具男性英俊与女性柔美的面孔,令人见之难忘,正是绯绡!

王子进看着画像,眼眶不由湿润起来,他想念极了绯绡,也终于明白那宝云姑娘思慕的是谁。

“斯人如玉隔云端……”宝云一曲奏毕,轻叹一声,言语中极尽哀怨。王子进跟着难过,斯人如玉,哪里是隔了云端?怕是隔了生死,人鬼殊途,再也见不到了。

他忙快步走了,怕再看下去自己便要哭出声来。

前面还有几个房间有光,住着张谦富的家眷,并没有什么异状。再里面的大屋,便是张谦富的房间,那老儿正在挑灯夜战,手边的账本堆得一人多高,旁边一个管家,在垂手伺候着。

王子进不由暗自好笑,这对父女,实是有趣得紧,一个是钱虫,一个是情痴,大相径庭,又如此相似。

他转了一圈也未见有何异常,不免失望,眼见厅堂里灯火通明,不是久留之地,他心中又有一些不舍,想再去看看绯绡的画像,哪怕一眼也好。

他只好又悄悄地折返,趴到宝云的窗子底下,继续偷看。这一看竟将他吓了一跳,那画中的绯绡,居然换了个姿势站立。

王子进不由呆了,这事大大的不妙,可是又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羸羸弱弱、永远长不大的宝云,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只听宝云对着画悠悠地说:“胡公子,你可有一丝思念宝云?”

画中人颔首微笑,竟是会动。

不对,从那日接绣球起便处处透着古怪,绣球明明是要落入自己怀中的,绯绡也不会弄错,哪想却拐了弯,难道就是这宝云所为?

现下画里的人却会动,自己背篓中的绯绡却变作狐狸,难道?绯绡的灵魂被关在那画中?

看来要救绯绡,就要先拿到画!

他又打量着弱小的宝云,估计自己一个人就能将她制伏,便鼓起勇气,一把就推开了宝云的房门。

宝云听有人进来,不由一惊,见是王子进,便笑着问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来此?”

王子进见她并不害怕,点了下头道:“我是来接我的朋友的。”

“哪里的朋友?”宝云并不承认,小脸上仍挂着虚伪的笑。

“姑娘也不必知道,只要将那画给我便是。”

宝云听了,脸色一变,眼中寒光闪烁,“这画是我画的,你凭什么拿走?”

“就凭你擅取别人魂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宝云长臂一展,抓向他的面门。王子进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发难,情急之中拿玉笛一挡,玉笛竟然呼地变成了一把长刀,刀刃是鲜红的血色。

两人俱是一惊,王子进不由欢喜,看来绯绡的东西不仅是做撬门之用,原来还有这般用法。

“你到底是什么人,干吗要坏我好事?”宝云带着哭腔,“我是很仰慕胡公子的,才会这样……”

王子进见她可怜,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举着刀就要冲过去拿画,可是刚跑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回头一看,宝云冷冷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那目光如丝、如絮、如棉、如雾,一圈一圈地缠绕着自己,将精气从身体中抽离。

王子进不由冷汗直冒,仿佛坠入冰天雪地,想不到这瘦弱的女孩如此厉害,不过一个眼神,便要夺走自己的魂魄。

绯绡的笑靥近在眼前,他却手足麻痹,再也无法接近,只觉意识渐渐模糊,魂魄正如花飞雪,缓缓飘离,眼前越来越不清楚。

绯绡,好像在笑啊?

我如此难过,你还笑得出来?

突然耳边响起绯绡的叮嘱:子进,子进你要辨清真假啊……越是真的东西,有时越是假的!

王子进想到这里,大喝一声,把心一横,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长刀,将那画劈成两半。

这一劈下去,宝云立刻惊呆了,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只见在飞扬的残画中,一张符纸飘飘扬扬地掉落而出。

王子进心花怒放,突然觉得背上一沉,压得他一头趴在地上,想必是那宝云又使了什么邪法。

他不由暗叫:此命休矣!

哪知他正引颈等死,有人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长刀,还欣喜地叫道:“子进,你没事吧?”

他连忙回头,只见绯绡一身白衣,正蹲坐在自己身上,头上顶着一个竹篓,甚是滑稽,刚刚便是他将自己压倒在地。

“绯绡,绯绡,你可回来了!”王子进欣喜莫名,“你这般坐在我身上,怎会没事?”

“不说了,我们快走。”绯绡拉着王子进便走。

宝云见到绯绡,立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绞着衣带赔礼道歉:“胡公子,你不会怪我吧?”

