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天色微明。
淡青色的天空中残星依稀可见,“哗哗”流水声中,大地朦朦胧胧,清晨的薄雾,仿佛银灰色的纱幔,寒冰似的锐矛、赤乌相间的赤炎战旗,在其间穿行不息。
看着身边川流不息的步骑,刘琚自矜地扶可一下刀柄,头盔上的红缨被晨风吹拂飘动,清晨的空气寒冷而湿润,使得他精神抖擞,在马背上挺直了腰背。
而急行的大军却狼狈不堪,泥泞的道路,阴雨不绝,雨水侵湿了将士们的袍甲,粘的通体不适,冷得直打哆嗦。
满身的污泥与疲惫,随着近两万步骑终于如愿抵达东塘洲,与诸葛亮大军合军一处。
赤炎军如今已抵近东塘洲,在宽阔的江面之上依山立寨,分为两处。
一处是陆上的陆寨,绵延数里,一处便是沙洲上的水寨,战船数千,浩浩荡荡。
经过一个上午的休息,及至午时,楚侯刘琚擂鼓聚帐议事,此番军议事关钟离大战的胜负走向,事关淮南之地的归属,诸将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刘琚左首坐着一人,尤其引人注目,只见他羽扇纶巾,仙衣鹤氅,脸上镇定自若,颔下美髯无风自动,正是久镇荆州的诸葛亮。
原来刘琚率军兵困阴陵泽之时,诸葛亮便统领武昌赤炎军并携带新式战车前来助战,先行一步在东塘洲下寨。
“孔明,荆州防务可曾安排妥当?”刘琚关切地问道,
诸葛亮一抱羽扇,笑道:“主公放心,武昌庶务臣已与公惔,仲宣等交接过,樊城有元直,襄阳有机伯,武昌有仲宣坐镇,足以保障粮草转运。”
刘琚满意地颔首,定下心来,环视帐下文武济济一堂,心中豪气顿生,而今帐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何愁魏军不破?
一直以来发动北伐,名义上是清君侧,实际上是将江淮之地收入囊中是他梦寐以求的既定战略目标,既可实现凝聚国内人心的宿源,确保江表无事,又可确保长江黄金水道的安全,使得自己筹谋已久的海市之策得以顺利推行,但有一层更深层的考虑,就是江东诸将大多皆是淮泗一带人氏,若顺利江淮,可尽收江东诸将的忠心。
更能激起刘琚内心雄心壮志的是,一旦钟离之战战胜魏军,使其伤筋动骨,自己则有了与曹操并争天下的底气,也能从许都小朝廷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到时将彻底形成南北争霸的局面。
“今大战一触即发,孤手执三尺青锋,有幸与诸君共聚一堂,共击曹贼,胜则扬名天下,败则英明尽丧,孤当与诸君共勉之!”
诸将皆放肆大笑道:“皆赖主公英明神武,夏侯惇此等偏师之将,只手可擒!”
刘琚面色一变,手臂在空中一摆,帐内鸦雀无声,他嘴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诸君勇气可嘉,孤心甚慰,然两军交战,切忌轻敌,猛虎博兔亦尽全力,望诸君谨记!”
言讫他将眼神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关羽的身上,关羽此人性格倨傲,自从在雀洲一战降服江东军,便扬名天下,自此更是目中无人,小视天下英雄。
在对关羽的任用上,刘琚一直处于左右为难,不可否认的是关羽是不可多得能够独当一面,精通陆战水战的帅才,再加上个人武勇,简直是完美的统帅,然而关羽的性格犹如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随时有可能被敌人利用,无奈之下,刘琚每逢亲征,皆让关张二人随行,既用之,立其功,尚可安抚其心,人尽其才,算是无奈之举。
看来在宛城之下碰了个头破血流,还是未能挫一挫他的傲气,刘琚沉声问道:“云长,孤命你为先锋,攻打敌军舟桥,一探敌军虚实。”
关羽抱拳领命道:“末将领命!”
