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枝头上冒出了新芽,天色的转暖,使得魏军将士们终于可以卸下笨重的冬装,驱散了去岁冬天渭水惨败西凉军的心中阴影。
魏公御驾乘舆在官道上缓缓颠簸着,冷风从窗外撞进来,扇动帷幄,被厚实大氅裹起来的曹操,忽然低头一阵猛烈咳嗽,脸色都白了几分,荀攸紧张得脸色大变,“魏公!”
他随即变得极为愤怒,转头朝婢女斥道:“你等贱婢如何伺候魏公?为何还有冷风透进来?”
恭立一旁的婢女顿时惶恐万分,急急忙忙去关上那扇不知为何自己打开的车窗,随即一股脑儿跪倒在曹操面前,伏乞恕罪。
曹操放下手中的兵书,示意荀攸不必大惊小怪,吩咐婢女退下,摆摆手,示意并无大碍,戎马半生,他早就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给兵书批注亦乃其率性所为。
然随着年岁渐长,曹操便感觉愈发精神不济,力不从心,一阵寒风便足以使得他咳嗽一阵,便将兵书置于案上。
“禀魏公,有许都急报!”乘舆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继而传来武卫将军许褚的声音。
“呈上来吧!”乘舆内传来曹操苍老的声音。
布帘掀开,有婢女接过,莲步至曹操跟前伏地,缓缓将奏报呈于头顶,曹操接过奏报,匆匆一观,脸色大变:“江南刘琚兴师北犯宛洛,赤炎贼军数以十余万计,声势浩大,眼下军情紧急,许都有难,伏请魏公回援,以安黎庶之心。”
最不希望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曹操脸色铁青,却发现急报下尚有一封奏报,他拆开一看,却是刘琚麾下弘文馆大学士王仲宣之檄文,待读罢,曹操抚卷而叹道:“山阳王仲宣,名臣之后,文采斐然,惜乎明珠暗投,不能为我所用。”
之前刘琚北犯的谣言在魏军中沸沸扬扬,就大军下一步走向,实则已有两种争锋相对的声音,且声浪都颇大,各执一词。
一者主张南守西攻,以争取早日将关中势力纳入囊中,彻底肃清侧翼大患,此派意思很清楚:刘琚无非就是搅局者,而西征十余万大军怎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况且潼关之战,胜机关键在于攻灭西凉军主力,自关右传檄可定。
反对者则认为,江南刘琚乃当世枭雄,昔日陈兵许都之事殷鉴不远,眼下中原空虚,若是贼军趁势北上,则社稷有倒悬之危,西凉军乃皮藓之疾,当速回援京师,将其尽快扑灭,如此才是真正的顾全大局。
如若不然,京师有失,将士家眷尽在河北中原,大军根本无法安心征战。
左右相争不下,前者驳斥后者平白给西凉军机会,大军新败,使得西凉军能够从容壮大实力,坐失良机,后者则斥责前者一叶障目,行此短视之举,江南之患甚于西凉军。
对于麾下大臣固执己见的争吵,曹操不置可否。
曹操暧昧的态度,无形中促使胆大者献计,比之前两者的直来直往,此计显得隐晦一些,他们主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大军一部佯攻刘琚,而主力则迅速攻破淮泗赤炎军,直扑秣陵,行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事。
率先献出此计者,不是别人,正乃魏国尚书令兼中军师荀攸。
“如今赤炎贼军东、中、西三路大军席卷淮南之地,最后合围京师之策,乃堂堂正正之谋,步步为营的谨慎之策,如此虚虚实实,乃兵家之道,待贼军兵临京师城下时,必定乃雷霆万钧之势,一旦天子落入贼手,我等万死莫恕。”乘舆中,荀攸对坐在对面的曹操说道。
出征关中以来,他这位军师几乎是形影不离曹操,如之前无数战事一样,为曹操南征北战出谋划策、鞍前马后,可谓是兢兢业业。
荀攸继续道:“豫州与谯县皆乃魏公根基,今南境告急,我等当以备后计。”
曹操还是听懂了荀攸话中之意,眼下自己麾下最大的两股势力,就是以豫州颍川世家为主的文官势力与谯县老将的宗室武将势力,一旦此两地陷于赤炎军之手,则朝野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曹操对荀攸道:“公达所言,孤何曾不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失为良策,然公达却忽略了一点。”
前些时候这场大雪或许持续得太久了些,曹操不知为何就染上了风寒,近来脸色颇差,然如今却是淮泗战事正关键的时候,这让荀攸免不了有些担心。
荀攸将暖炉移近曹操几分,曹操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着眼前这位最得他信任的社稷之臣道:“公达可否想过,若是我军真以偏师拖住刘子扬,大军南下饮马长江,刘子扬当如何应对?”