王子进只觉她很是可怜,哪想绯绡突然拉了他一把,“子进,别看她眼睛。”说罢他英气勃发,手上长刀一挥,骤然将门劈成两半,拽着王子进便冲出房间。

那门外明明该是那张谦富家的庭院,竟变成了一片苍茫旷野,王子进惊讶地环顾四周,只觉眼前一个茅屋很是熟悉,正是如墨寄居的那间,不由脱口而出:“这就是那驿站!”

“不错!”只听绯绡朗声道,“我们这就去看看那桶井之术的把戏!”

“绯绡,绯绡,你总算是回来了……”王子进带着哭腔,“这几日,可急死我了,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

绯绡见他是真的关心自己,笑笑说:“是我自己太不小心,才会中了别人的圈套,你一个凡人,能将我从画中找出来,已是不易。”

“绯绡,现下我们该怎么办?”王子进虽然找回绯绡的魂魄,可是这事实在蹊跷,一直都摸不到头绪。

绯绡笑道:“很快就会知道了,那个宝云,的确不是一般的厉害,倒不知她是什么来头。”说罢,便和王子进一起往前走去,空荡荡的旷野上,没有半个人影,飘浮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两人路过茅屋,王子进想起如墨,忙得意扬扬地喊道:“如墨,如墨!你看到了吗?我把绯绡找回来了。”

哪想屋里竟没有半点声息,一扇木门半掩,黑洞洞的一片,不似有人。

“奇怪,他跑到哪里去了?莫不是又被捉了去?”王子进不由挠头。

绯绡看了看那茅屋,“他已经走了,怕是感觉到危险,自己先躲到了安全的地方。”

“危险?什么危险?”王子进纳闷地问,自己也到过这里,没有发生半点事情,又哪里来的危险?

“我们快走吧,此地妖气冲天,不宜久留。”绯绡白衣翩翩,宛如飞鸟,快步走在前面。

妖气?那是什么味道?王子进好奇地嗅了嗅周围,只闻到清冽的干草气息,没有一丝异味。

绯绡回头对他道:“子进,这城中的古怪你可想清楚了?”

“古怪?最大的古怪便是这小城如此接近那驿站,却没有一只妖怪。”

“不错,现下看来这并非紫阳所为,你可知是为什么?”

王子进听他这样说,背后不由发凉,其中似乎暗藏玄机。再看看夜色中的断壁残垣,破败而狰狞,不由吓得咽了口口水,说不出话来。

只听绯绡继续说:“如果一片树林里没有一只猎物,可能会有一个极好的猎人,还有就是……”

“还有就是有一只最凶猛的猛兽!”王子进接道,手上暗自发抖。

难道这城里有一只极厉害的妖怪,将那些孤鬼野鬼都压了下去?那鬼怪又在哪里?

话音刚落,王子进就觉得有人拉他的脚踝,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半截的断手。

“啊啊啊啊!”他吓得连连惨叫,忙要叫绯绡帮忙,见竟又有一人站在自己和绯绡之间,衣衫破碎,竟没有头颅。

“绯绡,绯绡,这是怎么了?”王子进吓得瘫倒在地,这才发现偌大的旷野上,竟有好多魑魅魍魉一点点显现出来,有的是从地上爬出来,有的是从墙后走出来,都是肢体不全,一看便全是妖孽,竟有数百之多,慢慢向他们靠拢。

“子进,莫要害怕,是那怪物发现我们在这里了,只是弄了一些小喽啰来阻止咱们。”绯绡说着抬脚踢飞了桎梏着王子进的断手。

“你、你管他们叫小喽啰?”王子进指着周围那百余名妖怪,这阵势如此之大,怎么看也不小。

“嘻嘻,”绯绡笑道,“有我在,他们就是小喽啰。”

王子进没心情听他吹牛,忙道:“你有什么办法就快点使出来吧。”

绯绡朝他伸出手,“子进,快把火折点燃,我不想乱费力气。”

王子进忙哆哆嗦嗦地摸火折,又有一个断了脚的艳女匍匐着来拽他的衣角,他连忙一下甩脱了她。

浑身颤抖着试了几次,总算是将火折打着。

绯绡将长刀挥舞成一弯弦月,对准王子进手中那跳跃的火砍去。王子进只觉肃杀罡风扑面,接着热浪滚滚而起,灼得他睁不开眼睛。

只见那火折的火腾地一下蹿起,化为一条巨大火龙,足有两丈来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咆哮而出。

王子进哪见过这场面,既惊惧又激动。只见那火龙蜿蜒十几丈,眨眼工夫便将旷野上的妖怪烧得精光,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而他手中的火折,依旧跳跃着拳头大小的火光。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望着那些在火中打滚的妖怪道,“他们也太可怜了。”

