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天空中缓缓倾斜,发出的光也渐渐变得柔和。黄昏时刻,只见太阳一半躲在云里,另一半发出红色的光,只用了三两个呼吸的时间,太阳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云彩之中。天空中的最后一束光还在云朵与地面间来回的奔走,但注定会慢慢消失,夜幕即将降临。喧闹,嘈杂,混乱,将被宁静,柔和所取代。夜是安宁的,只有浅浅的月光催人入眠。
农家的土灶里燃着小火,锅里的汤冒着泡,从锅里偷跑出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香味。范民碧坐在土灶前,用一把黑色的,沾有一点烧干了的黄泥的火钳控制着土灶里的火候。土灶前还堆满了柴火,范民碧隔一会需要将一丁点的柴火加入灶中,一会儿又把锅盖抬起一点,观察锅里的水还剩多少,她还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驱赶柴堆里钻出来的蚊虫。
老鸭汤的鲜香从灶房飘到了堂屋,又从堂屋传到了邻居家。这有年份,又全是粮食喂出来的老鸭子炖的汤,就单单的闻闻香气,就让人身体舒服的不得了。能喝上一口汤,就是在这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里奢侈的享受。
晚饭时,张勇,张建国,范民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蒋燕还在医院里,明天才会出院,张勇打算匆匆吃过晚餐,就把熬好的鸭汤盛一碗带去医院。
餐桌摆在堂屋,是一张长满了黑色斑点的红色木桌子,方桌子的四条边上摆着三条长板凳,张家三人分别坐在了三个方向上。堂屋顶上吊着一颗灯泡,昏黄的灯光仅能让人勉强看清桌上的菜。张勇和范民碧的面前都摆着一只盛满米饭的碗,唯独张建国的面前,有一只空碗,一个酒盅。张建国喝酒的时间远大于吃饭,一般人更多的是一口菜就着一口饭,再来上一口汤,解决一顿。张建国不同,他几乎每一顿饭都是一口菜就下一口酒,喝酒的张建国很少会喝汤,但今天不一样,老鸭子熬出来的汤鲜香,即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反射出灿烂的光晕。张建国吃一口菜,然后喝一口汤,在抿上一口小酒,有着这个年代人少有的惬意。
若是往常,张建国会毫不吝啬的要求自己的儿子倒上一盅酒,陪自己喝,但今天,他到现在还略微有些怒气,对张勇根本没有摆出一个好脸色。
张勇用汤混着饭,三两口把饭灌进嘴里,接着又拿出洗干净的保温盒,一层装饭,一层装汤,他还不忘用筷子从汤里挑出了几块骨头少肉多的鸭肉。这是一只喂了三年的鸭子,若炖的不好,那一定是嚼不动的,不过在范民碧三四小时的熬制下,这一整锅老鸭子都是鲜香美味。
就在张勇装好了汤,准备赶去医院的时候,摆着臭脸的张建国开始说话了。
“蒋燕这个事,要不是别人告诉我,到现在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张建国用筷子夹起煮在汤里的萝卜,咬下一半在嘴里,另一半放在空碗里,接着又用筷子在酒盅的边缘敲了敲。砸吧着嘴说到:“你是我儿子,我才好好的和你说话,说到底,蒋燕是个外人。现在女儿是给你生下来了,她这样人品不好的女人,该打就打,该赶走赶走,该离婚离婚,她用掉了你多少钱,你也该一分不少的要回来。”一旁的范民碧听到这些话,似乎这时才意识到今天张建国打过她,她用扶碗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现在已经不肿了,但还有两根手指印在上面。
“女人不打不会听话。”张建国说完这句话,就又开始喝酒喝汤吃鸭肉了。张勇听完了张建国的话没有任何的表示,没人知道他是认同或是否定,他提着鸭汤,走出堂屋。
