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瑜和路毓秀两人翘首望去,发现是花灯大会要正式开始了,天清池上游待命的船只已经缓缓开动,上面的花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观灯台上,宜城官员和地方名宿列坐一排,准备评选出此次花灯大会的前三甲。
“咱们也过去吧。”张梅瑜道。
路毓秀应了一声,和丈夫并肩前行,穿过人群,奔着路云景那一群人走去。
天清池岸边人山人海,掌声雷动。人们欢呼雀跃,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上游下来的花灯船上。
素纤好像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见周围没有人注意她,便用力地拽了拽路云景的衣袖。路云景正兴致盎然地望着花灯船,被素纤一拽,毫无防备地转头去看她。
素纤两眼发亮,两颊绯红,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一下路云景的嘴巴,然后满面娇羞地低下头,脚跟儿轻挪,靠得路云景更近,额头快抵在路云景的肩膀上了。
路云景彻底傻眼了,直愣愣地看着素纤,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周围嘈杂响亮的欢呼声渐渐远去,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和素纤两个人了。
张梅瑜和路毓秀此刻离着两人就一丈远,隔着几个观众,把全程都看在了眼里。夫妻俩人也愣了,呆望了半天,最后还是张梅瑜先回过神来,他赶紧拉着路毓秀转过身去,脚步疾疾地远离了人群。
这一晚,灵秀堂宜城分号的“朱雀医祖”花灯被评选为中秋节花灯大会第三名。
灯会结束,人山人海如潮水般散去,灵秀谷出外赏灯的上千人陆续归谷,早上一起出来的这群人也是各自看着时间,或继续流连,或直接归谷。
路云景等到花灯大会一散,便立刻回了灵秀谷,早早地沐浴洗漱,上床休息,几乎是没再跟素纤说过一句话。
躺在床上,路云景一直睡不着,那一吻就像是刻印在他脑海里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一遍又一遍的加深记忆。那种惊慌而又悸动、忐忑而又喜悦、想要靠近却又不得不疏远的心情,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既害怕又渴望,辗转反侧,烦躁不安,人生第一次没有因为病痛折磨而失眠。
就在他拼命想要入睡的时候,隔绝外室和内室的帷幔有了轻微的晃动,这立刻引起了路云景的注意。借着窗棂上透进来的隐约月光,他看到了一个婉约的人影正站在帷幔外踌躇不前。那帷幔的交接处似乎被人捏着,只要轻轻一拉,外面的人便能走进来。
每日夜里,外室要搭出软塌,素纤和绿萝轮流睡在外室,以便照顾路云景的生活起居。为了方便照顾,外室和内室的隔绝才设计成了帷幔,可路云景现在真的希望那帷幔是坚固的门墙。
路云景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帷幔被人捏着的地方,盯了好久好久。帷幔外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进来,轻轻地松开了帷幔。路云景心里的一块大石也终于落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声喘息在静谧的夜里犹如洪钟大响一般。
路云景心里大为慌张,这一声喘息真是把自己的处境暴露无遗。
帷幔外,一声婉转轻笑,娇嫩如黄莺,悦耳如风铃。
路云景感觉窘迫不已,连忙躺回去,闭着眼睛努力入睡。
“公子,素纤有一个黄豆芽和瘦竹竿的故事,你想听吗?”
黄豆芽,瘦竹竿。
这两个称呼顿时让路云景百感交集,他悄悄握紧了拳,睁开眼睛空洞地盯着上方,心中不由得黯然神伤。
“从前有个小女孩儿,她总是生病,总是咳血,细胳膊细腿儿的,皮肤暗黄暗黄的,有个小哥哥就叫她‘黄豆芽’。小女孩儿开始不知道黄豆芽是什么,以为那就只是自己的小名而已。后来小女孩知道了,她哭得很伤心,因为黄豆芽又嫩又亮,比小女孩儿好看多了。
“小女孩儿认为小哥哥给她起这个名字是想笑话她,于是她也给小哥哥起了个外号。因为小哥哥的皮肤总是暗青色的,还瘦瘦的,比小女孩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所以小女孩就叫他‘瘦竹竿’,有时候也叫他‘瘪竹竿’。小哥哥很高兴,他说竹子很好,在寒冷的冬天里也能活,他希望自己能做一根竹子。
“于是黄豆芽和瘦竹竿就成了他们两个小时候的名字。
“黄豆芽有很严重的疾病,怎么也治不好,她每天都很痛苦,想早点儿结束那种日子,黄豆芽不怕死,她觉得死了反而就解脱了。瘦竹竿每天都会想尽各种办法逗黄豆芽开心。瘦竹竿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他让黄豆芽不要放弃,要乐观地看待每一件事,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快乐地渡过每一天。
“黄豆芽讨厌瘦竹竿,她觉得瘦竹竿根本不懂自己的痛苦,瘦竹竿只会让黄豆芽坚强,让黄豆芽坚持,可是黄豆芽只想快点儿结束,她讨厌这个世界。
“有一天,黄豆芽看到瘦竹竿很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拼了命地想要呼吸,好像马上就要死了。他的身体冰凉,真的是比冰还要凉,他的表情更可怕,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了,黄豆芽从没看过那么可怕的表情。黄豆芽想象不到,瘦竹竿忍受的到底是多么让人绝望的痛苦。