绯绡一口吹灭了火折,“没什么可怜不可怜,他们不会就此消失,吃痛走了而已。”

过了片刻,火势渐熄,荒园上的枯草丝毫没有被烧焦的迹象,只有一条焦黑的痕迹,足有一丈宽,像是一条巨蟒,蜿蜒向前。

“子进,我们走吧。”绯绡整了整衣襟,沿着黑痕向前走去。两人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终于来到了蟒首的位置。

王子进见了不由一惊,因为尽头竟是他昨晚来过的埋桶之地。绳圈像是纤细的手臂般守卫着桶,写着符咒的黄纸在夜风中飘摇,发出哗哗的诡异轻响。

“接下来该怎么办?”王子进不敢再走,只等绯绡的动作。

“还能怎么办?自是将那桶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绯绡说着,已经弯腰钻到绳圈里面。

王子进也只好跟上他,看着地面上焦黑的土地,颤抖着问:“这里面不会有好的东西吧?”

“能有好的东西才怪。”绯绡说罢,就动手挖起土来。

王子进见了,急忙也找块木片帮他,桶埋得甚浅,两人只挖了几下便露出了桶盖。

借着朦胧的月光,可见那是一只上好的楠木桶,桶盖上的箍圈严丝合缝,王子进忙用袖子将浮土扫去,这才发现上面竟贴着一张符咒的封条。

那只巨大的桶,默默地在黑色的焦土里狰狞着,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绯绡,我们还是不要打开这只桶了,我怕……”王子进小声道。

“你怕什么?”绯绡扬眉问他。

“我怕里面埋的是一具尸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大声会将自己吓着。

绯绡颔首微笑,“你和我想的一样,这里恐怕是埋了一个人!”

“那我们还是不要开了。”王子进几乎要吓得瘫软在地。

“不行,不开这桶,便不会知道真相。”绯绡挥手舞起长刀,去砍那桶盖,“一切秘密,都在这桶里。”

十一

那桶盖的封条遇到利刃,竟迸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晃得王子进睁不开眼睛。

再睁眼时,只见桶盖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封条仿佛被火烧焦了一般,冒着缕缕白烟。

王子进胆战心惊地向桶里看去,只见里面一层一层铺满了黄色纸符,宛如秋天的落叶般华美绚丽,只是一股腐败的味道直冲鼻翼,让人无法忍受。

“这股味道也太难闻了一点……”王子进拿手掩住鼻子。

“等一会儿散了就好了。”绯绡凝神端详着桶内。

过了一会儿,他衣袖招展,将黄纸一片片拿开,转眼焦黑的土地上便铺满了符咒,真如落叶翩翩,零落了一地。

符纸被捡光,露出一副淡紫色的绫罗衣袖,上面绣满了牡丹,精致华美。王子进拿了一根树枝挑起那副衣袖,衣袖竟一丝一缕地破败了。

“你说这里埋的是谁?”王子进问道,这上好的绸缎已经让他想起一个人,那个半夜披了绸缎的披风来这里痛哭的人。

绯绡却并不答话,将上面盖着的那件华服一把抓起来,只见一具尸骨穿着极为华美的衣服蜷缩在里面。那尸骨已经看不清眉目,看那衣服和身形,依稀是个十三四岁女孩的尸体。

虽然早有准备,王子进还是被吓了一跳,一下坐在地上,“这,这是谁?”

“你看这像谁?”绯绡问道。

王子进忙壮胆探头看去,那身形,那姿态,像极了一个人,不由脱口而出:“宝云!”

“不错!就是我!”他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娇脆的呼声。

王子进吓得打了个哆嗦,只见宝云正站在他们身后,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看来竟有些飘忽不定。

“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绯绡扬起俊美的面庞,轻轻地说。

宝云一见到他,目光就变得凄婉迷离,“胡公子,你的魂魄在我身边也有数日,怎么就是不能体会我的苦处?”

绯绡摇了摇头,“你这般下去不是办法,要到何时才是尽头?”

王子进听了他们的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忙拉了拉绯绡的衣袖,“这是怎么回事?”

绯绡看了看宝云道:“这桶井之术便是制造一个强大妖怪的法术,将人活活地埋在一处怨气极深的地方,下了咒语,待那人满含恨意地死去,便是一个人为的妖怪了。”

王子进听得发冷,看了看那桶中的尸体,死时确是十分痛苦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寒,这女孩对自己竟也如此狠毒。

“胡公子,我庇佑这城,又有什么错吗?干吗总是几次三番和我过不去?”

