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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挑女婿

林利娜坐在她妈妈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认真梳头,已经半个多钟头了。她正在执行她妈妈的命令,要把她的左前额上那一绺散乱的短头发梳成一个很自然的小发卷儿。她的妈妈是根据自己的高级审美观点才发出这道命令的。在她妈妈看来,利娜什么地方都很美,正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那红红的瓜子脸儿,配上两个小酒窝儿,一笑就像盛着两酒窝蜜,怪甜的。那大眼睛,加上那修长的眼睫毛,闭着眼那样幽娴,睁开眼那样明亮,像一潭清泉。那小嘴巴,虽然不能形容成为樱桃小口,可是却真像樱桃那么红,那么润,完全有理由相信,从那里面只能吐出珠圆玉润的声音来。当然更不要提嘴角那一颗俏皮的黑痣了,一笑的时候,那颗黑痣简真像在说话一般呢。和利娜漂亮的脸相配的自然还有十分匀称的身段,更还有半低着头,含羞带笑的幽雅风度,真叫妈妈疼得不行。

唯一使妈妈感觉美中不足的是利娜的左前额上有一块小黑记。这块小黑记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但是妈妈总认为这是白璧微瑕,于是她根据自己丰富的美学经验,向女儿提出切实的建议,叫女儿把左前额的一绺短发梳成一个小发卷儿,刚好盖住那一块小黑记;要是梳得好,那一卷有风趣的小发卷儿,还可以增加女儿的妩媚。

妈妈很满意女儿出落得这样标致,使她回想起自己二十几年前在高级社交场合里令人倾倒的风貌,眼前在女儿身上又召回自己的青春,因此总喜欢在女儿身上体现自己的美学观点,特别是在女儿要去参加星期六晚上的交谊舞会时,不通过她的审查,是不放她去的。

今天正是这样,吃过晚饭,利娜正兴冲冲地要回到工业厅去参加星期六的晚会,被她妈妈留难了:

“利娜,你又忘了,到屋里去把头发梳一下,卷一卷。”

利娜虽然很着急,李楚章正在工业厅她的办公室门口等她呢。但是不执行妈妈的命令,是无法脱身的。于是她只好遵命梳那个小发卷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利娜梳了好久,那一绺短头发总不肯听话,梳起来又散开了。她简直不耐烦了,只好向她的妈妈求援:

“妈妈。”

妈妈和爸爸正在小客厅里安然地坐着,说闲话。当然妈妈总不忘记赞美自己的女儿,说她像一枝春雨之后的玉兰。在通常的情况下,作为一个出身于上流社会的有教养的爸爸,在这种场合,是不应该和妈妈持相反的意见的;何况今天在爸爸自己的眼光里,从女儿的身上也的确看到了二十五年前她妈妈的容貌,那是曾经使许多人倾倒过的,自己虽然是一个潇洒风流的公子,出身门阀,家资巨万,还是在竞争者众多的爱情角逐场中全力以赴,才把她夺到自己怀里来的。今天看到自己的女儿出落得比妈妈还漂亮,怎不高兴?因此爸爸主动地响应妈妈,用陶醉般的声音说:“真是掌上明珠。”同时他还想起来,在塑造利娜这个精美的杰作上,不应该忘记妈妈有特殊的功劳,因此他又加上诸如“真是你的翻版”之类的话来赞扬妈妈。妈妈笑着,不回答,她觉得她是当之无愧的。

今天晚上,他们除开一般的赞美之外,还正在研究一个重大的问题。爸爸问妈妈:

“你看昨天来找利娜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妈妈对于男子是具有锐敏的美学观察力的,昨天来找利娜的那个小伙子,妈妈一见就注意了,真是一个难得的漂亮人物。妈妈回答:“顶标致的小伙子,志气昂昂的。”

“不知道他的性情怎么样?”爸爸问。

“也不错,口齿伶俐,对利娜服服帖帖的,和你的性情差不多。”妈妈取笑说。

“哎,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看他们两个很要好吗?”

“我看他们很要好,真是一对呢。”妈妈说:“只是不知道这小伙子的家境怎么样?”

“问家境干什么?现在不时兴了,要看本人有没有出息;你没有听到利娜介绍,他是工业厅的处长吗?”

