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妈妈的味道，这气味令他万分忧伤，头痛欲裂，内心深处充满了绝望。当他借着黑暗中远处的点点灯火走近布语家的院子，透过院门的缝隙，看到刘大笙坐在院子里，正在给狐狸剥皮。
那只狐狸正是可怜的妈妈。
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赵小瓢起了杀机，他要咬死刘大笙，这对一只半成年的狐狸来说，当然非常不易，可是他此时积攒了许多力气，而仇恨会给这份力气无限的能量。
他四处嗅着，想找个缝隙钻入院子，最终决定跳墙而入。
他还没有杀过人，狐狸大家族的长老是不允许狐狸杀人的，因为这会招惹来杀身之祸。如果谁这么做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会被森林里的狐狸大家族处死。虽然人类没有停止杀戮，狐族却真的愿意与人类和平共处。
赵小瓢此时也想到了这些，但一想到可怜的妈妈，他的心中早已没有了理智。正当他摸到院墙上，准备一跃跳下，去咬死杀死妈妈的仇人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他拉了下去。
拉赵小瓢的不是别人，正是龙泽。
他捂住赵小瓢的嘴巴，硬生生地将赵小瓢抛入黑暗中，直扯到远离村庄的河畔。
“松开我！”赵小瓢想咬龙泽的手指，龙泽指端生出细密的鳞片，他无能为力，只能让泪水像瀑布一样从脸上涌下。
“你听我说！”龙泽扳着赵小瓢的脑袋，让他被迫跟自己一起坐在草丛里，“一切还不那么糟糕！龙婆也许能帮助你。”
有关神通广大的龙婆的一些传闻，赵小瓢可是早有耳闻，他不再挣扎了。龙泽还不敢松手，他害怕赵小瓢跑了，毕竟，他不仅是一只狐狸，性格还冲动莽撞，尤其此时他的妈妈已经死去。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救不活你的妈妈。”龙泽说，“可是我知道，龙婆可以。只是，她很少管这些闲事。”
龙婆活得很久了。
久到没有人知道她如今到底有多少岁。
她耳朵有点聋了，眼睛也有点花了，更可怕的是，有可能脑袋也有一点儿糊涂了。每天，她都躲在山巅深处的洞穴里闭目养神，从来也不管周围发生的事情，也许，她是在想那失踪的龙老伴儿。
手渐渐松开，赵小瓢没有跑开，他满脸疑惑。他很清楚龙泽处处都帮着布语，这有可能只是一个圈套，是一个让他暂缓复仇计划的对策。
龙泽的目光里含有一缕忧郁，“相信我，龙婆能让时光倒转。只是……”
“只是什么？”赵小瓢感到自己又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绝望拖到谷底。
“只是，时光倒转，会抹去一些人的记忆，无论是友谊还是仇恨……只有龙族才会一直记住无法忘怀的一切。”
赵小瓢并不知道，他有过刻骨铭心的往事，龙婆帮助过自己，他曾想用生命保住的珍贵记忆被龙婆抹除过。
他并没有思索曾经的无法忘怀，因为那些记忆早就消失在他的脑海里。这一刻，他只在乎正在发生的新的一切。“时光真的可以倒转？”
龙泽轻轻点头，将手放在一朵盛开的野花上，它渐渐收回骨朵，“我只能逆转五分钟的时光，而龙婆可以很久。”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又回到村庄，龙泽在院外施了一场小雨，刘大笙将狐狸锁进储物间里后，惶惶地跑到房子里去避雨，龙泽逆转了一会儿光阴，锁自动弹开，他抱出赵小瓢妈妈的尸体和皮毛，本想着再往深处查找一番，想找出狐狸赵大瓢和小狐狸赵突突，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他连忙跑出储物间，跳出院落。
今天家里发生的一切，布语全都看在眼里。
一放学，闯进院子里，她就发现了那只正待剥皮的死狐狸，“你为什么要捉狐狸？”
“是它们自己钻进我的陷阱里。”爸爸刘大笙为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羞愤中咕哝道。
“可是太祖母说过，狐狸可以变成人类。”布语生气地坐在晾台上，“它们不坏的。”