“姑娘,你也别要留恋了,赶快超升走了吧。”王子进见她可怜,连忙插口道。

“超升?”宝云抬眼看了看天,苦笑着说,“你没有看到那么多的符咒吗?那便是不让我超升的,超升,谈何容易?”

话刚说完,她扑向王子进,一只手突然暴长就要去抓他面门。

王子进毫无防备,只见一只青色的鳞爪直冲自己而来,不由吓得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干什么?”绯绡凤眼含威,怒喝一声,随即长刀挥手而出,那手当的一声,抓到刀面之上,又缩了回去。

绯绡连忙将王子进推到一边,板着脸道:“我们是来助你脱离这困境的,你怎的如此凶狠?那下咒之人是谁?”

宝云却不理他,“要是我走了,这城又该如何?”两只手长满青色鳞片,再次向绯绡袭去。

王子进见他们二人一会儿便斗在一起,不由捏了把汗。他正看得出神,颈上突然一凉,却是一把钢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王子进心中一惊,急忙回头一看,只见拿刀的是个身穿紫色道袍,英气勃发的道士,居然是青云观的道长紫阳。

“那位狐妖,莫要斗了,现下你的朋友已在我手中。”紫阳一把揪住王子进的衣领,将刀刃贴在他脖颈的血管上。

“紫阳,你不是捉妖拿鬼的吗?怎会放了这样大的妖孽在旁边不理?”王子进一边叫一边挣扎。

哪知话音刚落,自己的脸上就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只见不知从何处冲出了一个身材肥胖、身穿锦袍的中年人,竟然是小城的首富张谦富。

他原本就冒着红光的肥腻的脸,此时因愤怒变得越发涨红,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说我女儿是妖怪?她分明只是个孩子而已……”话未说完,眼泪已顺着皱纹的沟壑流淌而下。

王子进见他如此哀伤,安慰的话也卡在喉间,无法出口,只觉一头雾水,不知他怎么竟和紫阳结成同伙?

绯绡见王子进遇险,忙收起长刀,白衣随风飞舞,如夜昙初绽般站在风中,美不胜收。

“宝云,快将那妖孽杀了!”紫阳连忙嚷道。

但宝云并不理他,漆黑的大眼中满含深情,痴痴地望着绯绡潇洒俊逸的身影,眼中满含悲哀与不舍,便是瞎子都能看出她喜欢这白衣的美少年到了极致。

“宝云,你怎么这么傻,你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吗?”紫阳见状急得连连跺脚。

宝云却对他愤怒的叫喊充耳不闻,仿佛这苍穹天地都化为一片虚无,她的世界中,只有绯绡一人。

几人陷入僵持,王子进突觉脚下一软,只见坚硬的地面竟变成沼泽。转眼他的双膝就陷入了烂泥中,他吓得急忙拼命挣扎,哪知竟越陷越深。

紫阳也受惊不小,连忙跟他一起挣扎。哪知烂泥中居然又长出藤蔓,越长越快,转眼便将二人紧紧缚住,紫阳挥刀拼命砍了几下,却无济于事,转眼便被拖入沼泽深处。

泥水漫延到了王子进胸口,而他身后的紫阳已经陷至没顶,他正吓得失魂落魄,耳边却响起绯绡的声音:“子进,子进,这只是幻术,保持心中空明,趁现在快逃吧,我也不知能拖他到何时。”

王子进连忙镇定心神,再睁眼一看,哪有什么沼泽藤蔓,只有站在他旁边的紫阳面色痛苦,正费力地呼吸,仿佛真的被沼泽淹没了。

王子进急忙将他一把推开,拔腿便逃。

紫阳被他一推,立刻回过神来,见王子进逃了,不由气急,指着绯绡骂道:“你这死狐狸,还不快快受死?”

“嘻嘻……”绯绡见计谋得逞,调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你又能把我怎样?”

“怎样?你说呢?”紫阳英俊的面容变得阴狠,微笑着从道袍中拿了一个纸人出来,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绯绡歪着头看他,不知他在耍什么花招,站在他对面的宝云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痛苦地哀号:“不要,不要,我不要在他面前变成这个样子……”她边说双手还不停地抓着自己的身体。

张谦富见了,急忙关切地跑过去,“宝云,宝云?你这是怎么了?”