哦,妈妈想起来了。昨天她只顾留心这小伙子的容貌和性情去了,却没有留心这一点,爸爸一提,才想起来了。

昨天吃过晚饭,利娜正在楼上自己房里收拾什么,外面有人来敲门。妈妈去开门,在门口站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小伙子。身段修长,大眼睛,浓眉毛,笑得很好看,一下就在妈妈眼里,留下一个良好印象。那青年问:

“请问,林利娜在家吗?”

妈妈回答:“在家。”

“假如我没有弄错,你就是林伯母吧?”这小伙子的嘴怪甜呢。妈妈还没有回答,利娜下楼来了。说:

“李楚章,进来吧。”她指着妈妈介绍:“这是我的妈妈。”

妈妈把这个青年让进小客厅里来了。女儿指着爸爸介绍:“这是我的爸爸。”

“哦,林伯父,您好。”爸爸听了,也很舒服。

女儿然后对爸爸妈妈介绍:“这是李楚章。”

“哦,李处长,请坐。”爸爸让这青年在沙发上坐下。

“谢谢。”青年规矩地坐在沙发边上,微笑着,随时准备回答提出的任何问题。但是无论爸爸、无论妈妈都没有向这个青年提出什么问题,只是注意看这个年少英俊的小伙子。特别是爸爸看得很认真,简直像他过去在审查自己工厂出产的新产品的质量一样。那青年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不安地用手搓着膝盖。爸爸看出来了,连忙问:

“李处长在哪个机关服务?”

“在工业厅。”

“哪一个处?”

“基建处。”

“哦,好,好。”爸爸信口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青年站起来对利娜说:“林利娜,今晚上的团支部大会改了地方了,我特来通知你的。”

利娜看看手表,快七点了,说:“还有半个钟头就开会了,我们走吧。”她起身对爸爸妈妈说:“我们开团支部大会去了。”

那个青年也起身告辞:“伯父伯母,再见。”

“利娜,早点回来哟。”妈妈嘱咐。

那个青年回答:“不要紧,开完会实在晚了,我们会送她回来的。”这个小伙子说话真乖巧呢。

“快走吧,李楚章。”利娜拉了那青年一把。

现在妈妈回想起来了。女儿是叫他李处长。妈妈问爸爸:“如今这处长是什么官?”

“处长吗?不算小呢,厅长下面办事的就是处长了。”爸爸解释。“看他这样年轻就当起处长来,前程真是未可限量哩。处长一升就是副厅长,副厅长再一升就是厅长了。你说这一省的工业厅有多大?管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工厂哩。”

经过爸爸这么一开导,妈妈完全明白了。她越更觉得今晚上女儿去参加晚会前,她要女儿把那一绺短头发好好梳卷一番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爸爸妈妈正在议论女儿,为女儿的光明前途庆幸,忽然听到女儿在生气地喊妈妈。妈妈站起来,走进她的化妆室去,问女儿:

“我的乖乖,你怎么啦?”

妈妈看出来了,又是那一绺短头发在和女儿为难,害得女儿把小嘴噘得老高。妈妈马上想出办法来了,说:“让我给你烫一烫吧。”

女儿看一下表,着急说:“时间不早了。”

“不要紧,只要两分钟就行了。”妈妈从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精灯来点上,又取出一把带圈儿的烫发剪,在酒精灯上烤热了,很仔细地把女儿左前额上那一绺散乱的短发夹住扭了一会,头发果然被妈妈降服了。一个俏皮的小发卷贴在额上,分外好看。妈妈认为这又是她的一个小杰作,不禁笑着在女儿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害得女儿的脸泛出红云来。妈妈又把女儿的花衬衣整理一下,把花裙子提一提,她忽然发现女儿脚上穿的是一双轮胎底的宽头黑皮鞋,踏在地板上啪啪地响,穿上这样的鞋去和那个李处长跳舞,太不像话。她忽然想起她在解放前穿过一双银色尖头、上面镂刻着金凤凰的高跟皮鞋。这一双皮鞋曾经帮助她在高等交际场合里出过风头的,现在拿出来叫女儿穿上,说不定今晚上也能给女儿立下功劳哩。

妈妈才把那双高跟鞋取出来,女儿一看就坚持不穿。妈妈热心地说服女儿,说穿上这双高跟鞋,在光滑的跳舞地板上走起来,格登格登地响,十分好听;并且对于她在跳舞的时候腰肢摇动,形成美丽的曲线,有多么大的妙用,但是女儿还是不干。她们正在相持不下,爸爸进来了。爸爸判断女儿是正确的。对妈妈说:

“你那旧黄历翻不得了。现在时兴穿这种蛤蟆头的轮胎底皮鞋,叫做朴素大方,你叫她穿高跟,是叫她去出洋相哩。”

妈妈在二对一的形势下让步了。自从她的头上生出白头发来,她的确有许多年没有到过交际场去,什么是最摩登的也弄不清楚了。但是她坚持要女儿把黑皮鞋擦亮。爸爸判断,这一次妈妈是正确的,他站在妈妈的一边去,女儿又变成少数了,只好屈服。

当女儿在擦皮鞋的时候,妈妈问女儿:

“乖女,你和那个李处长很要好吗?”

女儿的脸一点也不替她保持秘密,唰地一下就变得绯红,低下头用劲擦她的皮鞋,不理会妈妈。妈妈当然就明白了。妈妈又问:

“他家里是干什么的?家境还好吗?”

女儿只好回答了:“他家是工人,很穷苦,但是解放以后就好起来了。”女儿说罢,还有几分得意。

妈妈的背脊却凉得像一根冰棍。工厂老板的女儿怎么可以下嫁给工人的儿子呢?爸爸看出妈妈的不高兴来,不以为然地对妈妈说:

“我说你就是学习不够。”爸爸把他那花白头发掠了一下,慢慢地把他学习够了的道理讲给妈妈听:“现在哪个还讲究家财?现在讲究出身,你莫瞧不起他是穷工人家的孩子,那是无产阶级出身,现在正吃香哩。”

哦,妈妈算是懂得了。爸爸又问女儿:

“那个李处长是党员吗?”

“是党员,还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女儿回答。

“党员,书记,好,好。”爸爸很高兴,简直可以说是太高兴了,以至拍起手来。女儿奇怪地望了爸爸一眼,爸爸马上就改口说:“那可以帮助你在政治上进步呀。”

妈妈还是不明白,问:“党员有什么稀罕,又不能当钱用。”

“嘿,我说你学习不够,你还不信哩。”爸爸说。

“你们说些什么呀?”女儿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出客厅去了。

爸爸等女儿走出门去了,才好好开导妈妈,说了好一阵,妈妈总没有理会过来,但是有两句话妈妈是听懂了的:“你知道这是谁的天下?”“何况那青年是一个处长呢。”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利娜从晚会上回来了。妈妈看到女儿进屋来神魂不定,满脸红光。妈妈从自己的经验判断,知道在女儿的身上发生了不平凡的事情了。但是又不大好问。女儿在自己的房里半夜没有睡,老听到她在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妈妈和爸爸会心地微笑一下。妈妈说:“一定是那个李处长向女儿求爱了。”爸爸点一下头。他想到这的确是女儿的终身大事,关系她的前途幸福,应该劝女儿答应。但是这种事情做爸爸的是无能为力的,于是怂恿妈妈去完成这个任务。妈妈轻轻走进女儿的房间里去了。

女儿起初不好意思讲出今天晚上李楚章送她回来的时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在妈妈的诱导下,她终于告诉她的妈妈了,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这件事情的人了。妈妈遵照爸爸的嘱咐,其实更其是她自己的心意,劝女儿快答应这个青年的求爱。

女儿却是犹豫不决,她说:“我的年纪才不过十八,结婚,那是多可怕的事呀!并且我以为我们相处还短,彼此还不够了解,我特别不够了解他。”

妈妈却坚持说:“有什么不够了解的?你爸爸和我一看就清楚,这是一个好小伙子,配得上你。你答应了,并不是马上就结婚,可以先定情。”

“不,我还是不想马上答应,我要看看。……哎,妈妈,您不要逼我了,我的心里乱极了。”女儿说罢就倒在床上去了。妈妈不好再劝,给女儿细心地盖好了被子,替她关了电灯,关了门,回到自己的房里来。

爸爸还在房里走来走去,在想什么。妈妈一进来,他就问:“她答应了吗?”

