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来,公公背了背篼,往地里送粪,婆婆扫院子里落了一夜的积雪;俩人身体好了许多,他的腰喝了一堆中药,有力气了;婆婆说她的眼睛见亮了,茶罐、盅子自己能寻到跟前。他们常年劳作的人,闲不下来,只要身子疲困过了,就永不愿赖在炕头热被中。
岳琳抬了盆水,正要洗脸,从不上门的靳菊,戴个厚厚的火车头帽子,拖大头皮鞋,活像男人似的,出现在她家门口,愣头愣脑的递了一句话,“叫你哩!”便撤身不见了。
岳琳两把洗毕,擦脸油化不开,剜在手心里,抹在脸上,皮肤疙里疙瘩的。她到婆婆睡的屋里,火盆上的水还未煮开,她提过茶壶,烤了烤手脸,再双手匀了匀,渐渐平润了。顺手拿起炕头的衣服,套上,边走边把胳膊从袖子里伸出来,扣好三个压扣。风夹着雪花,她拉起滑雪衫上的帽子,毛绒绒的出门。
前几天,靳菊说她妈头疼,叫她去帮着擀点面,不爱吃压面机压的那硬邦邦面条。她忙忙的去了。听她瓮声瓮气地说话,岳琳起初有点心急,这是要在她面前摆她公婆的谱啊。她一边撮面粉,一边舀水化碱面,也许看她手中忙着,公婆半天都不给声气了。岳琳做饭的同时,留心公婆垂脑坐在厨房的靠背上,还要给她说啥。
案板上的面擀的很快,菜切好了,灶眼里的火生着了,锅里的水倒满了,干柴块子着的哗哗哗的,水一阵就滋滋的响开,另一个锅上的豆腐臊子汤也好了。她说:打五个鸡蛋!
厨柜的一个缺边的碗里,垒的高高的一碗鸡蛋,她真怕,一不注意,把哪一个取不好,会咣当滚下来摔破,小心点小心点。饭捞到碗里,臊子汤都舀上,碗里都会有一个荷包蛋。她把先捞好的一碗放好筷子,双手递到她的这位婆婆手里,她没接,让她先放案板上;另一碗捞出时,依前例应该端给她的这个公公。他在上房屋里,不知在干什么,见她抬饭进去,头没抬,眼皮一松,嘴角蠕动,欠身伸手接过去了,把地桌上一本封皮揉皱的《喻世明言》放在窗台上,坐下吃他的饭。给她说:你也吃,靳菊娘今天没胃口!岳琳答应了一声,就下厨房里来。
这是岳琳到她现在的公公婆婆家的第三回。给公婆的一碗饭,她端着,筷子平放在碗口,热腾腾的。她张口说话,干脆的站起来。“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媳妇,饭做的麻利,面擀的光堂,臊子汤也炒得香;感冒了,我鼻子不灵,可香味还是闻得见;这破头里面,好像老有东西左转一阵,右疼一阵,有时额颅都快破家;去疼片服了,草药药子喝了,就不见效。”
她建议她开点别的什么药吃吃,或者打点青霉素之类。她摇摇头,说:“药够多的了,靳竹从城里捎回来的,一大包哩!”她扶着靠背缓缓站起来的身体,几乎和她一般高,病痛时一副好看的面容都没减下多少。只是眼睛无神,嘴皮干扎,一举一动仍在大轮廓里行事。她把饭端给岳琳,眼神是不能推辞和拒绝的意思,臊子汤里的鸡蛋她又让岳琳给自己再加了一个。
公婆就如此行事,从提亲到她和靳望结婚日子的敲定,再到锅碗瓢盆的齐备,都是她频频动起杨柳播洒,摆布人间烟火。而她的影子就是天上的日头,使你在阴凉中接受余热。她又是声音,她的力量由阅读《喻世明言》的她男人全面发出。说明白一点,就是女当家。她重新坐在靠背上,算是说了岳琳愿听的又一些话。
“你结婚,我是几重的因素,不想上那个地方去,并不单单是为你,”她坦率的叫人宽心。这性格的人,有勇气说她的心里话,也就有力量对付别的。“祁家,门对门的,我是不好相处,没完没了的淘气,那儿子、女子都不学好,靳望倒是乐意跟着混。几岁时那样,大了还裹着,跟上好人学好人,我怕呀!”她要岳琳替她管好她的这个儿子。
“从小领过来,家里孩子多,不知照顾哪一个的是,老大老三念书能行,我就宁可挣死牛,不让车翻过,对望子有不周到处,娃对我心里记了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都推大了,成家立业了。现在凭靠一双手,地里少不了吃的,肚子饿不了,头脑活泛的,有眼光的,都寻门路挣钱。可得跟个好人,他好像还跟我赌气,故意的跟祁仁一伙来来往往。”她停了停,把眼光往窗外望,喊道:“她爸,你下来!”上房随即答应:“好,来了!”
“梅子从兰州寄来的点心和红糖,装一些,给岳琳爸妈,你去顺便看看亲戚。”婆婆说这话,公公直往他女人脸上看。
“你现在就去,我还有话要同儿媳妇说。”
此时岳琳好暖和呀,这半老婆子,口里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妇了。
“有些事是不对,该让望子生我的气。竹子就经常怪怨我对他不热心,给她的糖,她经常偷偷分给望子……我是不好啊。”她抹抹湿润起来的眼眶,“你快给我们家养个孙子吧。女儿,满屋里看着花花绿绿的,叫起爸妈来也热热乎乎,可那到底没有儿子在眼前踏实啊。”
她笑了笑。这是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她也是女人,可她不看好女人。也是,观念归观念,生活归生活,中国的张王李赵都生活在习惯和传统里。
“好,妈!”岳琳的这一声称呼,感动了她,那两只胳膊把岳琳一把拉进怀里,不太细索的手在她头上放了很久。
她洗净碗筷,离开时,她问岳琳两个大人的身体,又说:“我好一点,会去看他们。”
岳琳掩过大门,快要走出巷子,她出来大声叫住说:“过几天还得腌点菜。”岳琳点了点头,给她说:“你回去吧,别又着凉。”
靳菊把头仰着,从岳琳面前视而不见的走进去了。
岳琳同公公在路上打了个照面,他的衣领和肩上都落满了一层雪花。岳琳上了坡坡,左拐进了院子,婆婆说:“刚才来了一个人,拿了好多东西,放下就走了,叫他坐他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