宝云却一挥手就将他推在一边,再抬脸时,只见那张清秀的脸竟已变得血肉模糊,令人一见之下,触目惊心。

“很怕人吧?这就是我死时的样子,那桶里好闷啊,无法喘气,便将自己抓成了这个模样……”宝云说着,眼泪顺着皮开肉绽的脸流了下来。

紫阳恶狠狠道:“赶快将他杀了!”说罢又动了一下手中的纸人。

而随着那纸人的动作,宝云突的一声跳到半空,跃过王子进的头顶,伸手朝绯绡抓去。

王子进只觉天空中掉下几滴血雨,不知是她的眼泪还是鲜血,不由黯然神伤。

这泪,是为谁而掬,是为她自己?抑或是她可怜的爱情?

十二

绯绡见她来势汹汹,急忙闪身躲过,宝云的利爪噗的一声抓在了地上,深达半尺。

“宝云,你不听我的话了吗?”紫阳见她未使尽全力,恶狠狠地道。

宝云满脸都是泪水,甚是可怜的样子,手却未曾停下,“胡公子,你快走吧,我要是使出全部力气,你不是我的对手。”

绯绡的身子甚是轻巧,辗转腾挪,边躲边道:“宝云,那紫阳便是下咒之人吗?”

宝云却并不答话,一张脸上血肉模糊,只有眼睛美丽清澈,看不清什么表情,眼泪却不断婆娑而下,混着血水,滴在绸缎衣衫上,宛如红梅初绽。

王子进见她这可怜的样子,再也看不过去,一把捡起地上的钢刀冲向紫阳,“你这狠心的道士,赶快受死吧!”

手腕一翻,手起刀落,便朝他的胳膊上砍去。

紫阳却不惧刀锋,嘴角牵出一丝微笑,“你这笨蛋书生,刚刚被你逃了,现在又自己跑来送死。”

他闪身躲过刀锋,回手一掌击中了王子进的手腕。

王子进手中钢刀拿捏不住,脱手而飞,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后脑又被人用手肘打了一下,这一下打得他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紫阳冷笑着抬脚踏在他胸口上,王子进只觉胸口似有大石压着,喘不过气来,本以为这紫阳很好对付,哪想竟是这样厉害。

只见紫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英俊中透着残忍,“你知道吗?呆子,我这脚上的力多使几分,你便会肋骨碎裂而死。”他冷笑着说,“可是我不让你死,我要让你看着那狐狸被活生生杀了再踩死你!哪怕是一只臭虫,我也要让它在最痛苦的时候死去!”

“你有毛病,哪有你这样狠毒的道士,简直就是……”王子进刚骂了两句,便觉踏在自己身上的那只脚力量骤增,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晕死过去。

而绯绡被宝云死死缠住,却是无暇再去救他,只是两人一进一退,一守一攻,在夜色中曼妙起落,恍如舞蹈般好看,只见两人都是处处手下留情。

紫阳见了,气急败坏地说:“宝云!你还真的以为他会喜欢你吗?你看看你的样子,谁会喜欢你?”

宝云听了,哭得更加伤心,“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只是我喜欢他还不行吗?”

绯绡听了忙停手道:“宝云,你别这样,等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和子进一起走。”

“此话当真?”宝云听了很是欢喜,皮开肉绽的脸上,显出小女儿的娇态。

紫阳见她心软,急忙叫道:“他怎会带你走?你的身躯还埋在桶里,你又怎能和他走?他是在骗你!”

宝云慌忙问:“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是在骗我?”

绯绡不知如何回答,支吾道:“我会想办法带你走的……”

宝云愣了一会儿,向着天空苦笑起来,“你们个个都在骗我!父亲说让我去当圣女,却让我变成了妖怪,我当时才十三岁啊,便被活埋在了桶中。什么幸福和快乐都不知道,就失去了生命,现下你也来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紫阳见她生气,很是高兴,“宝云,我不会骗你,何时都不会遗弃你,我现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他说罢双掌合十,将纸人放在手心当中,念念有词地再次催动咒语。

王子进心急如焚,却根本使不上什么力气。

过了一会儿,紫阳猛地睁开了双瞳,阴狠低沉地说,“宝云,快恨吧!你越是憎恨,力量就会变得越大。”

只听宝云突然哀号一声:“胡公子,你快走吧,便是你如何对我,我也不能杀你。”

绯绡却站着不动,“宝云,我要陪着你,不论你怎样,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宝云听了,脸上牵出一丝幸福的笑容,“此话当真?可是晚了,宝云不再是宝云了,你快快逃吧……”说罢,这小小少女便低着头,悄无声息。

王子进不由纳闷,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四野里突然响起了哀号声,一阵强似一阵,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见凭空不知哪里冒出许多妖怪,围在宝云周围,宝云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指着绯绡恶狠狠地道:“吃了他!”

