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长洲青嶂外,九派白云边,舟连一纵,关锁重横,赤日隐狼烟;
百倾宫城黄帐里,御水碧波涟,密布天罗,广开地网,明镜再高悬。
……
自离开汝南,蒙古大军一改之前的闪电突击战术,不设前军,不压后阵,而是整军几十万同时进发,铺天盖地而来。他们的行进速度很慢,一副狮子搏兔、猫戏老鼠的架势,妄图用这种气势摧毁宋军的意志。
若是之前,蒙古人的阴谋可能真的会得逞,但这次不同了,在新军抵达鄂州之后,赵高山与边军主将张胜、副将吕文信,以及于江陵来援的高达、邛应重新制订了作战方略,原驻军的任务从扼守长江,伺机击其半渡,变成了退守鄂州城;高达、邛应率所部驻于黄州,与鄂州互成抵柱;长江之中吕文信的水军船只尽数回撤,严守军港;周边百姓也陆续收入鄂州城中,民居全部拆除,使得整个鄂州防线成为一体。
高山率领两千新军以及张胜为其配备的八千兵卒,将军营扎在了江岸与鄂州城之间,准备正面迎战蒙古的渡江部队,自江岸以南,新军共修筑了五道防线,最前方的一道距离江岸只有百步,期间拒马林立,战壕交错。
若是蒙古人见到这种布置,一定会笑掉大牙,事实上宋军之中已经有人对这种防御工事提出了质疑,三道相连的窄沟而已,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蒙古的铁骑,待战船渡江,踏平鄂州不费吹灰之力!只有发挥南人的优势,于江面之上与坐惯了马背的敌军一决高下才是制胜之道。
若是关舟来到鄂州,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典型的阵地战布局,确切的说,是火器战的阵地布局,那三道战壕并不是阻挡骑兵用的,而是作为掩体防御火器爆炸伤害,分梯次缓冲敌军的冲锋的,自一而二而三,再三再二再一,既可以为士兵提供必要的穿插时间,又可以形成作战节奏,实现不间断打击。
高山很兴奋,他认为自己可以借着关舟的东风一战成名,从此步入名将之列;平沙很忙,首批物资已经抵达营中,亲军和大匠在他的指导下,带领着两百名学徒正在日夜赶制泥娃娃和雷引;边军将领很满意,固守坚城可比正面作战安全多了。
军备作坊位于军营东南角,共有人员两百四十人,三十名亲军原是高山兄妹在皇城司的亲信,负责最后的制作环节;十名大匠实则是官家委派的监军,他们的责任是保管和清点,防止重器外流、技术外泄;两百名士卒是平沙于新军之中精心挑选的可信之人,负责中前期的基础工作。
每多做一个泥娃娃,蒙古军队就会多死几个人,甚至十几个、几十个人,这是作坊中所有人的共识,泥娃娃的威力他们在爆炸实验中见过,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直接炸成了碎片,十尺之内碗口粗细的树木被气浪生生撕成了劈柴,蒙古人再厉害,还能比石头硬吗?
忽必烈并不知道,他每耽搁一天,就要多付出几百甚至上千名士兵的生命,他更不知道,在长江对岸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待宰的的羔羊,而是一群准备一试爪牙的幼虎!
新军士兵平均年龄只有十七八岁,都是按照赵高山的要求精挑细选的,他们没上过战场更不曾与蒙古人交手,敌人的强大只停留在他们的耳朵里,却没有印在骨子上,这些初生的牛犊在紧张和兴奋中期待着人生的第一战,此战之后,那些身披羊皮、虬发蓬张,让前辈们胆寒的蒙古军队,将成为他们口中的土鸡瓦狗,而他们也必将成为大宋的新一代军人。
关舟拿着董宋臣带来的军报,看得津津有味……老董啊,你观这新军如何?赵高山如何?关舟将军报还给董宋臣,问道。
有你小子在后面照扶,还能差到哪去?董宋臣将军报收入袖中,咧着嘴说道,只是人家若是立了大功,加官晋爵,可会分你半成?当初你处心积虑让他们自立门户,又献计献策奉献神器,怕是要竹篮打水喽。
关舟将董宋臣按到椅子上,帮他倒了杯茶,笑道,你怎么说也是大内总管,宫中内卫、宦官、宫女皆以你为尊,这度量怎么就不见长呢,成大事要有识人之智、用人之能,更要有容人之量,别的且不说,你老董若总是斤斤计较,怕是一辈子也没多少开心的时候。
董宋臣翻翻白眼,端茶不语,关舟继续说道,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的很,能混到现在这份儿已经算是上天垂怜、官家恩典了,再说人比人气死人,那杨镇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凭着家势混了个二品官,寒门学子春闱秋试岁岁年年,待得花甲古稀可有这般造化?还有那丁大全,犯了那么大的案子,不也就是丢了右丞相的职位吗,现在还是观文殿大学士、镇江知府,那可是从三品的大员,这几日你与礼部的马天骥还频频上折子为他陈情说好话,怕不是想让他官复原职吧?