“国都危难,刘子扬再战已无意义,自然只能撤军。”荀攸不假思索道。
“若刘子扬趁势南撤,我军可否将其留住?”曹操再问。
“恐怕留之不住。”荀攸答道。
“倘若刘子扬回归江南,何异于纵虎归山?”曹操目光锐利了几分。
“魏公之意——”荀攸有些吃惊。
“公达屡次劝谏于我,孤欲肃清万里,席卷八荒,平定天下大计,当先易后难。”曹操抖了抖衣袖,再次问道。
“然也!”荀攸神色微动,声音笃定,他曾向曹操献上平定天下的大略,更是时常鼓动其西征,壮大己身实力。
曹操冷哼一声,敛起袖口,“然而尚有一人只区区数年,跨据荆扬,雄视东南,屡屡借机犯孤虎威,遏我鸿鹄之志,此人该不该死?”
荀攸若有所悟,断然道:“该死!”
曹操盯着荀攸道:“亦有一人,视我等如仇寇,借机发难便是拔刀相向,今侵我国土,杀我将士,此人该不该杀?”
荀攸终于清楚曹操之意,颔首道:“该杀!”
得了荀攸两度肯定回答,曹操虎目收敛锋芒,靠上锦榻,神色略缓。
叹了口气,荀攸由衷道:“微臣目光短浅了,不如魏公思虑长远,刘子扬此人,实为日后我军南下之大患,不及早除之,贻害无穷。”
曹操咳嗽几声,捂袖道:“看来与刘子扬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命曹洪为镇西将军,镇守潼关,河东太守卫觊供给粮草军械,不得有误!”
“诺!”荀攸拱手应诺道
“军情紧急,孤决意亲率虎豹骑先行一步,公达自督率大部紧随其后。”曹操无愧为当世枭雄,当机立断,亦如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远大志向,言讫遂闭目养神。
荀攸见状,随即告退。
东路军赤炎军庞统所部攻克广陵之后,挟大胜之威,席卷北上,高邮,盱眙,淮阴等城池纷纷陷落,庞统未做停留,下令大军继续北上,皆因据前线夜枭来报,魏军徐州刺史,琅琊相臧霸督率孙观等将,率领十万大军星夜南下。
泗水之上,赤炎军新式艨艟战舰正在乘风破浪,逆流而上。
而主舰之上,主将庞统正在召集众将议事,事关应对此番南下的青州军,青州军乃曹操嫡系部队,乃黄巾兵收编而成,战力惊人,昔日在徐州之战中,便大胜关张两位当世虎将率领的丹阳兵。
“诸位将军,据斥候来报,魏将臧霸与孙观率十万青州兵南下,直趋彭城而来,敌势甚大,诸位将军有何良策退敌?”庞统环视席下诸将,沉声问道,
徐盛率先出班抱拳道:“大都督,徐州乃千里平原之地,利于骑兵驰骋,易攻难守,青州军悍勇,兼有虎豹骑相助,反观我军大部皆为偏师步卒,且皆为新兵,平原野战不占优势,眼下敌众我寡,当暂避锋芒,保存实力方为上策。”
庞统听罢,只是缓缓点点头,不置可否。
丁奉亦出班附议道:“大都督,徐将军所言甚是,然末将所虑者乃广陵也,此番北上虽连战连捷,士气高涨,然粮道补给过长,易为敌军所趁,倘若魏军分兵而来,一部牵制我军,另外一部轻骑席卷南下,直取广陵,断我后路,眼下广陵新克,人心未附,蒋子通乃治世之臣,深得民心,若城内有乱民响应,周将军唯恐难以应付,若广陵有失,则我军粮道危矣,如此大军危矣。”
庞统眼睛一眯,看着末席的邓艾道:“邓校尉,你有何高见?”