夜已经降临,月亮和乌云都挂在天上,月亮照亮乌云,乌云遮住一半月亮。蒋燕生完孩子后,只滴着营养液,一口热饭都没吃成。张勇在医院陪着蒋燕,到了晚餐的时候,他才匆匆赶回家,蒋燕说了,她饿的慌,想要喝张勇妈妈炖的鸭汤。去土哑镇的路上到处都是石子和土坑,张勇没带手电筒,只靠着点点月光照明,速度自然慢了不少,再加上张勇手上提着鸭汤,害怕鸭汤洒出来,更是让蒋燕多等上些时间。
吃过饭的张建国拍了拍肚子,大摇大摆的回到他的房间,打开了十寸大小,靠天线接收信号的电视。张建国年轻时风光过一段时间,他有着一身好手艺,凭着这身手艺,带大了三个孩子,也没让他的三个孩子吃过太大的苦。这台黑白电视是镇上的第一台电视,虽然只能看两三个电视台,虽然现在已经流行起了彩电,但这仍不影响他对着这台黑白电视自豪。张建国打开电视后躺在了床上,从床边的烟袋里抽出一条旱烟,裹了裹,嵌进他的一杆被熏黑了的烟枪里,接着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惬意的吞吐起了烟雾。
范民碧则包揽了饭后的所有事情,家里的所有事情,都需要范民碧来做,事实上范民碧也不止做家里的这些事。张家离临海镇房子排列最密集的地方还有一公里的路程,他们家的附近,隔几十米才有一户人家,实质上还是属于农村,也就分配了一些地。张家不靠农活为生,但这些地,范民碧也没让它们闲着,水稻,麦子,蔬菜,范民碧一个没剩的全包揽了下来。照理说,范民碧这样的贤惠且能干的女人,应该很强势,能做家里的主心骨,不过范民碧年轻时,没少挨张建国的打,只因张建国比她更加的强势。
张建国在年轻时,是比现在更加跋扈骄横的人,不论村里村外。哪家人需要盖房子,就得在家里买上好酒,做上好菜,请张建国来算一算房梁该立在哪,该用多粗的木头。哪家男人要娶媳妇,女人要嫁人,也都要请张建国来置办家具。那时的张建国,喝醉了回家,范民碧还会摆出一副脸色,若是张建国心情好,那也就罢了,遇到张建国心情不好的时候,等着范民碧的就是一顿打。纵然范民碧年轻时除了能干,长的也十分的漂亮,但她却丝毫奈不何自己的丈夫,只能认打认怨。这几十年来,范民碧挨过无数平白无故的打,冬天起晚了,做饭迟了挨打,衣服没及时洗干净要挨打,到点了没回家更是逃不脱一顿打。那时的农村人,嫁了就是一辈子,范民碧也就从没想过摆脱,只是尽力的变得迎合张建国的喜好。几十年过去了,也许是张建国的脾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好了不少,也许是她彻底了解了张建国,不会再做任何忤逆张建国的事,范民碧也就再也没被打过。范民碧自己心里清楚,她对张建国极大的情感叫做惧怕。张建国则是非常满意自己对范民碧的行为,他认为范民碧能这么合他的意,与他的打脱不了干系,他甚至想让他的两个儿子也像他一样,能让女人对他有所畏惧。
张勇在医院里,一口一口的喂蒋燕吃饭喝汤,他很是细致,没有一滴汤,一粒饭洒在病床上。他们的女儿喝过一次奶后就乖乖的睡了过去,看着酣睡的女儿,张勇知道,从今以后自己不论受多么大的委屈,经历多么大的磨难都是值得的。他趴在床边,注视着丑黑的女儿,旁人眼里的丑黑,在张勇眼里只能用可爱来代表。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的触碰女儿的脸,还有嘴唇,看着酣睡中的女儿半握着的手微微的晃动,他也憨憨的咧开了嘴,忍不住笑出了声。
窗外,夏天末尾里仅存的几只蛐蛐欢快的叫着,这不像是将死的昆虫会发出的声音,这些蛐蛐更像是在欢呼新生。秋天的第一片落叶也在月光下悄悄飞舞,伴着些许微风。
张勇趴坐在病床边,注视着女儿,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沉重的鼻息声慢慢响起。孩子出生前的这几天,他忙前忙后,太过劳累,到现在,他终于能放心的睡上一觉了。
月光洒下,秋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