董宋臣将茶杯放到桌上,也不抬眼,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小子是话里有话啊,说明白些,你又憋着什么坏呢,老夫与丁大全相交莫逆,拉上一把也是应该,妨碍到你了吗?
我对朝政不感兴趣,也不管你莫逆不莫逆,你拉不拉丁大全于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我要提醒你,别打鄂州的主意,那里只能添火不能抽薪,若是前线出了差错,大宋便会万劫不复,你我就是千古罪人!
董宋臣盯盯的看着关舟,说道,你曾为新军向杨镇求援,鄂州主将张胜出自杨家门下你是知道的,那副将吕文信是何许人也,你可知道?
吕文信乃是我大宋第一战将吕文德的胞弟,他两兄弟都是贾似道的人,你们想拉丁大全回中枢,就是为了让他在枢密院与贾似道分庭抗礼,我说得对是不对,关舟坏笑着说道。
董宋臣嚯得起身,沉声说道,你既然如此清楚,那么也该知道,吕文德驰援合川,一路过关斩将,现今已与合川守军兵合一处,蒙哥崩,蒙古大军虽仍于我军对峙,但撤军是迟早的事,也就是说,合川大胜已成定局,如今吕文德上奏官家,要携五千轻骑离开合川再援鄂州,贾似道也蠢蠢欲动,意欲亲往,他们若到了鄂州城,那张胜就屁用不顶了,若鄂州之战如你所说能大获全胜,他吕氏兄弟定然居于首功,贾似道一党在朝中的势力将无可撼动!
你说的都对,或许贾似道和吕文德也是这么想的,捡干锅捞便宜嘛,人之本性,不足为奇,不过说来说去,还是得先将这一仗打赢了再说,我不管谁首功说陪榜,我只要赢!关舟正色道,你老董与其费心思拉丁大全回来,不如想想如何能帮到赵高山,他可是出自你皇城司,赢了为你铺就高台,输了丢的可是你这张老脸。
你以为老夫不想吗,鄂州远在千里之外,老夫却身在京城,又不能如贾老儿那样直辖军事,鞭长莫及,心有余力不足啊,董宋臣叹道。关舟呵呵一笑,说道,你只要能保证新军不受人辖制即可,皇城司本就是天子亲军,如果能给新军扣上一个代天子亲征的帽子……
董宋臣闻言一愣,低头沉吟道,远征亲军只对官家负责,不受边军节制……若是打赢了,那首功就是官家自己的,谁也不敢去争;若是输了……也没人敢指摘新军的不是,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官家……董宋臣眼睛越来越亮,嘿嘿一笑,说道,此法倒是可行……
不对!你该不会在新军出征之时就将这一切计划好了吧!董宋臣瞪着眼珠子说道,那时新军初建,难免树大招风,所以你让他们低调出征,此时前方阵线已经拉开,兵员配给也已到位,你便要借老夫之口将新军推上高台,是也不是!?
关舟挠着头笑道,总管大人想多了,新军是官家的亲军,赵高山是你的部下,与我没有半文钱关系,我为何要对他们这么好?再说我也是见招拆招,若是贾似道那边没有动静,我也不必行此一招,你说是不是?
董宋臣苦笑道,老夫现在猜不透你的意图,但我敢肯定,你定然还有后招,可怜贾似道与老夫等人整日里机关算尽、处心积虑,其实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而已,可悲啊……
老董啊,你我虽相差几十岁,却如同兄弟一般,你仔细想想,自你我相识,我可曾坑害过你?没有吧?倒是你一见面就先阴了我一把……关舟扶着董宋臣坐下,继续说道,我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并没你想的那么险恶,你老兄记住一点,所有的争权夺利都要等仗打赢之后再说,若是输了,覆巢之下你们还争得个屁的完卵!
