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火的下午,手心冒汗,作业没写上一半,靳菊妈妈就把靳望从书桌上喊出来。她正心疼女儿靳菊,从那晚以来,这些日子,她就很少出屋和人说话,头也不梳,衣服也懒得穿。靳梅和靳兰书不离手,隔一会儿,就去给妹子倒杯水,拿几个生苹果,勉强和她说几句话。叫靳望出来,是为准备下午的饭,要到老房子后面的坡地里摘豆和辣子去。靳梅和靳兰是不愿意冒署月进地了,只他一个,掮一个笼子,带了把铲子,还要掏几窝子洋芋回来。
热气冲击着他的脸面,走了几步路,胳膊上就晒得发疼,额头上发燥,汗珠渐从手臂、眉头的毛孔里渗出,手掌心湿涔涔的。写作业时虽连着擦汗,在屋里还不怎么过火,外面却这等的气闷,他还是赶紧几步,早点把用的菜弄回来,就可一心完成作业,免得明早自习又要受老师的点名,那不好意思。
密扎扎的玉米地畔子间,条条的豆豆躲在硕圆的叶子下面,秧子的新芽陆陆续续冒出来,往竹子搭的架上绵延。豆条,长溜溜的,色泽灰中见青,脉线白亮,一抓一大把,他很快就撸了半笼子比手指长的,二指宽的菜豆;辣子在洋芋地边。白色和紫色的花还开得正好,洋芋却已经长成了,他刨开两窝子,提起洋芋蔓,大的一两个,核桃一般小的竟有三四个;再铲出一窝,是蓝洋芋,拳头大了,干干脆脆的长了两个,他刨了土坑,再没有了,还得挖几苗,不到秋后收成的时候,这洋芋目前仅是赶上吃新鲜了,长的没有个头。
辣子得小心摘,清水水子溅到眼睛里,就难受了。他不小心,早就体验过那时的难受了。还是五岁时在河那边的地里和秦夏一起,两个人看红酽酽的辣子挂在低低的椒树上,兄弟两个抢着摘大的,摘不下来时,从中间就一折,汁液溅到眼眶,两个人都哇哇大叫着往河边跑。大一点的秦夏就撩起水往眼睛上湿,他也跟着哥哥一样的洗,眼眶里热扎扎的难受就跟着泪水与河水,悠悠流走了。现在他小心多了,过去的记性牢牢钳在心里,像写在本子上的字迹。
弄了满满一笼子,挎在胳膊上,还有点沉,不过提得动,走走停停。不知谁用锨头或啥东西铲断头的一条菜花蛇就在道旁草丛里,把他吓着了,眼睛一花;正睛细瞅,死的,他便大了胆子,用脚靸了一下,就提起沉重的笼子继续往回走。此时,地里的玉米叶子刷刷的响动,还有人声,细听是消失了这多天的祁仁,他们正从山上前前后后的下来。他瞅了一时,一愣,就往一台地的柳树丛里钻进去。他找坏蛋好些日子了,拾掇的心思并没收起。他要观察观察,听听他们说的什么话,最近到什么地方去了。便把笼子放到草里,就握着铲子爬上了浓荫遮地,刀叶片片的柳树杈上,静观他们几个接下来的行踪。
“他不敢回去,”台胜疲倦了,面黄肌瘦,一屁股坐在湿湿的玉米地上,口打呵欠,头如晒蔫的黄瓜。
祁仁一脚踩在埂子右面的洋芋地,大张两腿,贼眉鼠眼地说:“不怕,这都几天了,也没见有啥行动,要有,派出所的黄所长早找到我们了,就没见他们闪面。”
李怀丹说:“他爸要打他,你们可不能不管。要是回去,问去哪儿了,怎么回答?”