夏侯惇骑在高头大马上默然凝望清澈的淮河水,眼眸里映出河对岸的东塘洲,以及水寨内外的赤炎军身影。
夏侯惇早已过知天命的年纪,然而虽年岁至此,作为一名资历与威望甚高的老将,不得不亲赴戎马。
对夏侯惇而言,事关许都安危,然眼前的战事他却不能不看清,在寿春领命,受魏公重托,夏侯惇此番东进,务必攻破钟离,将赤炎军赶回江南去。
然此番出兵对夏侯惇来说却是赶鸭子上架,他从寿春出发之前,青州水军在淝水之上已是灰飞烟灭。
水军尽没,对于不善水战的魏军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当魏公临危授予重任,攻取区区五千敌军据守的钟离城,夏侯惇还不以为然的话,疯狂强攻钟离城,而钟离城还在巍巍在望之时,现实无疑给了夏侯惇无情的一巴掌。
攻取钟离城,驱赶赤炎军至江南的愿望,在夏侯惇看见刘琚与诸葛亮率领的援兵亲至,使得夏侯惇仿佛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虽然魏军在人数上仍旧占据优势,然战局却徒然变得微妙起来。
傍晚时分,天气炎热,天边晚霞与淮河交互相映,映红了天际,诸葛亮站在辕门前,目送着荡寇将军关羽率领数百步骑,率先抵达了东塘洲与鹦鹉城隔河相望的地方。
鹦鹉洲与钟离城北相连之处是一座高约五层楼的跨淮大桥,河对岸是严整以待的魏军,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夜枭回报的军情,使得关羽面色凝重,“跨淮大桥四十里范围内,皆是坚固的栅栏,利用铁索相连,异常坚固!除此之外,钟离城附近四十里范围内的淮河水河段,但有水势稍缓,利于渡河架桥之处,皆有魏军防御工事,建有土墙、箭楼、烟火台,百里范围内,皆有魏军斥候游弋!”
前者意味着,水军难以迅速展开渡河之战;后者意味着,水军兵马无论从何处渡河,皆将在渡河途中,被魏军主力收到消息,从而让江南水军面临被魏军主力半渡而击之的境地!
关羽立马东塘沙洲之上,透过河面上蒸腾的若有若无的水汽,目光淡然望着河对岸的鹦鹉城,微微笑了笑,对身边大将廖化说道:“素闻夏侯惇乃大汉开国功臣夏侯婴之后,区区偏将之才,当为车夫,何来领兵受死?倒是军师荀公达智计百出,今观其排兵布阵,果然有几分门道,亦算不负他王佐之才大名。”
关羽此言乍听像夸奖人,然而语气中却尽是调侃之意,所谓“名臣之后”,可见在他眼中,夏侯惇本身并无值得他高看的地方,仅是马夫而已,惟有军师荀攸使得他忌惮三分。
关羽长子厉锋校尉关平咧嘴笑道:“夏侯惇老儿,木如老朽,实为傀儡,如何能为一军统帅?依末将看,不过是托了荀公达之福,作为伪魏元老,随意谄媚两句,方使其略有虚名耳。”
廖化轻轻摇头,指着遍插魏军旗帜的箭楼与舟船,笑道:“夏侯惇虽徒有虚名,却并非一无是处,此人善抚军,将士甘愿为之效死,如若不然他岂能一路平步青云,成为曹贼心腹?昔日兖州之变,夏侯惇尚能在为难之中保全城池,足见其不凡。”
关平闻言有些尴尬,不过随即又理直气壮道:“夏侯惇在军中步步高升,固然是有几分真本事,否则曹贼亦不会令其总领大军,只不过夏侯惇之资,应对寻常将领尚可,然碰上父帅,便只有吃瘪的份了,今番我等为先锋出战至此,定能叫夏侯惇领略赤炎男儿风采!”
关羽哈哈大笑,似是对关平的话很满意,笑罢他严肃起来,陡然喝令道:“关平,本帅令你领走舸前锋,隐蔽沿河西进,在百里外渡河,避过魏军哨探,而后挥师直插跨淮大桥防线侧翼!”
此举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得此肥差,关平大喜,朗声道:“末将领命!”
关羽一挥手,有几分潇洒意味,“本将军自领大军佯攻正面,为你掠阵!”随即冷哼一声,“稍后两军齐动,两面进攻,定能叫魏军防线一触而溃,尔后拆掉舟桥,则钟离之围自解。”
此番与夏侯惇所部魏军交战,因兵力处于劣势,刘琚在进驻东塘洲之后,采取的策略是按兵不动。
而夏侯惇显然不会轻易放弃攻取钟离城,只要跨海大桥在一日,务必保持对钟离城的猛烈攻势,一旦攻破钟离城,就能化被动为主动。
而此时夏侯惇与军师荀攸带着数位将军及百名亲卫,亲自登上鹦鹉城头之上,此行不为其他,只因斥候来报赤炎军已夜袭舟桥。
出城之前,夏侯惇曾于城楼远望河岸战事,军师荀攸面色不免惊诧,当时就言道:“赤炎贼军前锋尽数出营,列阵河岸,如此架势,意欲攻打我大桥?”