那狠毒凶恶的模样,与方才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几十余名怪物听了指令,都朝绯绡冲了过去,张着大嘴,口涎直流,似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绯绡并不躲避,长刀一挥,便砍倒了一排。

可是那些怪物却并不害怕,前仆后继地冲上去,一拨倒下,又有一拨接上来。绯绡连着砍了几刀都不能完全驱散,而这些恐怖的妖怪却只见多,一点都不见少。

绯绡跟妖怪们斗得正酣,突觉头顶一黑,月光被人挡住,只见宝云正被几名生翼的怪物托着,悄无声息地飞到自己头顶。

他心下不由一惊,却见宝云大叫一声:“受死吧!”

一只生满鳞片的青爪直抓向他的头顶,绯绡忙伸刀一格,胸前却露出缝隙。宝云见状嘴角牵了一丝笑意出来,下面的冤鬼见有机可乘,都张着大嘴扑了过来。

“哪里有那么容易?”绯绡说着,纵身一跃,一刀便砍向宝云脖颈,宝云吃了一惊,躲避不及,竟被他砍中胳膊。

王子进见绯绡占了上风,不由高兴,哪知情势突变,只见绯绡脸色一僵,长刀竟然砍在她的胳膊里拔不出来。

绯绡见了,不由一惊,“绞粘咒!”

他慌忙看向紫阳,果见他在那边念念有词。

宝云见他受制,另一只手便朝他胸口抓去,绯绡脚下无处着力,这一下眼看是躲不开了,忙一闪身,让开了要害部位。

那爪生生地抓到了他的左肩,透肩而过。

王子进急得拼命挣扎,眼见绯绡刹那间便被血染红,知他是受了重伤。哪知绯绡抓着宝云的手,眼中却闪烁出狡黠的笑意。

宝云小脸绷紧,只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岩石夹住,半分动弹不得。正惊惶间,只听绯绡笑吟吟道:“这绞粘咒,比起你的如何?”

他话音刚落,砍在宝云手臂上的刀竟呼的一声凭空消失,宝云和紫阳俱是一僵,不知他在玩什么花样。

接着只见夜色中红光一闪,宝云夹在绯绡身体里的胳膊竟活生生地被砍了下来。

绯绡的那把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的左手上。

两人都受了重伤,同时掉落在地,宝云身后的妖怪们也跟着消失,估计是她无力驾驭这些喽啰了。

紫阳见状不妙,拼命喊道:“宝云,还不快趁此将他杀了。”

宝云却昂着小脸,朝绯绡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伸出仅存的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绯绡的伤口,“胡公子,这是宝云伤的吗?对不起……”

她哭得伤心难过,似是恢复了神智。

王子进见她肢体已残,却仍惦记着绯绡,不由被她感动。这小小女孩,一番爱意似波涛洪水,要将周围的人都淹没了才行。

紫阳又气急败坏地道:“宝云,你这是干吗?你只是一只冤鬼而已,还奢望些什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只觉胸口一凉,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便见一柄钢刀透胸而过,那刀尖上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

血滴到了王子进的脸上,尚余温热的气息,令他目瞪口呆。

只见张谦富正站在紫阳身后,他手持钢刀,穿透了紫阳的心口。中年富商老泪纵横,痛哭流涕道:“不许、不许任何人说我的女儿是鬼!她不是鬼,是我的女儿啊!”

紫阳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捂着胸口,瞪大眼珠,慢慢地倒了下去,血水将地面染成了一摊浓腥的鲜红。

十三

这变故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王子进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把夺走紫阳手中的纸人,跑到了绯绡身边。

只见绯绡面白如纸,左肩被贯穿了一个大洞,黑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前额,更显得他清俊可怜。

王子进急忙撕下衣袖,帮他裹住伤口,无奈血水竟如泉涌,一会儿半副衣袖便湿透了。

“绯绡,绯绡你不要死啊!”王子进哭道。

绯绡抬起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摸了摸王子进的头,怜惜地望着他,“呆子,我不会就这样死了的,我若死了,谁来保护你啊?”

“胡公子,你很疼吗?都是宝云害的……”宝云见状,捂着脸嘤嘤哭泣。

“不关你的事,我还砍掉你的一只胳膊,你不恨我吧?”绯绡咳嗽着坐起身,血水已染红了他半边白衫。

“不恨,宝云本就是妖怪,并无实体,少了胳膊也没有什么……”

“那就好,现下紫阳已死,我想个办法将你的魂魄带走。”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将宝云的断手拉出来,掷在地上。

王子进连忙去帮他包扎,血总算渐渐止住了。

宝云立刻欣喜若狂地看向张谦富,“爹,我同胡公子走了,你可答应?”