吕文德请战的折子我是准备压上几天的,若是如你所说,我这折子呈是不呈?董宋臣问道。关舟坏笑道,呈啊,连同为新军升格的折子一同呈上去,娘娘对你们两方势力的事心知肚明,因而行事从来不偏不倚,值此国难之际,更加不会挑起两方争端,所以,这两封折子要么全准了,要么就是全否了,你里外都不吃亏。
待吕文德到了鄂州,新军已然成了代天子出征的羽林军,他根本无权指挥,只得甘为陪衬……贾相公若是知道这个消息,脸上定然精彩之极……董宋臣嘿嘿一笑,指着关舟说道,你小子才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不去混迹朝堂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治病治本,诛人诛心,我不过是以治病的道理治人而已,董公谬赞了,关舟笑道……
两人正说着,门外有侍卫禀报,说文十三带着十几名庵主已在门外等候,关舟说声请他们进来,而后向董宋臣使个眼色,董宋臣了然,撩袍坐上左首第一把椅子,腰板一挺,脸色一正,大内总管的仪态便摆了出来;关舟拿起百缕衣披在身上,又将一副牛皮压制得面具戴在脸上,这才坐了右首第一张椅子,衣服和面具本是流水用来吓唬李三娘的,今日关舟准备拿它来诈一诈这些庵主。
文十三带了人进来,一个个皆是穿戴齐整,显得格外郑重,甚至有人穿了个红袍扎了红巾,不知是要过寿还是要娶亲,亦或是本命年?
众人低垂着头,抚衣站正,齐齐朝殿上深鞠到地,大宋不讲究跪拜,如此鞠躬已是规格极高的礼节了,当然,平民拜见官家、娘娘时还是要跪的。董宋臣也不说话,轻轻的虚抬了下手,便有执事的黄门挑着嗓子喊道,免礼平身!众人这才起身,朝坐上看去。
杨髨!你竟敢来此处!一个高瘦汉子见到关舟,先是一怔,随即厉声喝道,其他来人也是脸色一变,眼神中满是不解。
放肆!皇家重地不得喧哗!执事的黄门喝道,那些人俱是一颤,赶忙垂手肃立,董宋臣摆摆手禀退了黄门,起身来到那汉子身旁,指了指关舟,柔声说道,这位义士识得此人吗?
那汉子又抬头看看关舟,嘴唇动了动,摇了摇头,说道,小的说不准,或许是认错人了……他那一身装束,像极了在下的一个仇人,方才有些失态,请大人勿要见怪……
哦?董宋臣呵呵一笑,又问其他人,你们与此人也有仇吗?那些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唯有一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却是眼神飘忽不定,额上冷汗直冒……
董宋臣掌着皇城司多年,虽然没管过多少正事,但侦缉查探之事确是了解一些的,再加上本就善于察颜观色,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转身回座,朝关舟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端起茶径自喝了起来,那意思我的事儿完了,该你登场了。
关舟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摘掉面具,又脱去百缕衣,露出紫色的官服,捋了捋头发,戴好纱帽,这才来到众人面前,笑吟吟的说道,诸位可识得本官?
众人俱是摇了摇头,那汉子躬身说道,小人眼拙,确是认错人了,请大人赎罪,关舟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那杨髨的面目你可曾见过?那汉子摇摇头,言说那妖僧本就行踪诡异,且一直带着面具,确是没显露过本来面目,不过语调身形在下倒是铭记于心。关舟点点头,对众人说道,此次本官邀各位前来,乃是奉了公主殿下的旨意,对诸位长久以来的善行义举予以褒奖,至于这位兄台方才提到的杨髨,本官却也识得,待正事做完,我们再慢慢聊。众人躬身称是。
仪式简约而庄重,当赵姝缓步从后堂走出来,稳稳的坐上殿堂主位时,殿上众人齐齐叩拜,口称拜见公主千岁,唯有董宋臣侍立一旁,而关舟显然慢人一步,装模作样的撩了下袍子,膝盖还没打弯,赵姝便吩咐免礼平身了。
董宋臣先是宣读了一份公主诏谕,辞藻华丽,用典精妙,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的一大长串,那些个庵主躬身受教,更有摇头晃脑如饮琼浆者,貌似是听懂了。而后便是赏赐,升国公主殿下很是大方,每人赏黄金十两,锦缎四匹,汝窑贡瓷两副,外加御风阁特制折扇一把。金元宝上有内府烙印,锦缎上有皇家织造的标识,瓷器上有御贡铭文,折扇扇面上有修内司的压印,这些东西就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摆上祠堂光宗耀祖的。
正如关舟所说,这些人之所以做了庵主,实则是退而求其次,若是能加官晋爵,谁会在乎做个民间组织的头头?平日里出钱费力的,无非也就是笼络些乡民百姓,以便在某些时候能多一些话语权。
这下好了,多年的辛劳终于感动了皇家,一次便得了如此多的赏赐,有其为佐证,乡民对堂庵便会更加信任;有了皇家庇佑,堂庵俨然成了小半个衙门,岂不是更上一层楼?众人捧着赏赐,手脚发抖,嘴唇哆嗦,眼睛也模糊了,激动之情无法言表,只得趴在地上叩起头来,也不记个数,磕上就没完,反正边上的人不停,咱就不能停,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比下去。
关舟看得直吸冷气,照这个磕法,大殿的地板估计要换新的了……诸位贤达且慢谢恩,关舟说道,殿下的赏赐可还没结束呢!
