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房一角的井水管子已冻了。还没来得及包棉花,点了大把的干麦草一烧,水还是压不上来,原来是冻很了。墙上挂的水担好长时间没用了,她找了待洗的一件旧衣服,擦了擦,就挑着桶到河边去。太阳微弱的光照着铺满霜的银色的田地,树枝光条条,对岸家户屋里飘出的晨烟给庄子里浮上了一带蓝雾。去河坝里挑水的,都套着手套,年纪老点的,就把火车头帽子扣得紧紧的,嘴角的白气沾在胡子上,成晶亮的梭子,女的把头巾裹得剩了两个不出声说话的眼睛。
祁仁妈妈穿的棉裤,虚泡泡的,两条腿颠来颠去,跑得利利索索,一拐一摇,胳膊上挽个兜兜,里边是发青的红萝卜和一些甜根子。刚淘完往回走呢。她急急火火地叫住了她,似有啥了不得的必须这时说,不然会耽误大事。
阿婆抹下堵着嘴的头巾,两片子薄嘴唇和突起的颧骨上两团绛红的肉就呈现在面前,她开口便赞她如何的贤慧,把无依无靠的先夫的娘老子仍然一如既往地照看,嫁妆一样一并搬来。
她没多少话回应,只两眼催着说要紧的,如没有,她就走了。人家看出来了,这媳妇没多少耐心。
将近一个月,对邻居多少有了些熟悉。这阿婆是善看河大水涨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东家贫,西家富,她就是钻地龙,无所不通,花白的头发并没让她在意为老不尊的坏处。她嫁给靳望,见面,连声阿姨都不愿意叫。阿婆没有自知之明,说着就伸来粗糙的一把手,往她脸上来,嫉妒似的,多好的肉皮,白粉粉的,紧绷绷的。她一退,阿婆的手落空了。阿婆和她无皮脸的儿子祁仁咋一样来,讨厌无形中就掩饰不了。阿婆顽固地还是抓住了她的胳膊,神神叨叨地说,问她知不知道结婚的时候,靳望的两家爸妈躲避的根底。她高一望,近一看,“我闲了,说给你,秦靳两户狗腿子缠麻线的事。你还不晓得,旁人能给你说吗。等消闲了,咱们婆媳拐拐闲话你听。”她十分反感,你算哪路啊,还称婆媳!
她蹲在河边,舀满了两只铁桶。澈明的河水安静的流,清水河啊,我到了这里,你也跟着……圆不溜秋的水担直压得她肩膀疼了五六天,左边的脖子跟磨红起泡了。
靳望拆了两件旧棉袄,借来喷灯,把水烧出后,将裸露在外面的管子厚厚实实包了,用细扎丝一圈一圈缠了。一个冬天,管子就暖暖的,水流自如。
她戴的戒指是和靳望去秦家时,男人叫阿姨的人交给她的。四十五六的岁数,眼角滋润,像流过泪,手忙脚乱的给她拿吃拿喝的,眼睛不安地落在靳望身上,上下打量,看看他哪里少了啥没有似的。叫秦经理的人进来了,头顶光光的,一副茶色圆眼镜堵在脸上,架子是铜质的,绑在脑后。两鬓到颧骨处,布满了带毛的肉瘤,黑滋滋的。那可折叠的富于张力的镂空的眼镜腿,像细细的蜻蜓的两条长足,巴在晨光未现时褐色的刺架上。他看她和她男人的目光,是从眼镜往下掉时随机一瞥的。她们没停留多久,放下东西,就出门了。
“她买的好,你换了戴。”靳望瞅见她手指上黄澄澄的指环,坦坦地说。
她一阵冷,不得不琢磨祁仁妈妈的那些话了。刚才,秦家女人听到她掌柜秦经理进院时,局促而不自然的,把她们放在柜子上的皮包往里边推了推,要遮掩啥。忙端了一个杯子,放在她们面前,才提壶上水。忘了抓茶叶,又去取铁盒子,盖子太紧,老弄不开。靳望目空一切,二郎腿跷起,悠哉着哩。电壶的塞子还在玻璃茶几上,热气断断续续地飘出。他不在乎进来的他要叫姨父的人,没起身,也没叫一声把他从头望到脚的“阿姨”。装进她皮包里的二百元钱,啥时放的,他看到了没有,她是没任何印象。风眼闹泪的她,胳膊挽着淘洋芋的兜兜,小步快跑出来,在她们背后说:包里有两个河北鸭梨,你俩走路时吃。可仿真皮包轻轻的,没任何水果的分量。倒是寻出了一沓新钱,二十张。靳望没说一句话,呵呵的一笑,讽刺谁吗?