张谦富瘫坐在紫阳旁边,已经吓呆了,听她这样一喊,才回过神来。

只见自己的小女儿断了一只胳膊,长发散落,脸上全是狰狞的抓痕,如此可怜,却又笑得幸福喜乐。

张谦富看着,泪水又模糊了双眼,忙点头道:“走吧,不要挂念爹了,爹对不起你……”说罢,又哭了起来,“都是爹不好,财迷心窍,被这妖道所骗,哪知却断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好奇地问。

张谦富一把扔下钢刀,抱头痛哭起来,声音甚是凄惨。

他哭了一会儿,才娓娓道来:“三年前,这里突发祸事,几个月之间便变成一座妖城,我的生意也越来越惨淡。可是我已经老了,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样背井离乡地奔波。”

他指着紫阳,愤怒地说:“这妖道便跑来找我,说有办法让我的生意兴隆,但要我帮他盖一座道观。”

“你便答应他了?”王子进眼见事实如此,但又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亲爹会把女儿活活杀死。

“他骗我,说是会为我造一个圣女,我便让宝云跟他去了。哪知宝云这一去便没有回来,倒是那道士留在我这里的一只木刻的小人,慢慢地长出皮肉,变成了宝云的样子。我开始也是十分欢喜,可是她却不会长大,长了两年还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张谦富痛哭流涕地回忆着往事,甚是凄苦。

“直到有一天,那晚夜黑风高,甚是吓人……”他说着,目光出神,仿佛又回到那个黑夜,“我来到这里找事情的究竟,可是我找到了什么啊……”他边说着,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埋桶的所在走去,“我找到的是已经死了两年的,宝云的尸体……”

王子进见他的模样可怖,不敢再问,急忙跑回了绯绡身边。

宝云却悠悠笑道:“爹,我从未恨过你,那日紫阳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找死去的母亲,我便知道自己不会再活着回来了!我自愿钻到那个桶里,是为了能见母亲一面,是为了能让你重拾雄心,这一切,都不关别人的事……”

“你说这事可怎么办?”眼见这对父女好像都伤心欲绝,王子进小声问绯绡。

“我言而有信,自是要想法将她带走……”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冷风中一个声音幽幽地说:“将她带走,却又谈何容易?”

王子进听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紫阳尚未死透,居然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妖道,怎么还没有死?”王子进气急败坏地大骂。

紫阳却仰天长笑,笑声隐含苦涩,“没错,我是妖道啊!可是没有我这个妖道,那都丰城又怎会有今天?”

“你这是什么意思?”绯绡冷哼着说,“以为我破不了你那邪门的法术?”

紫阳却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桶井之术好破,只要我死了,法术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可是之后呢?”

“之后又怎样?”王子进问道。

紫阳笑着干咳起来,吐出两口血沫,“你说会怎样?这城中,就会冤鬼横行……哈哈,冤鬼横行……”

他说完这几句话,身体便缓缓地倒下,双目圆睁,再无气息,这次是彻底死了。只见他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英俊的脸上皱纹横生,竟成了个八旬有余的老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子进问道。

“道家追求长生不老者为多,看他这样子,也是将自己的法力都用来驻颜了。”绯绡惋惜地看了紫阳一眼,连连摇头,“便是永葆青春又能怎样?到头来不过是枯骨一堆……”

“那他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了?”

“我们且行且看,先试试再说。”他走过去扶起宝云,柔声道,“宝云,我们先带你回家,以后的事我来想办法。”

哪知宝云却捂着脸哽咽起来,“胡公子,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宝云无法和你一同走了。”

“莫要听那紫阳的话,我会帮你想办法。”

“胡公子,我已经化妖许多年,如果有别的办法,早就不会再被他所制。”宝云笑中带泪,凄婉地摇了摇头,“胡公子待我如此,我已再无遗憾。”

“那你要作何打算?”绯绡问道。

宝云却是不答话,走到那埋葬了自己的桶旁,桶里有一个小女孩的尸体,已风化为枯骨。

“这是我吗?一直没有勇气看一眼,原来竟变得这般丑陋……”

王子进望着她纤细消瘦的身影,也不由心伤,忙道:“别看了,看一眼,便平添一份伤心,和我们一起走吧。”

“走?”宝云回头看着绯绡和王子进,微笑着说,“是到了该走的时候,只是,无法和二位同行了。”

“你不是很喜欢绯绡吗?干吗不随我们同去?”王子进看到她温柔慈悲的笑容,又想起了沉星,当时她跟自己作别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王公子,宝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若是有缘,来世还能相见。我只希望爹能平安地活下去,其他的都没什么。”

“宝云,你要做什么?”绯绡急切地问,“难道是要舍弃妖力?”