“没有,她说对那个李处长还不够了解。”妈妈说。

“是呀,这件事重大,要慎重一些。”爸爸在房里又走了两圈,忽然站定,对妈妈说:“这样吧,你明天一大早告诉利娜,叫她去约那个李处长来我家玩玩,我们亲自和他再谈谈。”

第二天是星期天,利娜一早去约来了李楚章。李楚章才在小客厅坐定,妈妈就有意把女儿支出去买菜,女儿当然明白,“嗯”地答应一声,提个竹篮出去了。李楚章当然也明白,这是要他到将来的岳父岳母面前过关来了,自然有几分紧张。他正直地坐在沙发边上,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小学生坐在老师面前,准备回答复杂的算术问题一样。

爸爸妈妈问了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又问了他的籍贯、年龄和生日,上的什么学校,什么时候入的党,等等,这些都和女儿说的一样。只是没有问他的级别,爸爸不好开口问这些不合潮流的话,反正知道他是处长就得了。他们又问他对利娜这孩子的印象。他却说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名堂来,只是反复地说:“我觉得她很好,非常好。”

爸爸最后才想起来,还没有问他的名讳呢。于是问:

“李处长,你的台甫?”

这青年一下给考住了,他不知道“台甫”是什么意思,瞠目不知所对。爸爸补充问:“请问你的大号?”这个青年还是愣住,也不明白什么大号小号。爸爸忍住笑,工人家的子弟,文化就是低,又进一步解释:“你的大名是——?”

这个青年这一下明白了,心慌意乱地回答:

“哦,哦,我的大名是楚章。”

爸爸到底忍不住笑了,这青年小伙子太紧张了,自称“大名”还不说,还把官职名称当做自己的大名了。爸爸只好收了笑容,细心解释:

“我是问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的名字叫楚章。”

“什么?”爸爸简直给闹糊涂了。

“李楚章。十八子李,楚国的楚,文章的章。”青年非常清楚地解释。

“什么?你不是李处长?”妈妈也奇怪地问。

“我是李楚章。”青年肯定地回答。

“哎呀!”爸爸几乎失态,手里拿的纸烟不自觉地掉到地板上去了。可是他只恍惚一时,马上镇定了。支吾地说:“好,好,好名字。”他掩饰地把掉在地板上的纸烟踏灭了。他又问:

“请问你在工业厅的工作岗位是——”

“我是基建处的技术员。”李楚章回答。

“好,好。”爸爸应付着说。妈妈简直吓得发呆了,坐在那里不动。爸爸和这青年随便扯两句,就站起来走出门去,并且叫妈妈也出去。他们在门外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妈妈走了。爸爸坦然走进来坐下,很严肃地对李楚章说了:

“李先生垂青小女,不胜荣幸,只是……只是小女告诉我们,她对先生还不够了解,她是慕先生的才学,才和先生接近的,其实并无相爱之意,并且……并且,小女小的时候已经约聘给朋友家的孩子了,现在北京上学……所以今天特约先生光临寒舍,向你说明,以后请不要再纠缠小女了。”

李楚章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听到的话。

爸爸又说:“好了,李先生,我们的话说到头了,以后请不要再来找小女,希望你成全我们,原谅我们的苦衷。”爸爸说罢,站起来说:“好吧,我还有事出去,请……”用手向门外一摆,这明明是送客的意思了。

李楚章已经走出了门,而且已经走在大街上的人行道上了,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怎样走出林家的。他机械地用两条腿在人行道上走着,又走着……

林利娜提着满满一篮子菜回来了,又是肉,又是鱼,还有各种调料,看样子是想好好招待一下她的贵客的。她兴高采烈地走进来,甚至还低声哼什么歌儿。她走进客厅,却不见李楚章。妈妈也不在,只有爸爸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里。她问她爸爸:

“爸爸,李楚章呢?”

爸爸没有回答,倒问她:“你没有碰到你的妈妈吗?”

“没有。”女儿莫名其妙。这时妈妈匆匆地赶回来了,一进屋就问女儿:“你到哪里买菜去了?”

“我到河边买鲜鱼去了。”女儿回答。她又问:“李楚章呢?”

爸爸冷冷地回答:“他已经走了。”

“为什么?”女儿简直不能想象。

“女儿,你坐下,我好好给你说。”爸爸叫女儿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妈妈坐在女儿旁边。他很快地但是很清楚地说了:“利娜,你听我说。我们刚才问了李楚章,他说他根本没有爱你的意思,恐怕是你误会了。过去和你接近,不过他是你的团支部的书记,有义务帮助你罢了。再说,他是一个工人党员,根本不可能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结婚,这是……”爸爸忽然想起一个重大的时兴的理由,说:“这是他的立场问题……”