祁仁他妈念念不忘,嘴皮子自言自语着,已在门口张望。她是来谈闲的,今天要兑现河坝里的话了。既然来了,她怎么好拒之门外。喝这里的水,呼吸这儿的空气,就得同人打交道,入乡随乡。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别人吊着一张嘴巴,她长着一对耳朵,她说她的,她听她的。
靳望带了穿用的东西,正要出门,她拉住他的胳膊,又说了一大堆话。“……你多有福,找了个花朵一样的媳妇,又孝顺,又懂事。这样的人打着马灯都难找。她就没好命,祁仁俩口子要比得上你们一个脚趾头就好了;丽华,把先人都羞死了,亏她脸皮子厚。靳望,你走吧,路上车好多的,不怕等不着。”
靳望招呼她屋里烤火,就背上背包跨出门,到院门口,又回头叮咛媳妇,给妈配的药引子要先和酒服,再熬汤药,顺序不能颠倒。她点了点头,目送他出门,走远。
都到做午饭了,老婆子才吐完最后一句话:“你现在清楚婚礼上两家大人都不来的牵扯了吧!”
两家大人闪不闪面,对于她无可无不可,因为很生疏,从靳望托的媒婆子上山,到她下山嫁到这里,不到十天,就连“婚车”拖拉机上坐的靳家的老四靳菊,秦家的老大秦春,她都是这些天才渐渐认熟了。即便是祁仁说的那两方面的意思作祟,她也不在乎他们来不来。日子要自己过,她又不粘在谁身上。生性就是个不爱瞻前顾后的人,小心翼翼,怕这怕那,更是说不上。
倒是梁河咋就一下子成了功勋章、纪念碑的,她没法子就全然接受,彻底放下。松林子里弄碑的时候,悲切声调的人念的话她记得一句半语,“保家卫国”,“宝贵生命”之类。
她不能心绪平静地去对待如此那般的场场景景,那个迷迷糊糊的所在。
初中高中,在学校图书馆她读了些书,战争的,《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日》,尽是杀富济贫的豪杰,顶天立地的汉子,足智多谋的神人,和舍生忘死的英雄,他们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作文竞赛,她得了三等奖,奖品是扉页盖了学校公章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另一本是《史记选讲》,至今还在红箱子里锁着。要是家里有钱,她可能有点出息,上个中专,大专什么的,也当个人民教师。恰逢不幸,好吃懒做的父亲得了胃囊肿,疼得满地打滚。
弟弟借了一头毛驴,把哎吆皇天的父亲送进县人民医院。立即手术,需要一笔钱。这时,三五日就开学了,她望穿秋水似的等待,当然不只是盼望上学,更迫切的是可以和一个人朝夕相处。但是,她的学费,书本费现在就无着落了,给爸爸治病要紧。况且,爸爸平素就说,女子家,念个书没用,投入再多,也是别家的人。妈妈一肚子气,只没办法。她不愿给家里增加负担,这时候再去挪钱念书,拉账累债,就不明事了。这种环境里潜移默化,眼界也一日一日的窄了。书本里的各色人物,拼搏的,挣扎的,反抗的,也只当是故事罢了。父亲手术后,炕上半年。她和妈交替照看,她上地,她烧饭,她出门,她洗涮。小她六岁的弟弟,和庄里的一帮同龄孩子,满天地跑,这里出,那里进,今日上树,明天下河,又抓鸟又打鱼,快乐无比。她只能抬头望望天上的飞鸟,低头数数地上活跃的蚂蚁,看看下了蛋咯咯叫着等待一把粮食的黄色母鸡。
神情犹豫的班主任戴着草帽,冒雨亲自上门动员她,写个检讨,克服一下困难,继续上完高中,说她很有希望预选上榜,就剩一年了。她父亲沉默不语,老师尴尬地走了。
她真是怀念学校,风风火火的日子,不光读了英雄好汉的书,还废寝忘餐地读了三毛和岑凯伦,缠绵悱恻的《白马王子》。女生也一般,他们不知道而已,她们也流传。
一天傍晚,她在河堤等人,心思菲然。黑洞洞的,树叶子在夏风中窃窃私语。一只手从背后把她猛然拢住,她激动万分,口唇就死死咬住了她,疼痛赶走了浪漫,粗鲁打扰了悠扬。
不是他啊,他是谁?她憋的一口气冲出来,双臂用力推过了那个霸王,他乖乖的跑了。她垂头丧气蹲着的时候,他正在她身后立着,问她“怎么啦?”这才是他。她一腔怨气烟消云散,他听了她刚才所遇,不但不恼,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快回,太晚了,校门关了,咋回宿舍!”
她听话的“嗯”了一声,跟他要走到校门口时,两人才故意一前一后错开,回了学校。她立在宿舍外面,听听里面在说什么,她们正津津有味地谈论男生的眼耳喉鼻舌。她推开门,是杨玉红首先注意她嘴唇流血的,何珍同高莲子帮她倒水,擦洗,上药。
青春新闻在学校热火了一阵子,在老师严厉的批评中收场;她渗血的嘴唇,轰动了宿舍,震惊了校长。最终,是经济的拮据和青春的躁动携手,给她的学生时代作了一出夕阳的谢幕。
她像大自然中的雪花、微风以及小溪一样的率性。
那个咬了她一口的人是谁,后来由他本人坦白了,她惊奇不已。嘴唇深深地破了,难堪困扰了她两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