邓艾却从怀中取出一封军报呈上,“禀大都督,此乃内卫司送来的捷报,文将军督率十万大军水淹合肥,城破之后魏将李典战死,主将张辽等人北遁寿春,因此适才两位将军所言皆杞人忧天,若以末将愚见,青州军南下,倍道兼行,必改道前往救援寿春,寿春乃淮南重镇,沃土千里,人口丰裕,若文将军北上直取寿春,则淮泗之地皆我所有,魏军岂会坐视不理?反观徐州之地宜缓不宜急,纵然有失,来日自可徐徐图之,故而末将以为两军决战之地必在寿春与钟离之间。”
邓艾一言既出,诸将闻之皆惊,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韬略,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待邓艾退入班中,庞统朗声道:“诸位将军忠心谋国,皆乃栋梁之才,实乃我赤炎军之幸也,然临阵前,主公托以心腹之任,此番东路军赤炎军为偏师,奉命将魏军援兵阻挡于彭城一线,为中路军攻取淮南之地争取时机。”
此时此刻庞统觉得时机已至,遂将此番东路赤炎军大略和盘托出。
邓艾略有所思,追问道:“大都督,既如此,那主公亲率大军北上宛洛,亦为佯攻?”
“然也!”庞统捋着短须颔首道,“若欲经略东南,守江必守淮,攻取淮南过后必构筑江北防线,以防曹军反扑,而着重在于经略寿春、钟离、盱眙三大重镇,淮南本乃富庶之地,用武之国,凭水道纵横,我赤炎军仗舟楫之力,假以时日纵横淮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任凭百万魏军前来,亦有何惧?”
“主公深谋远虑,我等不及也!”诸将抱拳奉承道,
庞统摆摆手,诸将退回班中,“主公既有谕令,我等自当奉命行事。”
言讫庞统长身而起,踱步至屏风前,拔出横刀,指着上面的淮泗舆图,“彭城乃淮北重镇,兵精粮足,仓促之间难以攻下。”
刀尖顺着彭城指向百里之外的一处,“此地名为橐驼岘,居高临下,奇山险峻,水源充足,乃上佳屯兵之地,我军远道北上,已成疲惫之师,实乃兵家大忌,自来善战者自当立于不败之地,惟有据有险地,以逸待劳,方可将青州军阻挡于东线。”
庞统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抢占橐驼岘事关此战胜负,然彭城尚有守军,本督有意另择良将统帅五千大军作为疑兵,大造声势,迷惑守军,为我军在橐驼岘扎营争取些许时机,不知哪位将军愿为本督分忧?”
诸将面面相觑,此战非同小可,非智勇双全之辈不可担此重任,徐盛与丁奉等将皆不约而同地看向邓艾,邓艾年纪虽小,却每每一语中的,切中时局,在布局广陵,计取蒋济的战斗中亦可看出他独当一面的能力。
邓艾心中豪气顿生,当此机遇与危机并存之际,方显男儿英雄本色,他一撩袍甲,出班抱拳道:“末将不才,愿担此重任!”
“善!无愧为我赤炎男儿,艾儿,来年你便到及冠之时,你自幼丧父,想来主公定会为你亲自为你加冠礼,不知你父亲生前可有为你留下表字?”庞统肃然问道,
“父亲骤然仙逝,未曾留下。”邓艾由于年少,性格内向,本来有点口出,一向少言寡语,经过庞统多年的调教,只要行军打仗,运筹帷幄之时,邓艾一下子却无口吃的毛病,变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真乃天生名将之姿。
邓艾继而拜倒于地,道:“艾自幼丧父,承蒙主公与师父教诲,方有今日,此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望师父赐字。”
庞统欣慰笑道:“士别六载,当令人刮目相看,今你既为我赤炎男儿,当精益求精,力求建功立业,不负我赤炎威名,如此方上不负国家,下不负黎庶,为师于愿足矣,便赐你表字士载如何?”
邓艾大喜,稽首拜谢大恩。
庞统脸色一板,厉声喝道:“赞军校尉邓艾何在?”
“末将在。”邓艾脸色收敛,躬身抱拳道,
“命你率五千大军疾奔彭城,与城内守军周旋,不得有误!”
“末将领命!”
刀刃还鞘,庞统立于帅案前,环视诸将,喝道:“众将听令,兵发橐驼岘,修筑工事,以待敌战。”
“诺!”众将轰然应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