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中午,她乘了收山货的车回到再嫁以前生活的地方,她想念她的梁河,她想她们以前的日子,她想她们何以走到一起并成婚姻家庭的细枝末节。
高二的毕业考试及高考预选,她是再没有机会了。可梁河也没有进入预选分数线,补习的念头根本没有,他想去参军。两人在学校里就说了的,她并没当真。毕竟学生的理想五花八门,如烟似雾的憧憬五彩缤纷,距离实际还有一大段。说说笑笑,甜言蜜语总是实在的像手中的钢笔,眼前的书本,可触可感。
当梁河第一次火火风风的闯入她家院子时,她放下手中的簸箕,去给他抬板凳,端开水,一副满面春风,接待贵客的热情。这些动作,母亲不言自明,父亲也一望便知晓三分。“他就是那个杂种”,她从父亲吸旱烟的动作上看出,他把烟锅平素是在鞋后跟上磕的,可今天他把铜烟锅在石头上磕得能看出火花来。燧人氏钻木取火可能不准确,应当是“击石取火”,父亲的铜烟锅头子就从院子里的青石上砸得火星四溅。“娃娃不在学校里好好念书,乱跑啥哩?多难听,还没听够咋得?”他撂下话,背过身子就转出门去了。母亲倒是端出了饭,他坦然接在手里,吃得很香,咽得顺溜,说:“岳琳,我们出去,有点事告诉你。阿姨不见怪吧?”她母亲当然不会。去年麦黄的时间,她和母亲及岳家庄的其他女人、学生乘周末的时间,去采草莓。上山时热热闹闹的一大帮人,回来时都从自己熟悉的小路、田径分道扬镳。她和母亲提着满满的两兜兜红是红白是白的草莓,走了不少路,饥渴倒不是问题,脚腿酸软却无法克服。过了三台子刚刚柳黄的麦地边,楸子树上一串串到秋日才成熟的绿果果,柿子树上也吊了乒乓球大的青蛋子,都露在大小形状不一的的叶子中间。黄狗出来进去的,看见树下走过的人,摇摇尾巴,把两只耳朵张得风帆似的,眼睛专注盯着她们的行程。
就有一中年妇人,端个盆子出来,给院子里的芍药花洒水。看到她们,主动的说:“他阿姨,摘草莓去了?日头大得很,进来歇歇,喝口水。”这本是该自己向人家主动提出的,这可太好了,人家不光热情的主动,还厚道的淳朴。不过给她们拿坐的椅子时,手不方便,脚步也就说不上伶俐,还有点孩子学走路时的扶墙摸壁。
风凉凉的吹过额头,她坐在板凳上,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梢和满坡的绿浪,看看能否站在这高处找到自家的位置。但见山川生烟,鸟鸣喈喈,山下远处的一堆堆瓦房都在如烟似雨中,泛波闪光的是缓缓的清水河。只有不时响起的汽车喇叭隐隐传来短促或拉长的声气,才分明出这山上不同于山下的恬静。
母亲正和衰老的妇人聊得投机,她已从连场带院的这家出来,到了更高的一个树梢不遮不挡的石堆上左顾右盼。这时就有一个声息向她趋来,还没回过身,她就被两只手抱住了。呀,这不是别的什么流氓二杆子,这是他的长手指呀,也来摘草莓?她兴奋之极,背过头去,他的下巴就吻住了她的头颅,二人不出声笑个不止。他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就把她紧紧搂住了。她有点着急,他说别紧张,这里人少,没多少眼目会注视她们。她正想张口问他时,那个扶墙摸壁的女人就叫开了:“梁河,提桶水去!”
“是她妈,”她松开他的这双指头很长的手,他和她往院子走去。她问水泉远不远。他说,鸡肠子路,不好走,很徒。他妈眼睛不好,每周返校时,家里的大水缸和四只铁桶、两只木桶、两个盆子,一口大锅,他都要把它装满,可够几天的用水。她惊讶的叹息了一声,是为他的辛苦,不为别的。她不矫情,也不虚浮,为他的忍耐和朴实,想到她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可靠与安心。
谁知那夜抱住她大咬一口的人,倒使梁河承受了冤枉,他是否给校长写过检讨,给班主任承认过错误,他没说,她也没问。但她和梁河的相处是学校都看见的,人们把她嘴唇的受伤自然就和他扯起来。她父亲的恶劣态度和“多难听”就是这件事情的余波。
梁河倒挺快的,他肩膀上的水担挑着两只桶子,不觉就从山弯处上来了,脖子上的汗滴一颗一颗的,她瞅着它慢慢一颗颗地滚落。母亲呼呼的在人家屋里睡着了。这个院子里就三间烟火气熏透的低矮的土木房子,院边果树下是木篱笆围的猪圈和一个用木条做的防黄鼠狼的鸡架。外人进院时从左至右都畅通的,不过住房右边的山墙根扎着一个厨房似的用空心砖、牛毛毡做的一个牛栏。平时做饭都在炕跟前掏的一个火塘,从黑漆漆的房檩上吊下铁链,锅口就挂在上面。烧水做饭时,铁链上的一个木把手可将锅放高放低,冬日取暖,也是这样。烧的是林子里拣来的大柴,能放进去的几乎不用斧头劈开,架上就可以,一年四季火星不断。即使明火灭了,深厚的灰塘子里,埋着的依然是火,只要轻轻抛开浮灰,用火筒或直接动口一吹,架上去的柴就熊熊燃烧起来。原始的痕迹,如果不是屋里的电灯以及这时代的一些生活用品,生产资料,如收音机、化肥和桌子上摆的座钟,就很容易把北京猿人山洞积的很厚的不知年月的草木灰相映照,人类早期活生生的某些足迹,仍在今人的足下长久存在。
