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辰国。
大宁城外,硝烟弥漫,滚尘四起,漓、辰两军厮杀才近半日,漓军攻势已一发不可挡,辰军节节败退,军心已是涣散。阵阵哀号声、闷哼声在长枪短矛间明明细微细弱,却似有一种力量穿透云层,诉说着亡国的悲凉……破风中猎猎招展的‘西陵’战旗,已然残破褴褛,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死亡的气息已弥漫城内城外。
辰宫内,夕阳的余晖洒在铺满青砖的太和殿前,与往日的庄严肃穆并无二样,虽知城外发生了战争,但王宫毕竟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者西陵民富国强,在诸国中也是屈指可数,那漓国虽发展迅猛,终究不过是后起之秀,加之辰王稳重,漓王急躁,辰国上下都没有把这次战争看得太重。
行走的太监井然有序,明艳的宫女们精心伺弄着花草。余晖慢慢隐去,天色渐暗,只剩得天际的残阳红猩猩地笼着大地……
周豫将军英挺的身影穿梭在辰宫内,照旧吸引着宫女们的目光,只是他比平日多了一丝行色匆匆。在御书房,西陵辰听完周豫的汇报,脸色骤然暗了下来,他知周豫稳重,还是难以置信地问了:“怎会如此?”
“末将猜测,定是有了细作,里应外合,给了漓国可乘之机。”周豫脸上也已有了焦虑之色,“大王,现在时间不多了,那进了城内的敌军似乎都是精兵强将,他们里应外合,我们已经溃不成军了,我怕不出一个时辰,辰宫就要沦陷了,当务之急,大王和公主需要即刻出宫避难。”
西陵辰茫茫然片刻后,吩咐段奕叫来公主西陵蔷,他则缓缓站了起来,看向亡妻轻雪的画像,默默穿上了盔甲。
半个时辰后,在御书房内,西陵蔷抓着父王的手,坚决地说:“父王,我不走,蔷儿不怕死,蔷儿要和父亲,和西陵臣民共存亡。”
西陵辰披着战盔,两鬓已然苍白,他拖着长泪对膝下唯一的女儿说:“蔷儿,我西陵辰可以战死,却要死的瞑目啊!若让我膝下唯一的孩儿,我西陵唯一的血脉也随我共赴黄泉,我死不瞑目啊!你还那么年轻,你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能让父王不含恨九泉的唯有你全身而退,平安过一世啊。这便是父王唯一的心愿,你要理解一个父亲的心啊……”说毕已是不能自禁,掩面痛哭。
西陵蔷抓着父亲的双手,已是泪痕满面:“父王,您可以和蔷儿一起走啊,我们一起做个普通平民,一起相依为命,好不好?”
西陵辰抚摸着女儿的墨发,似乎沉浸在无尽的过往中:“我是一国之君,辰国官兵子民代代尽忠为国,如今为护国护城,伤亡惨重,我西陵辰绝不会弃下百姓,做不义之人,我誓与辰国子民共存亡!”
西陵辰转头望着案台上装着轻雪的锦盒,深情凝望着,缓缓道:“再说你母后走后,我对这世间已无贪恋,我断不能让她的亡魂独自留在西陵国,无论生死,我都要守护她!”
西陵蔷的脸上尤挂着泪痕,她愤然问道:“父王,这次漓国发起战争,是不是因为你当年拒绝了厉萧然的联姻,漓国怀恨在心,伺机突袭。”
西陵辰眼中突地燃起恨意,他握紧拳头道:“事情并非表面那样简单,齐国之下便是我辰国和漓国最强,我两国一直为齐王谷一所忌惮。当年的漓王还是厉萧然,此人虽狂妄,倒也算是简单粗暴,并不是个手段阴辣的,而我处处谨慎,谷一表面待我客气,实则早已对我提防。
“那年齐王寿辰,诸国前去贺寿,那齐国相国楚仲文骤然提到厉骁和你的年龄,在诸国面前提议我两国联姻,我怎不知齐国最忌惮我两国联手,若我应允,便中了齐国的圈套,于是借口你身子弱,不宜远嫁。本以为我这样表忠心,能消除谷一对我的忌惮,却不想我应与不应,都是中了局。”
“现在想来,一个相国怎会平白无故提出齐王忌惮的话题,定是为齐王授意,无论我应与不应,齐王灭我之心不死,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那日我观厉萧然倒并不异样,但是后来诸国却都流传出来,说我嫌弃厉萧然之子厉骁粗鄙,配不上我辰国公主,让漓国颜面尽失,流言越穿越盛,到后来传成厉骁身患隐疾,不能婚娶,漓国声誉大损,如今想来定是那谷一老贼出的阴招,散播流言,让漓国恨我入骨,借漓国之手灭我辰国,此次漓国,定是有了齐王谷一的授意和暗中增援,不然我两国国力相当,我辰军怎会在短短几日内溃不成军。”
西陵蔷望着无尽绝望的父王,心里痛楚不堪:“父王,都怪孩儿不懂事,这些年看了那么多兵书却不知道辰国已是四面楚歌,还在过着我无忧无虑的公主生活,没有尽儿女的孝心,为您出谋划策。”
西陵辰扶起蔷儿,握着她的双肩:“齐国存心要灭我辰国,我们就算做了万全准备,也是徒劳的,罢了,那谷一定不会让漓国在我辰国称王,他忌惮我必然也忌惮漓国,被齐国吞了去,对辰国百姓来说也不算个坏事,那谷一虽多疑,却喜欢称誉于民间,对百姓还算仁慈,我也就安心了。只有你,蔷儿,父王尚未为你配婚,我总以为时间还多,如果你已嫁人,父皇便没有任何畏惧,也没有任何遗憾,看来还是为父轻敌了。”
有节奏的敲钟声响起,三人同时望向窗外,这个钟声意味着城门失守,西陵已灭国,西陵辰闭上双目,沧桑一瞬间布满脸颊,那里有绝望,有留恋,亦有了决断,他猛地睁开眼睛,决然道:“如今之策,只有你从秘道逃走了,厉骁为人我是有耳闻的,他连自己的王后都能斩首,可见其凶残暴虐,杀伐果敢,这几年他流言缠身,必定恨你我入骨,父王决不能让你落入他之手。”
“周豫!”