“不,我要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将这些可怜的被自己的恨意羁绊的妖怪全部送走。”宝云昂起小脸,坚定地笑了,“他们跟我一样,怀着恨意死去,才成妖成魔。我不能将他们丢在旷野中继续哭泣,而这世上,只有我才能做到这点。”

“你当真要这样?”王子进鼻中不由一酸,这小小少女,境遇如此凄惨,竟还有悲天悯人之心,令人感动至极。

“胡公子,可以让我再拉一下你的手吗?”宝云转过身,走到绯绡面前,满含爱慕地望着他。

绯绡伸出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宝云用仅有的手臂握住他的玉手,放在脸颊旁,十分幸福地笑了。

“那日你站在楼下,我真的好欣喜,便让绣球飞到你的怀中。可是你偏偏不要我,我无法压抑住相思,便偷偷夺走了你的魂魄,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绯绡只觉自己手上一凉,是她的泪水滴落在了手背上。

“现下我又将你伤成这样,你不怪我吧?”宝云抬起头,满含爱意地望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装在眼中带走。

“不怪……”绯绡摇了摇头。

他虽身受重伤,却无损飘逸俊美,整个人似在寂夜中散发着淡淡光华。宝云看着这个如玉的美少年,记忆似乎又飘到了几日前的那个午后。

秋阳绚丽,彩绸飘飞,她站在高楼上,看到了他仰望的目光,一瞬便是永恒,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而美好的时刻。

“那我就放心了。”宝云缓缓放开了他的手,“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游山玩水,哪怕只有一天,我也会很高兴。”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可是这对于我,只是一个无望的梦而已。”

王子进听她依依话别,知道她决意赴死,心中甚是酸楚。只见这单薄少女单手一招,立刻有无数魑魅魍魉从她身后跃然而出,声势浩大,极为吓人。

宝云微笑道:“胡公子可否送我一程?”笑容带泪,却甚是明媚。

“好!”绯绡缓缓抽出血色妖刀,朝王子进伸出手,“子进,将火折给我。”

王子进霎时明白了他的心意,将火折抛了过去,转过身体,不忍再看。

刹那之间,身后卷起一阵滚滚热浪,像是谁满含相思、热辣多情的目光,灼得人难过,灼得人想哭,令人心都要在爱火中焚烧。

过了半晌,待他再睁开双眼,眼前只有一片空旷苍茫的原野。绯绡白衣如雪,黑发如墨,正站在旷野之中,身姿翩然如白鸟。

“她可是死了?”王子进泪眼婆娑地问。

绯绡并不答话,只将手递到他的面前,只见他掌中正躺着一个木雕的小人,那小人少了个胳膊,栩栩如生,依稀是个清秀勇敢的少女。

只是她面目已被灼得焦黑,脸上却仍隐约挂着一抹笑容。

天边现出黎明的光辉,绯绡衣袂当风,冷峻地朝王子进道:“子进,我们也该走了。”

王子进恋恋不舍地望着这荒芜的原野,冬去春来,明年此处是不是会开满鲜花?没有妖怪作祟的小城,也会迎来自己的春天吧。不知是否会有人知道,是一位少女带着群妖投身于烈火,才换来这座无妖之城?

他们二人大步离去,只余下张谦富坐在桶边,望着女儿的尸体哀哀哭泣。痴迷于欲望的人,早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并不值得同情。

两人走到茅屋旁,只听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笑声:“书呆子,你找到你的妖怪朋友了?”

“如墨,你怎么没有被带走?”王子进又惊又喜,这声音正是如墨。

“我本没有怨气,有谁能带得走我?”如墨哈哈大笑,甚是爽朗开心,只见茅屋中走出一个老人,身穿守卫的衣服,头上扎着一条红巾,朝王子进挥手道,“再见了,书呆子,继续赶路吧!”

王子进知是无人镇压他,所以有能力幻化为人形,不由替他高兴。

“子进,我好累啊,负我走一段路吧。”待远离了如墨的茅屋,绯绡变成了一只白狐,缩在他怀中。

王子进见他雪白的皮毛上尽是斑斑的血色,知他受伤极重,便如千百年前一样,抱着他向前走去。

白狐昏昏欲睡,爪间却始终抓着一只焦黑的木雕人偶。王子进望着人偶那慈悲的笑容,不由悲从心来,又想起了那勇敢而深情的少女。

晨风涤荡而过,吹起旷野上的荒草,几如呜咽。王子进瘦削疲惫的身影,很快便被金色的晨光吞没。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或许那些奋不顾身,过于炽热的爱,从它诞生之时开始,便注定会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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