她生气地哭起来，吧嗒吧嗒掉起眼泪，妈妈让她去大河找鸭子，爷爷让她去摘豆角，她还要写作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虽然消除了一些痛苦，她却开心不起来。一想到那只可怜的狐狸，那只有可能拥有神奇往事的狐狸，她就感到十分难过和自责，她自责自己无法阻止爸爸杀害狐狸。
吃过晚饭，她自己躲在房间里，趴在桌子上观察龙泽送给她的花。这朵花时而洁白如雪，时而泛着淡淡的粉光，花体带着时浓时淡的馨香，闻起来令人心情宁静，忘掉了忧愁。
上午布语在学校的柳林深处发现一条可怕的大蛇，那条大蛇长得粗壮，当她看到大蛇吐着芯子朝她挪移过来，当即浑身发软，直挺挺地昏倒了。
那条大蛇不是别人，正是李花，她将赵小瓢所说的一切全都记在心里。她实在气不过，就趁校园浓荫处无人，化作大蛇想吓一吓布语，没想到真奏效了。幸好她跑得快，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龙泽以后会不会教训她。布语醒过来后，一直叫嚷自己看到了大蛇，猜到几分的龙泽和沼畔没有找到李花，只能劝说她那是幻觉。
布语也相信那只是幻觉，因为学校里根本不可能出现那么大个儿的蛇。
正是因为这件事，龙泽才冒险偷来那朵四季不败的龙花。蛇生性怕龙，更害怕龙花，只要有龙花守护，布语就不会再受到任何蛇类的恐吓伤害。龙泽也知道这朵龙花对龙婆非常重要，但他并不清楚到底有多重要。不过为了布语，他并不害怕自己受到爸爸的惩罚。
“这朵花能让人永远快乐？”
这是布语听龙泽对她说的。
龙泽还说过，只要将这朵花放在杯子里，杯子里的水就是甜的。布语试了试，确实如此。
布语很爱跟男生打架，这也许是因为她看不惯男生总是欺负弱小女生的原因。她当然跟龙泽也争吵过无数次，可是令她万分吃惊的是，她的拳头击打在龙泽的身上，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龙泽不仅没有倒在地上，连朝后趔趄着退去几步都没有，只是气定神闲地站着，一副你白费力气的神情。可是最早，当布语第一次打龙泽的时候，他却万分震惊，根本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毫不出众的人类小女孩竟然敢和自己动手。
但布语终归是布语，她在震惊之余并没有被大块头吓倒，只要龙泽惹火了她，她还是会出手。同学们认为他们是最奇葩的一对同桌，因为打架过后不久，又和好如初，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此时，布语将花摆在床边，回想着那只可怜的狐狸，进入了梦乡。
今夜的梦好奇怪，梦境是那样伤感与逼真，仔细回想起来，却又哪怕连一个细碎的片断也捕捉不清楚。
正当她在梦的沼泽里挣扎，那朵花飘起来，轻移到布语的身上，散发出微光，一寸一寸地钻进了她的胸口。她的身上生出细密的鳞片，可是这一切转瞬间就消失了。她依旧是那个普通的女孩。
沼畔找过布语，她本想找一个借口要回那朵四季不败的龙花，却没想到目睹了院子里刘大笙为狐狸剥皮的那一幕。这令她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心慌地跑回家去找龙泽，等到龙泽送走伤心欲绝的赵小瓢，回到家中，兄妹俩呆坐在院子里，面对着龙妈和龙爸。这一夜，一家人相坐无语，一直到各自回房间睡觉。
大家心里都在琢磨着这场劫难，还要再张口求龙婆，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它引来的问题实在太大了。狐狸大家族是绝不会允许馋嘴坏事的狐狸再活下去，而这一切全都是赵大瓢的贪吃引起的。
龙爸和龙妈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如果早晨让他在家里吃得饱一些，他也许就不会找山上的朋友去偷吃酒，也就不会落入陷阱里了。
赵小瓢没有直接回家，他不敢将妈妈的尸体抱回家，更没法向妹妹和弟弟解释妈妈已经死去了。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就将妈妈埋葬在山林里开满铃铛花的一角，呆坐很久后，才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妹妹赵小包从床上坐起，闻到了哥哥身上的味道。