“跟朋友转了几天不成吗?笨熊,还没开窍。”吴来急于回家,又像是饿了几天饭,一语未发。三个人听了他的话,也就分头离开了,就剩下祁仁东张西望的。
“他要干什么?”靳望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他要拉屎?这不是报仇的好机会?他要先唬住祁仁,那条死菜花蛇可以借用。他猴似的从柳树溜下,仰头扳了树股子,捏在手上,就去草里小心的把虫挑出来。看了看,蹲下来,细心地把死蛇缠在柳条上,让筋断皮连的蛇头重新仰起来,重新折了一截枝条别在伤痕处,连接起来,就是活生生完整的一条活蛇了。柳树叶子遮着,枝条动一动,就是耍蛇人手上的生物,像极了,可以了。
刚刚做成。祁仁就提起裤子,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望了望层层台子地下面,那就是他的家,他好像要跑着回去。跑了没几步就“啊哟,妈妈”的叫起来,褂子扣敞开的肉皮上,已是老师作业本上批的几道红叉杠,又看到打下来的是蛇,魂魄早已没了精神,跑不得,飞不起,叫不出,只能双腿跪下求饶。
“放了我,就这一回,我把你叫大哥。”
“叫一声爷爷,就放了你。”
“爷爷,孙子再不敢打大哥了。”
“你叫爷爷就爷爷,又叫大哥,我不依。”
“好好,大哥大哥,爷爷爷爷。”
靳望把手里的树枝扔了,祁仁还是怕得浑身抖,便问:“你弄个蛇打,它会咬死人的,你胆子太大了,以前还不知道,真服你了,咱们结拜吧!”
“你把靳菊怎么了,她这些天不嗯不喘的。”
“她是愿意的,他们几个跟她玩了玩,没啥,也没打她,也没骂她,”祁仁有点傲气上来了,就自动站起来说道:“我有个密秘,你想听不想听,我要和你换,你不把她的事情扬出去,我也不把你的事情说出去。靳菊又不是你亲妹子,你关心啥吗?”
他把靳望的脖子扳过来,就秘密说了他早在那天听的靳菊给祁仁说的一部分话。靳望不言语了,柳条似的发软了。他和祁仁成了某种朋友,条件是互相保密。当时懵懂的靳望并不知晓靳菊被伤的真正含义,但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是啥意味,也是雾气迷漫,只不过人人嘴上说“他们不正经”,是不好的事。可祁仁嘴对着他耳朵说的话是那天他没听到的话,谁是那个女人,他终于对上了。
是的,他还以为她是看他这个儿子来的,她从门里出来,明明看着他了,却埋着头走,这不就是祁仁和靳菊说的事吗?
他只好委屈了,去和祁仁称兄道弟,即使他在上完初中,祁仁一伙混迹社会的这段时间里,他依然想保住一个女人的密秘。时时想要逞强的祁仁,他也忍了,尽管祁仁说的一切密秘都是由清水河北像风一样早已刮到清水河南的。祁仁从社会得知,几个人和一个女孩同时肌肤动作,那是要判刑的。这半月光景,他的消失就是惧怕这里,现在风平浪静,他放心地回来了。靳望的一顿柳条,他疼痛了,惧怕过后他又死死地抓住了靳望,他们约定共守密秘。荣誉在靳望的心里成了这个孩子的一切,就像他怕作业本上落下一个墨点。
“真是她吗?”靳望在没完没了的怀疑中。他把一笼子菜提回家,痛快地说:“她把祁仁砸了一顿。”靳菊的妈妈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一惊,再是眼皮耷拉下来,她寻思年龄还小的这个儿子,“他该不明白靳菊究竟是……但愿他不明白。”
各有习性的河南河北的这两个女人,他既不愿把她们叫一声妈妈,也不愿呼一声阿姨,她们好在何处呢?从根苗的部位就对女人有了一种蔑视和轻看、怨恨。二月二的那天,河南的她给儿子炒了一包豌豆,在上学的路上等他。靳望很高兴,当那个爸爸秦贵望见这一幕时,这个妈小心害怕的在儿子面前,把东西依旧拿走了。男人对女人照头就是一巴掌,说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都是人家的人了,偷偷摸摸的给这给那,干啥?”她无声无息,绵善的就像是坡里的一只羊,乖乖的回去了,连头都没敢回一下。
祁仁要和靳望交换的是一座山梁,黑沉沉地横亘在土坎坡洼,唐突了黎明天光,诙谐了春晖尊长,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暗雾。
只是靳竹是异样温和的女人,他的行为里有些挂念。他能吃到的糖是她给的,他穿到的新袜子也是她买给他的,就连他的第一件红道道蓝格子白底子的尼龙运动衣,也是他的这个叫靳竹的姐姐买的,她可是他要一生一世里点头躬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