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后,日子渐暖。李花落,桃花开,灿灿的油菜像黄金一样,是这个春天最瞩目的明星。人们脱下了厚厚的棉衣,山间的新生命完成了从稚嫩向成熟的蜕变,从冬眠苏醒的虫兽也都活跃起来。
杜天钦回到川东道以后,在府邸中挑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供赵复居住,他自己也很少去打扰。没过几天,洪玉洁与东河也如期返回。杜天钦很高兴二人并没有遇上什么波折。
杜天钦一直没有忘记欧阳先生的嘱咐,一直关注着新法的进行。接下来的两个月,他依旧带着掩盖头发的帽子,穿着长布衫,在洪玉洁、东河的陪同下到复华盟所有势力范围视察新法执行情况。
稻谷已经插秧,在春日兴奋地茁壮成长。很快,乡下到处能闻见一股禾苗的清香味和新翻的泥土气息。农民们挽着裤脚,站在大片稻田之前拼命呼吸着这些气味,那表情比喝了半斤米酒还醉。
县城中的一座大房子,开年以来被冠以“学堂”的名号,已有超过两百活泼可爱的幼童少年就读,年龄八岁至十四岁皆有,其中女孩子占比达到两成之多。
低沉的钟声响起,这是放学归家的信号,一大群兴高采烈的孩童拥挤着“破门而出”。
街道上,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留着小辫子,背着一个与他肩膀差不多宽的布袋,一路小跑,蹦蹦跳跳。终于可以回家了!终于有了值得念想的家了!爹爹改过自新,去监狱戒大烟,难受得咬碎半个嘴唇,好在终于成功戒掉了大烟,现在做起了菜蔬生意。娘也不再颓丧,不再偷偷喝酒,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做好了好吃的豆腐花儿还有清香扑鼻的白萝卜在等着自己赶回去吧。天呐!豆腐,萝卜,这是天堂般的生活吧!比以前米汤下辣椒梗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也许,也许今天爹爹赚了钱,又割回半斤猪肉呢!想到这里,小孩不觉又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这些天,杜天钦的心情一直很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四川宜宾的新法同样顺利施行,但杜天钦却遇到了一件令他很不满意的事情。
阴暗、潮湿的监狱中,杜天钦看到一间牢房里蜷缩这一个奄奄一息的外国男人。他有着一头凌乱的棕色短发,满身污秽覆盖下已经看不出他的白色皮肤,绿色眼睛黯淡无光,因缺乏营养脸色显得苍白萎靡。他的双手双脚上没有戴上沉重的镣铐,因为镣铐这东西在新法中是禁止使用的,但他的手被一根极其粗大的麻绳紧紧勒住,血液长时间不能流通,他的手腕上的肌肉已经坏死、溃烂,几只苍蝇在他的手边盘旋,它们看上去异常兴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他干了什么事?”杜天钦压住心中的恶心感,皱眉问。就连对西洋人恨之入骨的洪玉洁,漂亮的面庞上满是惊恐。不过东河却保持着淡定。
“这还用问吗?西洋人干得事情还少吗?”回答杜天钦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语气十分冷漠。他名为马伯安,本是北京人,前些日子前来投奔杨赫,很快受到杨赫的重用。他的身材很瘦,此刻站在魁梧的杨赫身边,对比十分明显。
“你们怎么抓到他的?”杜天钦沉默少顷后,问。
“是这西洋人胆大包天,胆敢独自出现于四川,被弟兄们抓捕。”马伯安看了一眼那名外国人,冷笑着回答。
“帮他治疗一下伤口,我要问他几句话。”杜天钦沉声说。
一听要为西洋人治疗,马伯安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但他身边的杨赫朝他漠然点头,他只好吩咐手下按杜天钦所说的去做。
听到杜天钦的话时,牢房中面如死灰的外国男人眼皮吃力地抬了抬。
马伯安吩咐手下替那名外国人毛手毛脚简单处理了伤口后,把他“请”到了一个用于接受审讯的位置上。
这名外国人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坐在位置上忐忑不安,也不知他在这个位置经历了什么,看着年轻的杜天钦走来后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年轻外国人身上仍旧存在很浓的腐臭味,杜天钦尽力克制住心中强烈的恶心感,问起话。他惊讶地发现这名外国人会说中文,尽管他的口音很重、吐字不清,但能够听懂。杜天钦了解到这名外国年轻男人来自法国,是一名刚入行的记者,来到上海不到一年时间。他因为对四川出现的变革感兴趣,才乘坐游轮抵达朝天门码头。复华盟攻占重庆府后,因为杜天钦的建议,复华盟军队没有动在重庆府纯粹经商的外国人。这名年轻记者出没于复华盟势力范围的各个县城,一路低调谨慎,处处表现得和善。但他没有料到,他刚一从现在宜宾,就被当地的义军抓住。
杜天钦证实了这位外国人所说后,当即就怒了。他走出到马伯安和杨赫面前冷冷地问:“那个法国人来这里一件恶事也没干,你们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抓来吗?”