少时斥候来报,江南水军不过区区五千,关羽登上楼船,指挥着数百先锋军即刻强行渡河,使得夏侯惇怒火中烧,他寒声道:“关羽匹夫太过目中无人!明知我军准备良久,舟桥工事密集,防线坚固,大军严阵以待,仍是一来便强行渡河,如此做派,嚣张至极,视我等如无物乎!”
曹休亦觉得被小看,他自从跟随魏公以来,带领虎豹骑征战无数,未尝有败,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他向前一步道:“将军,请让末将出战,若不能让关羽匹夫铩羽而归,甘愿提头来见!若有船舰,便是杀至对岸,亦非不可能!”
夏侯惇没答应,稍事冷静,道:“子烈,水战非我我军所长,岂能以短击长?诚非上策,切不可因敌而自乱阵脚,你且去布置一下箭楼等防务,当让关羽匹夫铩羽而归,尝尝我等箭矢的厉害!”
曹休禀然领命,随即登上一座箭楼,在楼顶平台上手扶女墙眺望,指挥着来往的将士开始阻击敌军来犯。
数十艘走舸在哨探船的带领下,自东塘洲水寨出发,逆流而上,趁着淡淡的夜色掩护向跨淮大桥袭去。
所谓走舸,意指舸舟在水面上行走如飞,其舷上立女墙,桨手多而战卒少,皆选勇力精锐者,往返如飞鸥,乘人所不及,金鼓旗帜,列之於上,临阵斗战,皆以此为先锋。
率领这支小船队的,正是厉锋校尉关平。
关平立于船头,举目望去,只见魏军箭楼中灯火通明,防范甚严,急切间却觑不出有什么弱点。
此时暗夜之中唯有水寨火光,被河水反射,星星点点灿若天河,夜风中湍急的水流使得走舸不进则退。
关平见状,咬牙低声道:“再向前去!”
身旁什长迟疑道:“关校尉,若是再近,难免被敌军发现。”
关平扭头低声喝道:“此来便是一探敌军防线虚实,何必做胆怯之状?”各船军士听了凛然应诺,关平暗自点头,大声道:“举火!”
很快,数十艘走舸上都燃起火把,桨手猛然发力,木桨拍打在水面上,发出“哗啦啦”地声响,溅起的白色水沫,转瞬便又消失在黑黢黢地江水之中。
这边方燃起火把,箭楼中早有哨楼上的魏军看见,立即鸣金示警,呜咽之声在箭楼中传出甚远,最外线的箭楼与艨艟斗舰上,很快便涌出许多弓箭手,引燃箭头上捆缚的布条,将一支支火箭抛射而来。
关平显然早有准备,厉声喝道:“举盾!”当先举起挂在船舷旁的木盾,那木盾早已在浪遏飞舟时浸得湿透,火箭射中之后很快便熄灭了。偶尔有倒霉的桨手或军士被射中,亦能很快扑灭,故而一阵火箭之后,关平所部折伤微乎其微。
不想随着哗啦一声,有铁索拉动之声,一众走舸竟然被水下往上涌的栅栏顶起,动弹不得,关平暗觉不妙,方知中了敌军诡计,随着主持战事的曹休一声令下,箭楼上火把丛生,箭雨如下,飞桥之上防线中飞起大片石块,落入走舸船队阵中,在水面上砸出丈高的水花、水注,石块一旦砸中走舸,必定船毁人亡。
小型投石机与箭雨在给赤炎军造成杀伤的同时,使得关平等人陷入困境,忙下令将士们弃船逃生,一头遁入淮河之中,走舸上的赤炎军将士们,犹如待宰的羔羊,那被砸中、射中的军士,惨嚎连连,但有落水者,被栅栏上竹兼穿透而死,面对河水对生命的侵袭,更是无助哭喊,恰此时起先攻击力有限的魏军弓箭,开始发挥不错的杀伤力。
清澈的淮河,这一片渐渐被染红。
“鸣金收兵!”沙洲之上关羽沉声下令,对于儿子关平的下落,他感到有些忧虑,急忙军中的“水鬼”前去搜救少将军关平。
听得大寨中军鸣金声响起,初战失利的关羽咬牙切齿,即便心有不甘,亦只能率部脱离战场,向水寨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