“末将在!”周豫依然如往日一般,气势磅礴而不乏恭敬。
“公主就托付给你了,带她离开西陵,务必保她平安”西陵辰的大掌拍在段奕肩上,男人间的嘱托深重而不拖泥带水!
周豫于西陵辰有救命之恩,此刻单膝跪地,双拳紧抱:“大王之托,本不应辞,只是周豫尚不能走,一则认识我的人多,于公主安全不力,二则我要陪着大王,在宫中做最后的安置,有我在,尚能维护些秩序。且让我的徒儿段奕陪着公主,一则他本就是公主的贴身护卫,二者他甚少出宫,不会引人耳目。”
这样甚好,西陵辰欣慰周豫的安排,对着蔷儿和段奕说道:“你们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厉骁向来做事狠厉,怕是宫内也有他的人,这个密道唯有我一人知道,通向辰国塞外的灵石寺,渡船即可到达东洛国,到了那里你们找普光街上的和府,这是蔷儿的师父晏子的宅子,他告老还乡后住在那里,晏子可信,你们去投奔他,未来的路务必善自珍重!”西陵辰说间从胸口拿出一块玉佩,挂在女儿脖子上:“这块玉佩就当是父王陪着你,我的女儿德才兼备,一定会幸福平安的。”
西陵辰说着已是声音哽咽,他大手一挥:“快走”。
看着父亲为自己悉心安排的一切,蔷儿不仅泪眼婆娑,他知父亲断然不会舍弃辰国,此刻唯有保全自身才能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让父亲死而无憾。她紧紧抱住父亲,在他耳边轻轻道:“父王,蔷儿永远爱您”,说话间她跪地三拜后,深深凝望父亲一眼便跟着段奕走进了密道。
城外,战至黄昏,厉骁身披盔甲,如雕像一般定格在余晖里,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前方,北疆的夕阳已落至山头,金色的霞光却前所未有的透亮,乌云成团密布,落在锦霞之前,显得诡异而苍茫。冲锋手已将辰国战旗夺下,插上了“漓”字战旗。将士们欢呼一片,厉骁扯了扯嘴角,可是笑容转瞬即逝,他口气冰冷地命令道:“活捉西陵辰!”
城门顺利打开,漓国将士们鱼贯而入,直冲王宫。
半个时辰前,辰国王宫内
西陵辰穿戴整齐,自刎于天台,亲信老何随即火化了他的遗体,将他的骨灰收于锦盒中,和轻雪王后的骨灰一起,从秘道转移。
待厉骁带领士兵到达西陵王宫,只见宫内太监宫女跪成一地,却并不见西陵辰。他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冷声喝道:“西陵辰呢?”
太监哆嗦成一团,颤声回到:“大王,大王已自焚于天台。”
厉骁瞬间脸色一冷,一掌击飞太监,此时士兵来报:“禀报大王,发现西陵辰的衣物。”
厉骁眸光一狠,喝道:“带路!”
天台在火把的照明下,比白天还亮堂,厉骁一步当前,抓起整齐排放在案台上的礼服礼帽,目光转向天台正中那片焦黑,这就是他自焚的地方!他居然死了!厉骁积年已久的仇恨竟无发泄之处!自联姻不成,父王和自己一直被人耻笑,少年郎最是在乎脸面,自己在诸国王子面前被明着嘲讽暗着耻笑不计其数,到后来流言越传越盛,或说他有隐疾或说他暴戾或说他有断袖之癖,到最后诸国公主没有一个愿意嫁给他,连自己漓国内的臣民也是传散开来,父王素爱面子,经此事件后,积郁成疾,短短几年就仙逝了,厉骁对西陵辰的丑恶如大树之根,在他心中越盘越多,越积越深!
厉萧然病故后,年仅十八岁的厉骁登基为王,少主初政,权臣当道,他势单力薄,只能迎娶权臣丁之山的嫡女丁燕婉为王后,那丁燕婉仗着自己父亲位高权重,仗势比公主还大,对于名声不佳的厉骁居然也不看在眼里,处处不给他面子,厉骁悬梁刺股,苦旁人所不能苦,忍旁人所不能忍,吃尽政治苦难,慢慢扶植自己的亲信,逐一排除异己,巩固政权,历经多年休整才稳固天下,他稳固局面后毫不犹豫杀了丁之山和丁燕婉,杀了王后之名也让厉骁再次臭名昭著。厉骁把所有的仇恨都积聚在了西陵辰父女身上,本想好好折磨西陵辰这个老贼,而留给他的竟是一堆衣物!
厉骁阴桀的脸犹如寒霜覆盖,突然他把西陵辰的衣物往上一抛,利剑出鞘,瞬间把衣物刺为碎片。转而他想到了什么,绕着地迹走了一圈。旁边的叶参谋冷声到:“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连灰都清理的一尘不留,看来怕我们挫骨扬灰。”
厉骁恨得握紧拳头,沉声道:“他的女儿呢,我不信他不留她亲生女儿一条生路!”
厉骁深思片刻后,倏然起身,字字犹如烙字入铁:“务必想尽一切办法,抓西陵辰的女儿来见我,我要活口!”
彼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的寒夜如白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