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节气。灯火里,人流匆涌,他混沌其间。揣一纸奖项通知,怀里欣然,体征伟岸,埋着神气要往北去。排队经过候车室的检票出口,左行一段封闭的平直通道,下行扶梯我行我素的滚动,把无数双肩架着头颅的人群,举手投足间就落到了站台白线之内。凝望列车驶近,车门打开;列车员肃立,无声的手势嘱咐下车的快些,上车的要快点,这似乎就是特快车的名分。因为三十分钟很快,这轰隆隆的巨体就要再次启动,轰轰烈烈压过默无声闻的覆在尘与垢里的两条平行线,凭它貌不惊人地附和着南来北往的客人风雪无忌,四海兼程。
硬卧是坐火车不多经历中的鳞角。上铺,高高在上,触天碰地。登上梯子,这是今晚的归宿,一尺见方宽,不足两米长。小心翼翼爬上此阁楼顶端,真乃风光无限。对面上铺的也是一眼镜,他在鼻子上嗅着香烟,仿佛久别重逢的怜惜。中铺的,发梢遛出枕沿,睡被舒展,这窄窄的床倒好像是为其量身做的,其人全然满意,异样和不适没有他这样的坐卧不宁而侧身不已。
陌生人群的气息里,有人实在好像是冰雪中的那草或什么植物,如果不是长长的发梢,白皙的额头,细而长长的手指,把一本杂志篱笆一样地扎在胸脖前,且靠不时翻动纸页的声音提示,哪里知道一个活的雌体就近在咫尺?女客下铺的那位伸展出黑乎乎的脚;听说过墨菊,但没见过;其十个趾头花瓣般秀气,忽而并拢分开,忽而分开并拢,同忽悠暑天火日的扇子一般摇头晃脑!是否可以比照这仿佛就是那天价的墨色珍卉?还让气味也上了色泽。一楼不住地展馨,三楼陶醉于嗅烟,二楼的女客,她可已梦回乡野!
他铺下的两层,于他当是恍如隔世。既不可能唐突与冒昧去引颈伸脖,况又无那等便捷深邃的穿透目力,且好事之心伊始淡薄,无须一方天地非要上下左右的了如指掌不可,就让它恍如隔世好了。
而此生好笑之处,常常是他最大的自信之后,接连而来荒芜与自愧,曾经只凭直直中才看人视物,有一点点弯曲,就连自己近身的都不一定知晓。真汗颜,过往里的信口开合与说唐论宋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他还是下得楼来,高处无星辰可摘,翻身都经受磨砺。一时对三百多元的经济付出,算来倒不如购它三五包精品烟的舒意。
车厢的连接处,习习凉风,犹如夏日一隅柳丝中的清气。迎面而来的她们,铁路服穿出来的身段、脸盘,标准的美丽,标准的微笑,标准的步态。在她们过来过去的脸蛋上,你可以咀嚼这行驶的拉着你奔向目的地的究竟是什么?信函在纸包里游走,人却在这莽莽巨壳里穿行;她和他,男和女,不同之处在于她们看护这巨大的移动,而孤独者在看不到星星或月亮的当刻,于此闹中的安宁里打发时光。他低下头,细看杯里的茶叶,在她们刚注上的烫水中,上下沉浮。
车慢了,停了,又开动了,广播里说西安过了,开封过了,邯郸到了,北京快了。夜晚,车窗里的城市就只是灯火,无论怎样的龙凤呈祥,莺歌燕舞,都被这疾驰把它拉成条条流线倏忽晃过,一种时光飞舞的太虚呈现。典雅的标准制服,修饰了典雅的她们,忙忙碌碌,她们还真就是那花丛中的蝴蝶似的;而张望不到的那本杂志背后的脸盘,却终是人际邂逅的晨露朝珠,此生都烟笼月迷。就如他的嫦娥。
窗外不住丢下驰骋追逐的连连绵绵的眯色弧线,一个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摩顶,要他来去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