“什么?胡说!”女儿简直为自己突然暴发的愤怒所吓住了。她叫起来:“他昨晚上明明对我求……求……,嗯?怎么……哎哟,李楚章,你……”女儿用手捧着脸,哭了起来。

妈妈插嘴说:“什么李处长,他根本不是处……”

爸爸用眼睛狠狠盯了妈妈一眼,阻止住妈妈的不得体的话。爸爸还是那样冷静地说:

“算了,女儿,不要难过。他不爱你,你又何必爱他?他临走时说,以后再不来看你了。你看这个人多么绝情寡义,你不要只看他的表面……”

“不,我不信,……我不信呵!……”女儿哭着跑上楼去了。

爸爸向妈妈努一下嘴说:“去劝劝她死了心吧。她哪里找不到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真是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个工人出身的一般干部,想讨我的女儿!”

李楚章感觉十分难堪,悔不该在前天晚上,心血来潮,贸然向林利娜求爱。现在他觉得再也没有脸去见人了,他觉得每一个同志都已经知道了这一件不体面的事,在暗地议论他,说他的笑话呢。特别使他难堪的是,他和林利娜同在一个团支部,是这个团支部的书记,而林利娜又是宣传委员,他不可能不和林利娜接触,他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再见到林利娜了。他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压住心里的不愉快,装得很冷淡的样子对林利娜讲话,称呼她“林利娜同志”,再也不直呼“林利娜”,或者像在狂热的时候那样,亲热地叫“利娜”了。

李楚章万没有想到林利娜几个月来对他表示的亲热都是假的。他特别不能理解前天晚上她对他的温情。前天晚上,他们两个参加晚会回来,虽然时间不早,两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提议再到公园去走走。他们两人十分亲热地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在沉静的公园小道上慢慢散步,不知为一种甚么力量所驱使,两人不知不觉就走到林荫深处的小桥边了。他们坐在桥边花丛后的石凳上,相依相偎,望着眼前夜都市的一片灯火,听着桥下流水淙淙,月亮在白色亮云间穿进穿出,十分幽闲自在。他们觉得这美丽的世界,这甜蜜的夜色都是为他俩而预备的了。

一个青年小伙子在这种场合,往往是世界上最胆怯的人,同时又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捉住利娜的滚烫的手,他明白利娜身上的血液像他自己身上的血液一样,正以极高的速度在奔流。两人沉默着,长久不说一句话,李楚章感觉很胆怯。但是当他抬头看见在月光下利娜那一对闪着幸福光芒和期待着的眼睛,他马上变得大胆起来,他真想叫着利娜,亲她那发光的大眼睛。他终于没有这么办,只轻轻地叫一声“利娜”。利娜望着他,也回叫一声“楚章”。再也没有说什么。李楚章只用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利娜的手,让手来说他的难以表达的话。

他们无声地坐了一会,李楚章站起来说:“利娜,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他俩已经走到利娜的家门口了,利娜却坚持要送李楚章回机关。他们走到机关门口,自然李楚章是要坚持再送利娜回去的。于是他们又走向利娜的家。在路上,他们谈了许多话,谈人生、谈信仰和理想、谈国家的兴盛、谈人类将来的美好生活。他们觉得已经看到共产主义的前景了。

他们走到利娜的家门口,利娜准备敲门,李楚章阻止了她,站在门口,利娜笑着用眼睛鼓励他,他终于从口里吐出这几个字来:“利娜,我们……”利娜把头歪过去,着急地笑着敲门,向李楚章不住摇手,她不想叫李楚章明白地说出她早已明白并且早已期待着的一句话。等她的妈妈要来开门了,她才回头对李楚章说:“你不要说了,让我想想吧,楚章。”利娜推门进去了。

……谁知道呢?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甜蜜而荒唐的梦。林利娜想想的结果是不爱他。几个月来她对他好,都不过是欺骗他,都不过是一种资产阶级式的纵欲行为。他再也不想理会她了。

林利娜看到李楚章那样冷漠的样子,比李楚章还要难过,她简直想狠狠地骂他一顿,甚至想狠狠打他一顿,然后找个地方去痛哭一场,诉说一个男子对她的负心。她不能理解,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青年团员就不能找一个工人阶级的子弟讲恋爱吗?什么地方有这样的规定呢?假如有这样的规定,那么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亲热,对我说出那种求爱的话呢?哎,欺侮一个纯洁的少女,真是卑鄙!她听到李楚章那样冷淡地叫她“林利娜同志”,像叫一个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她的心都要碎了。但是女人固有的矜持使她没有哭出来,强压住自己内心的巨大悲哀,用比李楚章更冷淡的调子叫:“李楚章同志。”他们谈了几句青年团工作的业务话,就分手了。