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关舟觉得也不能一概而论,雪中送炭可以救人命,锦上添花若是添得好,却可以让人死心塌地的卖命,今日关舟便要让这锦上花团锦簇,迷乱人眼。
殿下的赏赐固然贵重,但却仍不足以酬谢诸位对大宋的赤诚之心,关舟说道,所以殿下特意命修内司为诸位打造了功德金牌,明宣业绩,传诸后世。
说话间,有宫人托着漆盘上殿,那之上乃是一面面两分厚两寸长一寸宽的金牌,金牌正面浮雕着一朵莲花,莲花之下刻有阳文功德金牌四个字,背面以阴文刻了一首诗,乃是,混沌白莲绽,玄女布真禅;报国安民志,佑吾盛世天。
赵姝走下殿来,将一面面金牌亲手颁给众人,那些庵主跪在地上,全程头都不敢抬,哆哆嗦嗦高举双手,接住金牌,山呼千岁……
诸位平身吧,日后还请一如既往携贫济困,造福我大宋百姓,赵姝郑重的说道,众人叩首称喏,这才纷纷起身,心情激荡之下,看着眼前的盛装公主竟然宛如玄女娘娘一般。
就在众人失神之时,却见公主缓退两步,飘飘然离地而起,犹如神女飞天,霓裳曳广带,飘浮升飞行,一去三四丈,稳稳的坐在了鸾座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连董宋臣都是膛目结舌,轻功不是人人都会,但却大多见识过,根本就不可能是这种轻法,庵主之中就有几个练武之人,在江湖中混迹多年的也有,一眼便能看出这与那些江湖伎俩完全不同。
九天玄女娘娘转世!众庵主几乎齐齐在心里喊了一声,随即再次跪倒在地,无比虔诚的扣了三个头,此时叩头与彼时看似都是头杵地,但感觉却是大不相同了……
赵姝再次说声免礼,众人起身,却有一人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口中喊着,公主殿下恕罪……公主殿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快快讲来!董宋臣见趴在地上的就是之前行事鬼祟的那人,心中不禁暗暗赞许了一下自己的眼力。
大人容禀,那杨髨怂恿教众夜袭宫防,之后意欲潜出临安,期间曾找过我……我也是迫于无奈,才……才帮了他……请殿下恕罪啊……
那高瘦汉子闻言快步上前,哐当一脚将那人踢翻,喝骂道,原来是你放走了那妖僧!今日我谭某人便杀了你我父母妻儿偿命!
只你有父母妻儿吗!?那人愤然而起,指着那谭姓汉子说道,你可以不顾亲眷与那妖人杀个你死我活,我做不到!为了不重蹈你的覆辙,我确是助那妖人出城了,该杀该罚自有朝廷公论!还轮不到你谭大东指手画脚……
放肆!董宋臣吼道,众人一惊,慌忙站回原位,只是脸色依然不好。赵姝正襟危坐,沉声说道,本公主宣召尔等前来,乃是为了我大宋百姓,为了天下苍生,想来诸位必不会令我失望,至于妖人之事,你等可说与关大人与董总管,对错赏罚自然有人为尔等做主。
赵姝言罢起身,在落雁和小蝉的陪同下朝后堂走去,众人躬身相送……关舟帮董宋臣添了杯茶,又叫人搬来矮凳,吩咐众人坐了,这才与庵主们慢慢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