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合格的书生,要像一棵长着书的树,随时能在身上摸出一卷书,或者两卷。
毫无疑问,缓儿的夫君当得起“书生”这个称号。痴迷读书到这个程度,就别指望他干农活了。
所谓:书生不耕田,大忍在朝,小忍在堂,不忍教书。缓儿的夫君无意仕途,于是开了个私塾,这是个令人羡慕又受人尊敬的好职业。
私塾就在家门口,竹林下露天几张书桌便是。雨雪休息,太冷太热风太大,不适合露天都休息,逢年过节东家有喜也休息,一年算下来倒有一大半时间闲着,多好!
上午孩子们蹦蹦跳跳来私塾,一路追鸡赶鸭往河里扔石子,近午又高高兴兴回家,一路追追打打爬树摸鱼掏鸟蛋,下午再嘻嘻哈哈约伴去玩。学半天玩半天劳逸结合,大家都很安逸。
教书无需忍,上无君王必须忍,下无同僚也要忍。师者高高在上,学生实在顽皮还可以骂几句,多么悠哉!然而奇怪的是,这么个不想忍的人,却把原本对着君王和同僚的忍耐,一股脑花在了孩子身上。他从不体罚甚至没有半句重话,若是多问了几遍,孩子显出畏惧的样子,他还会立刻宽慰对方:“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
性情如此绵软,于是人送雅号:绵书生。
所谓:启蒙就找绵书生,跳着趋塾笑着归。这样的场面老少都喜闻乐见,故而绵书生这里从不愁生源。
除了性情好,绵书生做事还十分认真。他日日夜夜琢磨教书,遇到懵懂学不会的孩子,更是废寝忘食的琢磨,一心要撬开那小榆木脑袋,好把字给塞进去。于是……当他那么努力,某顽童还是学不会的时候,你根本想象不到他有多痛苦!
这天学两个字:“山”和“出”。
山”很快就全会了,轮到“出”,有两个死活学不会。好不容易劝说其中一个勉强认下,另一个却怎么劝都不听,怎么教也不会。
“你告诉我哪里不明白?”绵书生弓着腰好与他平视,耐着性子问。
“我没有不明白。”幼童自信满满道。
你既然没有不明白,又怎么会不明白呢?绵书生忍着气,和颜悦色道:“那你跟我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怎么想,是那个字自己错了!”幼童一口咬定,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和全世界的读书人作对,他理直气壮道:“这个字不是出!”
“可它就是啊!”
幼童坚定道:“不是!”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是?”绵书生洗耳恭听,觉得胜利在望。
这孩子的爹是大财主,从小培养他当接班人,可当爹的也没想到自己对孩子的教育,孩子会拿来套用在一切事物上。
此时财主接班人心里想的是:我爹说了,我人虽然小,但遇事也要有自己的主见,断不可轻易被人诓了去!于是他据理力争,讲出来的理由是:“它不可能是出!”
你据的什么理倒是说一下透点风,我好知道你哪里转不过弯来啊!这样守口如瓶的……绵书生连做几个深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微笑着试探:“是上面不对,还是下面不对?”
“上面下面都对。”
“那你是觉得两个一样的字不能放在一起咯?”
幼童望了望远方,忽然笑了:“放四个都行。”
“那就是不能叠着放咯?”
幼童顿了顿,再次看了看远处的群山叠嶂,认真回答:“叠着放左右放都可以,但都不对!”
既然怎么放都可以,又怎么会都不对?我快要被你气死了!绵书生抚了抚心口好让自己舒服一点,继续友好协商:“那你告诉我,它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绕来绕去毫无效果,幼童没有足够的词汇表达,偏偏还觉得自己表达得够清楚!而且他不知道你在忍。
不对就是不对,这一切与我何干?幼童的眼神纯洁而困惑,神情却坚定又自信,绵书生已头昏眼花又口干,只好扶着头退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竞争:“你们把刚才学的各写十遍,我出去走两圈。”
一般的痛在竹林漫步,这种堵心口的痛要回家洗脸。
绵书生冲回家直奔洗脸架,舀了水先喝一气,再捧了冷水往脸上浇,一边长吁短叹。冷静一会又仰天长叹,摇摇头垂头丧气的往外走,一边喃喃自语。
“你到底怎么想的呢?我怎么这么笨,就是教不会你呢?”
这明明是娘子的声音?回头一看,缓儿笑盈盈立在侧已参观多时。
自己走过她身边两次,居然没发现!缓儿也见怪不见,看他那个颓丧模样取笑道:“又有孩子学不会啦?你这么笨,还不如我来教呢!”
我正憋了一肚子气!忍了幼童还要忍妇人吗?绵书生怒气冲冲吵起架来:“好啊,我告诉你这个字,你去教!”
哎呦?这个火爆的模样,即便吵架也是软绵绵的!缓儿噗嗤一笑,又板起脸来故意挑战:“现在就教,教会了我就去教他们!”
绵书生也是气急了,当下抡胳膊挽袖子沾了水就在地上画起来。
“这是山,会了吧?”
“为什么这是山呢?”
“嘿嘿,不知道了吧?你看中间高一点是不是像山顶?两侧矮一点是不是像侧峰?整个字看起来是不是像一座山?所以这是个‘山’字!”
“哦!会了。”
“两个山字叠一起就是‘出’,出门的‘出’。”
“不可能!”缓儿笑得前仰后合,拿手去点他的额头取笑道:“你教错了!”
绵书生质问道:“我哪里错了?”你个不识字的妇人,反倒说我教书的错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缓儿胸有成竹:“山那么大,一座山就已经很难出去了,何况这里一连两座山?就算出了一山还有一山呢!这个字应该念:出不去!”
“错了!错了!”绵书生急得直跺脚。
错了?缓儿想了想,随即顿悟道:“那就念:太沉了!”
绵书生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道:“哪有一个字念三个音的?”
“还有这种规矩?你们读书人真麻烦!”缓儿眼珠一转随即爽快道:“那就念‘困’或‘重’都行,就是不能念‘出’!你真蠢,自己教错了还怪人家,懒得管你,我要做饭去了。”缓儿甩手就走。
绵书生拉着她正欲再争执,突然愣住了!娘子的话怎么和那孩子一样呢?他幡然醒悟惊喜得跳起来:“我知道那孩子怎么想的了,就跟你方才说的一样!你告诉我要怎么样,你才肯认这个字是‘出’?”
“非要念‘出’不可?”缓儿狐疑不已。既然夫君使劲点头嘛,那就勉为其难再看看那两座山。“除非……山上架了桥,这样才能出来。”她天马行空捉狭道。
绵书生激动不已:“那我告诉你,中间高出来的这个就是桥,这样你肯不肯把它念作‘出’?”
“哪有这么大的桥!”缓儿嗤之以鼻。
“仙人架桥!”绵书生激动得心潮起伏。“我要是告诉你,这个高一点连起来两座山的就是仙人架的桥,你看架出来了吧?这样你肯不肯认它是‘出’?”
缓儿恍然大悟:“这是神仙架的桥哦?连起了两座山那当然可以出来咯,这样我就当它是‘出’!”
“娘子,你真是比我会教书!我谢谢你,给你施礼了!”绵书生如释重负,深深躬了一礼撒腿就跑。
晚上呼呼大睡,梦里笑出了声:“懂了吧?这是神仙架的桥,哈哈哈……”
以后每逢不解,就来教缓儿。缓儿要是一下就会了还不依不饶,非要她多绕几个弯抬多几次杠才行。数年下来对孩子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再没有他教不会的孩子,别处受不了的顽童送这来也势如破竹。
绵书生教书,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