她和梁河订婚了,她明正公样地和他来来往往。父亲气愤不打一处来,可对于这样的女儿,他没啥办法。只要母亲支持,她就更不在乎哪怕天塌地陷,跟定梁河是她的最大愿望。生活是人创造的,梁河说她和他有个事业要共同面对,那就是他要改观他现在的生活环境,过上好点的日子,要她帮他。
这其实是农村里的某种求婚方式,从一开始他就把她和他的生活目标绑定了,“从农村走向城市”,她笑着仰起头,看蓝蓝的天空,“这有啥难的?”她是这样回答他的。从此以后的有关他家里的环境因素,有谁再以此做非难她和梁河的婚事,她一概置若罔闻。父亲也只好忍气吞声了,亲戚们把酒盅沾上嘴唇的时候,都顺水推舟。既然订婚酒喝了,结婚便是秋后即可办的了。
验兵的时候,她三天没见他。这订婚酒都喝了,该准备结婚啊,家俱总得买一两样,衣服你该给她弄几套,戒指啥的她根本没想,她从不给她中意的男人给为难。
可他当兵的这个举动,尽管早在学生时说给了她,到了当真的时候,她就有些傻眼。他忙说,他先去部队,再回来结婚,他打听了情况,入伍的战士是可以在探亲时娶妻,符合规定。她的父亲莫名的高兴,其不可告人的想法,天下人都猜得到。母亲犹豫的问女儿,她转身到清水河堤上等梁河去了。
她问,他走以后,像他父母吃水那样的情况怎么应付,他说他爸还能行,虽然摘草莓的那天她没见他爸,但后来她知道他就在附近,有事喊一声就回来了,不在林子里,就在地里。
梁河走的时候,穿着一身绿色衣服站在队伍里,每人都背一个背包。从县城的汽车站出来的车,开到武装部门口,戴大沿帽的有帽徽和肩章的军人就喊开了口令,梁河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便整齐地上了大班车。她在人群里天阴地暗地瞅着他,大班车在接二连三的鞭炮声中徐徐开走。
他探亲的电报来了,让家里和岳琳准备好他回来结婚的事。婚后第二天,她们俩在松林子里溜达,他牵着她的手,她望着沙沙作响的松林,愉快满天满地,山风接连吹来,松树枝摇叶摆,哗哗声起,树下的枯叶随风而起,冲过稠枝密条,在半空里飘荡、翻飞、坠落。她往树杈子遍布的油松上爬,梁河倚着她的身体,她爬上松树的第一个树杈就爬不动了,就要下来,他用肩膀接住了她。这里不用像昨夜里一样悄着声息防着公公、婆婆,不论如何大呼小叫,只有松涛和鸟雀相闻。他背起她走出这堆高高的松林。就听有人大声喊:“梁河,部队紧急电报。”
她收拾完他的东西,他给她轻松地叮咛说:“二老就交给你了,爸的腰有点问题,妈的眼睛有时不好,你就先辛苦一点。”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两年中常有信和钱寄回来。
到今天,她也是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并不难过。烧纸的时候,她没当那是给亡人送钱,就像孩子玩一样,纸火烧起来的时候,她伸开两臂,展开双手取暖。石碑上的字迹,她马马虎虎的,总缺乏一种要去看清的勇气。
下山时,范英的爸爸告诉她,来了一个穿对襟袄,戴皮帽子的外地人来租房。他给说主家不在,如一定要住就去银杏乡里找她。范英爸还特意说,叫岳琳不要介意,租房的人问了他许多事情:你们这儿出了大英雄,一等功臣,都立纪念碑了,是谁啊?她就前因后果地说了一遍,外地人再没说一句话,老压着皮帽子,腿脚缓慢地走了。
“哪一天的事啊?”
“大概你结婚一二十天左右吧。”
范英的爸爸现在是人人眼红的个体户,开商店。山下距她家半里地的河堤边,有一个公家观测河道水情的小房子,当初它像通往山中的众多灌溉设施一样,今天都废弃不用了。
他清除了小房子里堆积的粪便,脏污,安了门窗,挂上锁子。里面摆满五金百货,服装鞋袜等生活用品。他早先酿醋,十里八村的背着木醋桶跑,现在他上山租了一坨地,育白皮松苗子,乐意给岳琳看看房子,带着种种地。讲好的,收种归他。他的女儿范英是岳琳初中的同学,肤色略黑,身高马大,说话风张风势,眼睛微微转动一下,男生都会演戏似的跟随,吆喝。但心地慈善,不计嫌隙,不拘小节。范英曾向她的梁河眉来眼去过,也是别的男生在她面前说的,岳琳是从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