马伯安听到杜天钦的话,脸色很难看,回答:“副都统大人,西洋人在中华大地犯下的滔天罪行人鬼皆知,您这般话,日后还是别再说了吧。”
“外国侵略者干的事固然令人愤恨,可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记者,不过就是一个无辜的人,为何要将侵略者的罪行强加于他?”杜天钦话中已带怒意,“立刻把他放了!”
“放了他?”马伯安面色铁青,“大人,不谈我自己在北京的家眷惨死于西洋人的炮弹,就谈你们所谓的大义。您可曾知晓,西洋人倾售大烟数十年,无数无辜之人家破人亡?您可曾知晓,北京租界地里的洋人待人如腌臜牲畜?您可知晓,洋人攻破北京,火烧圆明园,满城腥风血雨?他们做这些事时,可有分过何是清、何是白?”马伯安情绪越发激动。
杨赫却是看着他,缓缓地说:“伯安,既然副都统大人都发话了,那便放人吧。”
然而,马伯安仍然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放人?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西洋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般做法与那帮侵略者有何区别?”杜天钦直视马伯安说。
马伯安脸上颤抖,表情变幻,傲然开口:“哼,早闻英勇无双的副都统大人自西洋归来,您护着他们,倒也可以理解。”
火气从杜天钦肚子里窜出,来到十九世纪后,他还没有如此生气过。马伯安所说的话,已经触及到复华盟反清反洋的宗旨,他的言外之意就是杜天钦与复华盟敌人——西洋人窜通一气。洪玉洁的脸上也有怒意,柳眉倒竖,瞪着马伯安。东河也露出了狠厉的目光。
抢先回应马伯安的是杨赫,他几乎在马伯安话语刚说完,就暴喝道:“够了!你就用这态度对待副都统大人吗?弄清楚你的身份!副都统大人的话必须召办,日后也不得再捕无辜之人!”
杨赫体型尤其壮硕,他那粗野的面貌扭曲而显得狰狞,像一只发怒的巨兽,他响亮的话音如雷贯耳,让在场除东河以外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马伯安表情又变化了一番,半晌,他才咬着牙低头说:“是,总兵大人。属下冒昧,无意冲撞副都统大人,乞望恕罪。”说完,他长袖一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监狱。
在这之后,杜天钦吩咐人将那名法国人彻底医治好,再将其送往朝天门码头。令杜天钦稍稍宽慰的是那名法国男人走之前并没有怨恨的目光,而是对他表示诚挚的感激。
宜宾义军的营地里,军队正在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操练,士兵们穿梭于空地中排列队形,火枪、腰刀、长矛交接使用,他们对操练并没有太多热情,但也还算认真。马伯安正是这支军队的指挥者,他望着正在操练的军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忽然有一只黝黑、粗糙的大手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来者是杨赫,他仍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做得很好。”
声音悠长,仿佛蕴含着无限深意。
……
四川东北部的一座县城中,一名送信小官在一座府邸中低着头快步奔走,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汗。他很紧张,因为他的信是要送给“大名鼎鼎”的周平,那是一位极其狠厉的人,一种一眼不合就拔刀的角色。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深得总督大人器重。