她慌乱不安，抱住赵小瓢的胳臂，“妈妈呢？爸爸怎么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样子在赵小瓢没回来之前，已经哭过多次，“妈妈从未这么晚归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爸爸……”赵小瓢忍住眼泪，在心中筹划着合适的字眼，“他出了点意外，妈妈去找人帮忙了。”
赵小包开始为爸爸担心，“他在哪里？”
“听话，乖乖睡，明天一切烦恼都会消失。”赵小瓢想将妹妹按倒在床上。
赵小包一侧身子，又坐了起来，“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还有——”
赵小瓢没让妹妹再说下去，“你乖不乖？妈妈特意嘱咐我，你们要听话。”
赵小包只好躺下睡觉。这一夜，她心里十分不安，几次从梦中哭醒，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竖着耳朵，瞪着眼睛，一直躺到天亮，院子里每次响起风吹落叶的声音，都令她心头一颤，以为妈妈回来了。
等来的只有失望。
第二天，赵小瓢早早就起床，他这一夜也没有睡觉，他知道妹妹没有睡，更为眼前的痛苦忧愁万分，但他抱着一线希望，准备完早餐后，就背起书包，临走前他安排好妹妹和弟弟的一切，并拜托赵小包照顾更小的弟弟和妹妹。
跑出村口，钻进树林，他将书包挂到了一棵大树上。
等到他爬到山巅上时，龙泽已经在那里等待。
龙泽脱掉上衣和裤子，穿着短裤，微皱眉头，一脸思索的神情，“我刚才找了半天，洞口不见了。”
赵小瓢的希望被击得粉碎，他慌乱地跑去寻找，果然，那个他不止一次目睹的飘浮着云雾的入口真的不见了。入口处的古松依在，怪石也没有改变位置，只是洞口消失了。
龙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为一条龙，他知道，一旦这个神秘入口消失，就证明有一条老龙要死亡，龙在死亡前，是不允许被其他生灵打扰的。这条龙正是他的祖母龙婆，他对于自己拿走那朵四季不败的龙花非常自责，因为只要有它在，龙婆的呼吸就不会停止，轻易不会死去。
“到下面去看看。”他知道水中还有一个入口。
赵小瓢跟着龙泽一路游到龙湖的深水处，在有着厚厚淤泥的湖底停下了脚步，顺着一条滑石台阶，朝上走去，直到钻出湖底的一个高处，这里有一个天然形成的钟乳岩洞穴，里面宽敞整洁，在奇树与异花中间，是无比华丽的桌椅柜壁。
赵小瓢胆怯地跟在龙泽后方，走进大厅的石阶，“真没想到……”
龙泽没心情跟赵小瓢说话，一路跑过雾桥，他已经细心地发现，植物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老迈，花朵微衰，一切都在悄然进行。
跑到大殿中央龙婆的脚下，她已像枯藤似的堆在一处，盘在云椅上。
龙泽一步扑上去，啜泣着，忍不住浑身发抖，“对不起，那朵花找不到了。”
“这就是命中注定。”龙婆的手在龟裂，脸上的皱纹中有了水泥一般冰冷的硬痕，准确地说，她的身体同洞府里的万物一样，开始苍老和石化。
“龙婆！龙婆！”龙泽泪流满面，“怎样才能救你？”
“我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这么多年，我寂寞着，想念着，却不能够离开，去寻找你的祖父。我早就活够了，能接替我的人却一直都不出现。”她发出虚弱而苍老的笑声，“我能够感受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将那个可以接替我的人往这个方向引。她究竟是谁？还得那朵花说了算。不过，这一定是一个心地无比善良的女孩。想要给我自由，就去寻找她吧。”
赵小瓢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不想让龙婆死，不想打扰她的安宁，又想她让时光倒转，救下自己的妈妈。当龙泽将这些话告诉龙婆，龙婆却脑袋一沉，打起瞌睡。龙泽试了几次，他叫不醒龙婆，更无法让龙婆使时光倒转。她的头发里生出树枝，腿间长出顽石，真正与山岩融为了一体。
不过，她还只是在沉睡，在等待。
洞府里越来越冷，冷得两个伙伴直打哆嗦。他们不得不跳进水中，浮出龙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