“可是那个时候,瘦竹竿对黄豆芽露出了一个很温暖的笑容。黄豆芽觉得瘦竹竿是个傻子,都快死了还笑得出来。从那次以后,黄豆芽知道了,原来瘦竹竿每天都要忍受经历一次痛苦。
“原来瘦竹竿和黄豆芽一样,也有很严重的病,甚至比黄豆芽更严重。黄豆芽很伤心,瘦竹竿真不够朋友,居然一直瞒着她?黄豆芽也很自责,瘦竹竿都自身难保了,还在鼓励黄豆芽坚强,可黄豆芽总是想放弃。
“瘦竹竿说,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就该珍惜每一天。那个时候,黄豆芽根本听不懂,瘦竹竿只比她大两岁,可是说的话总是比大人们说的话还要难懂。不过黄豆芽觉得,既然瘦竹竿都能坚持下去,那她也要坚持下去。
“从那以后,黄豆芽不再想着放弃,而是想着跟瘦竹竿一起坚持,等到瘦竹竿不想坚持了,她再跟瘦竹竿一起去死。每当黄豆芽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瘦竹竿总是能带给她希望和温暖。那个时候,瘦竹竿是黄豆芽心里唯一的阳光。
“瘦竹竿说,黄豆芽的病一定会好的,黄豆芽不信。后来黄豆芽的病真的好了,于是黄豆芽就相信瘦竹竿说的每一句话。黄豆芽长大了,她每天都很开心,因为她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围着瘦竹竿转,看着他写字,看着他读书,看着他吃饭,看着他睡觉,想着给他添衣服,想着让他好好休息,想着给他做好吃的,想着让他开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黄豆芽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瘦竹竿,于是黄豆芽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奢望,她希望瘦竹竿也能喜欢黄豆芽。那么瘦竹竿,你能不能告诉黄豆芽,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暗夜静谧,只有心跳的声音。
“素纤,我身体病弱,需元阳保身,纵使被天材地宝时时供养,最多也只三百年的寿命。人生短暂,我志在高远,不愿被男女之情所累。”
终于吐出心中隐秘和块垒,路云景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心性高洁,善解人意,我若不是如此,定会娶你为妻。但我已然如此,断不想再辜负你的青春。所以,对不起。”
沉默了许久以后。
“那么,黄豆芽希望瘦竹竿能答应她一件事。”
“什么事?”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让黄豆芽离开,黄豆芽一辈子为奴为婢,别无他求。”
“我不能答应你。”
“那么,瘦竹竿赶走黄豆芽的那一天,就是黄豆芽死的那一天。”
素纤带着哭腔说完最后一句,反身扑到矮塌上,低声抽泣,把被子裹在身上,微微温暖着冰冷的身体。
在隔壁院子里,张梅瑜和路毓秀并肩站立。
路毓秀一直紧绷地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呼,药王伯伯说的真是没错,这素纤可真是厉害,也亏得云景能把持得住,要不然为难的就该是我了。”
张梅瑜神情黯淡,低声问道:“云景他只有三百年的寿命?”
三百年,张梅瑜如今仙岁已过三百年,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好年华,倘若路云景真的只有三百年寿命,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他编瞎话骗人的,你还真信了。”路毓秀瞟了丈夫一眼,“我可是把天下最有助寿命的天材地宝都搜集来了,还用我奶奶留下的绝世法宝跟彭祖真人换了他的长生仙诀,地仙八百年的寿命是达不到了,可五百年还是有保证的。”
张梅瑜点头:“这就好。”
路毓秀沾沾自喜地道:“真不愧是姐姐的儿子,他……”
路毓秀的话刚说到一半,那边房里便起了变化,路云景突然掀开被子下床,大步流星,帷幔一掀,还未反应过来的素纤便连人带被地被路云景横抱起来。
暗室静谧,鼻息咻咻。
瘦竹竿的眼里有火,心跳如鼓;黄豆芽的眼里有水,心跳凝滞。
素纤梨花带雨地抱紧了路云景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哭泣道:“瘦竹竿,我讨厌你,你说过会一辈子对黄豆芽好的。”
于是公子失去了理智,抱着一身娇弱回到了床上,如猛虎扑食,蛟龙闹海,发狠似的回应她的恨意。
路毓秀怔住了。
张梅瑜肩膀耸动,好像在极力忍耐着笑意,他拉着路毓秀一飞冲天,径直飞到灵秀谷西北方的瀑布旁边,这瀑布下有一处凉亭,张梅瑜来到凉亭以外终于不再忍耐,仰天放声狂笑,笑声甚至压过了震耳欲聋的瀑布飞流声。
他纵情欢笑,酣畅淋漓。
路毓秀起先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刚才说的那句“真不愧是姐姐的儿子”,可又感觉不是,丈夫是个温静淡泊的人,少有这样忘情忘形之举,他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张梅瑜心里舒畅,大笑着走入凉亭里,对着瀑布大声喝道:“痛快,痛快!云景,脱胎换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