周平的府邸奢华至极,几乎可以与总督府相比。府里有一片阔气的园林,最先入眼的是错落有致的亭廊和清澈见底的水池,其后是红砖碧瓦的高大建筑。按理说,清朝四品大员每月俸禄不过一百余两,周平身为武官,又无法像文官一样得到下级官员的“孝敬”,也无法如同县令一般搜刮民脂民膏,再加之周平从不克扣兵饷、偷换兵粮,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可事实上,周平从九品小吏一路爬起,自有他的一套生财之道。吃空额乃是最大的财富来源,比方说,三万人的清军,他上报三万两千人,便可得到三万两千人的兵饷,多出来的两千人的兵饷归他一人所有。再者,朝廷的各种公款也是财富来源,就像五年前四川那场毁天灭地的大地震,他就从赈灾的公款里捞了不少油水。另外,征收税款、缉拿走私、抓捕罪犯无不是取财手段。
在府邸的一个能透过阳光的小院子里,周平正软绵绵地躺在一张安乐椅上,昏昏欲睡的样子。他身后的周疾随意地站着,身体重量全靠在左脚之上,右手轻轻放在镶嵌着宝石的刀柄上。
“大人,贼势越发猖獗,以大人的谋才大略降伏他们并非难事,可为何迟迟没有动作?”敢这么直接询问周平的人并不多,周疾是其中之一。
周平没有睁开眼,悠然道:“不急,再等等,静观其变。”
接着,一名仆人领着那名传信官员来到二人身边。
传信官员佝偻着腰,甚至不敢看周平、周疾一眼,他低着头,无比恭敬地说:“大人,总督大人来信。”说完,双手把信递送出去。周疾接过信,再递交给周平。传信官员小心翼翼地退下,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周平双眼微睁,打开那封信。信上的内容述说着这一段时间的变革。
湖北忠林军领袖洪海因征讨重庆府失利,官阶连降两级。明面上是征讨失利,实则不过是满清政府中洪海政敌的打击。像洪海那样嫉恶如仇的正直官员,自然得罪了朝廷中不少大臣。而周平不仅没有受到兵败的影响,反而因为四川总督的举荐,官阶升高一级,官位已在洪海之上,成为平定四川叛乱的主将。信末,也有四川总督的尽快收复失地的敦促。
看完信之后,周平睁开了眼,笑道:“我要等的事情,已经等到了一半。”
“大人可要进军?”周疾邪异一笑,他很期待接下来的杀戮。
“差不多了,不过得让他们先去搅一搅。”周平缓缓地说。
……
宜宾的新法施行情况还算顺利,地权已经重整,田地里绿油油的水稻长势良好。
“玉洁,你说我放还那名法国人这件事做得对吗?”杜天钦问,他知道洪玉洁对西洋人的痛恨。
“你做得对,那个法国人太可怜了,西洋人也不全是烧杀抢掠的恶徒,不应该迁怒于无辜之人。你放心,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蛮横无理的洪掌柜,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洪玉洁回答。
“没错,寨主,你的决定自有你的道理。”二人身后的东河道。
“谢谢。”杜天钦目露感激之色,他很高兴有几个一直在身后支持自己的人。
三人在县城与乡间游荡大半天才回到宜宾官府给他们提供的住所,令他们意外的是,官府里有个一直在等待他们的中年男人。杜天钦对那人有些印象,他是卢汇的亲信,早在复华会起事前他就已经跟着卢汇。
“副都统大人,在下于此处等候多时。”卢汇的亲信急促地硕,他看上去有些焦虑。
“出了什么事?”杜天钦肃然问。从对方的神情,他能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的确有大事发生。”卢汇的亲信说,“长话短说,湖北边境满清的忠林军又一次大军压境,官兵此次进攻比上一次更加迅猛。卢都统前些时日已增兵东境,仍旧无法取胜,所以卢都统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卢汇亲信提到“忠林军”时,洪玉洁身体猛然一震,骇然失色。
“玉洁,你怎么了?”杜天钦看到了洪玉洁对变化,关切又略带疑惑地问。就算是看到那名奄奄一息的法国人,她的反应也没有这么大。
“啊……没想到不过平静数月,清军再度来犯。”洪玉洁随手将额头前的头发胡乱拨开,恢复镇定说。
“是呀,新法才刚施行,正是紧要关头,可不能因为清军进犯而受影响。”杜天钦点头说。
只是不知为何,杜天钦身后的东河神色忽然有些复杂。
“西部清军倒也老实,龟缩成都多日。不知北部清军近来可有动作?”杜天钦问。
“北部清军并无动兵迹象,来犯着惟有东部两万满清精锐大军。”卢汇的亲信回答。
“他们已从上次败退中恢复过来。”杜天钦叹了口气,“走吧,返回重庆府,请庄寨主出兵。”
一日之后,几人回到川东道署,白岩山已经收到杜天钦的消息,整军待发。行军之前,一直钻研火器的玄非领人为他们送来大批霹雳罐等武器补充,其中还有玄非的最新杰作。玄非指着三两大马车意气风发地介绍说:“这三马车载装的乃是‘烟气罐’。烟气一散,天地遮,鬼神泣。将此罐点燃后扔至清兵大军之中,会即刻发散出熏人的黑烟,一刻钟内,方圆五米之内的清兵无不涕泪交加,哪还有还手之力?此时再予以炮火打击,定叫清兵大败亏输!只可惜清兵来得急,这烟气罐仅有三马车。”
杜天钦大为惊喜,这烟气罐虽名字怪异了些,可在战场上却大有用处,与烟雾弹有几分相似。若是清兵阵仗站得足够密集,浓密又呛人的烟气还真能对其造成巨大的影响。
“确实是好东西!如果还有口罩与透明眼罩就更好了,如此一来我方将士能够直接杀入敌军阵营而不受烟气影响。”杜天钦道,这个世纪自然无法弄到防毒面具,于是他想到了口罩和类似泳镜的东西。
玄非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道:“杜兄弟,你可真是天才!”玄非一下子就明白了杜天钦说的是什么东西。当敌人受到烟气影响却有掩体之物时,近前厮杀才能对造成更大的伤害,可厮杀时又得避免己方受到烟气影响,口罩和透明眼罩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玄非圆滚滚的身材一晃一晃地跑回工坊,就像一只兴奋的胖鸭子。
战事紧急,没多久杜天钦就同玄门、东河、庄满山率领白岩山一万寨兵向东出发,庄贤齐留守白岩山。杜天钦担忧战场瞬息万变的危险,并未带洪玉洁一同前去。赵复在仔细衡量后,也答应一同前往东部退敌。有东河与赵复这两位身手顶尖的人相助,杜天钦信心更甚。
天气晴朗,气温舒适,众人行军路上并未遇上什么阻碍,一日之后,众人即抵达夔州府东部边界。早在当初卢汇自贺台山起事之际,义军便取得现代大重庆的大部分地域,夔州府、酉阳府等地域之前便设好防线。
目前夔州东部布置着两万义军,由月竹指挥,郭成、薛立共同协助月竹。夔州府与湖北交界处的一块高地,复华盟的义军正挖掘沟壕,修筑土墙,恢复残缺的第一道防线。
郭成、薛立见到杜天钦的援军到来,大喜过望,几人寒暄几句,便说起正事。
郭成郑重地说:“不得不承认,满清忠林军确实强悍,他们火器装备精良,士卒勇往直前,近日连连来犯,虽一道放线也未攻破,但他们每一次进军,都给我军带来不小损失。这般狼虎之师却为满清卖命,实是可惜至极!”
薛立想来敬佩英雄豪杰,他也承认忠林军的厉害,说:“我方大军数量不输,可那忠林军调军诡异,行踪难以捉摸,时而打天都岭,时而攻风头坝,我军只得拉长防线,可这样一来,兵力便输了去。若非各线弟兄们死命抵挡,只怕他们早打到夔州城墙下头。不过就算如此,谅他们也奈何不了固若金汤的第二道防线。”
月竹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样子,说:“就算夔州有山川、城墙相护,也不可大意。”
郭成说:“杜兄弟的一万白岩山援军既已抵达,目前局面倒也不打紧,白岩山士卒之威众所周知,退敌已不成问题。如今的难题是如何给敌军更加沉重的打击,叫他们一年半载再无力扰境。”
月竹说:“先前薛立说得没错,忠林军行踪难以捉摸,目前除了正面抗敌,并无他法。”
几人继续商量了一会儿,仍然没有结果。杜天钦表面看上去还算正常,可心里闷闷不乐。他越了解忠林军这支劲旅的强大,就越觉得可惜。更何况这支军队的士卒多是正直的人,若不是阵营截然相反,杜天钦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其为敌。
当日下午,黄昏时节,杜天钦走在一处满是焦土的山岗上,看着断壁残垣发呆。他身后的东河似乎瞧出了他的心事,忽然上前道:“寨主,我听闻忠林军将领洪将军也是胸怀大义之人,或许与他并非一定得兵戎相见。”
杜天钦愣了愣,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东河问:“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