有一次团支部大会上,李楚章谈到青年的思想改造问题,他说到阶级出身给青年带来的思想包袱。林利娜听了十分反感,这分明是在暗地批评她呀。她简直想站起来,把这个伪君子欺骗她的经过揭发出来,然后愤然离开;团组织爱给自己什么处分就给什么处分吧。但是她终于没有勇气这样办,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不做一声。

林利娜回到家里,倒在自己的床上,伤心大哭,自言自语:“唉,我为什么倒霉,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妈妈来叫她吃晚饭,她不理会。妈妈根据爸爸设计的劝女儿的话来劝她:

“我的乖乖,不要哭。他们瞧不起我们,算不得什么,凭你这样漂亮,又是青年团员,还怕找不到比他体面的人吗?哼!他又算得什么?要回转去七八年,他要进我的门都要打断他的腿,工人子弟,什么玩意儿?……”

“妈妈,我讨厌你说的这些话,……我不听……呵!”女儿哭得更伤心了。

爸爸在小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听着妈妈和女儿的话,考虑着一切。现在他才发现,利娜是一个青年团员的涵义是什么。他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

“可怕,真是可怕!”

一个新的青年闯到林利娜的生活圈里来了,这是爸爸引进来的。这个青年名叫张扬帆,是爸爸的一个死去的好朋友的儿子,才从北京调来,现在在建设厅工程公司当工程师,正在新建钢铁厂工地领导施工。他来找林利娜的爸爸,爸爸一眼就看上了这个青年,面型漂亮,具有传统的大方和文雅,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工程师。工程师,这是砸不烂的铁饭碗,无论你朝代怎么换,工程师总是不可少的。但是更其重要的是,爸爸发现他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看来容易谈到一起呢。

爸爸虽然略嫌这个青年的岁数大了一些,已经二十七八岁了,但是他还是为利娜选中了他。当这青年告辞的时候,爸爸千叮咛万叮咛,要他在星期天来家吃一餐便饭。他说利娜星期天在家,可以认识认识。在送张扬帆出来的时候,在门口他忽然想起来,对张扬帆打招呼:“我的女儿是一个青年团员呢。”

星期天,张扬帆当然来了,而且提前时间到达。他对于这位新的世妹,虽然还没有一面之缘,但是那天在小客厅里,看到墙上挂的全家福的照片,从那张照片,他就觉得有提前到达的必要。林利娜的爸爸——自然也少不了对于女儿终身大事格外关心的妈妈——把利娜叫来,热心地向她介绍:“这是张扬帆工程师,算得是你的世兄了。”又回过头对张扬帆介绍:“这就是利娜,你就叫她世妹吧。”

大家坐下来后,爸爸笑着说:“说起来你令尊大人在世时,还曾经把你拜在我的脚下,你还算得是我的干儿子哩。”

妈妈虽然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收过这样一个干儿子,可是既然是爸爸说的,妈妈理应附和说:“是呀,那时候你的年纪还很小。”

看来张扬帆是很乐意当干儿子的,他惊异地望着利娜那美丽的却有几分愁闷的面孔,马上亲切地叫:

“利娜干妹,你好。”

张扬帆是那种所谓很“黏”的男人,只要遇到漂亮的女人,就特别富于亲和力,贴得紧紧的。他对林利娜就是这样,那么亲热和体贴。

林利娜起初并不怎么理会,后来在张扬帆作过种种努力之后,却被张扬帆吸引住了。这个陌生人竟是这样的知识渊博,他从利娜家这座小公馆的建筑技术说起,说到建筑艺术和风格,又谈到美学,拉到文艺和诗,以及各种各样吸引人的美好的事情,然而这一切还不如他谈起国家建设和时事政策来,分析得那样精彩。看来这是一个富于朝气,热心建设,而又具有高尚情操的人,这是值得利娜交朋友的一个人。

从此张扬帆每个星期天都来找林利娜,爸爸妈妈总是鼓励他们出去玩去。张扬帆也能说出种种富于吸引力的理由,比如菊花开了,到公园去看菊花展览去,这是有高尚艺术修养的人应该去的;又比如现在正有一个歌剧在开演,那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应该去的;另外还有音乐晚会,还有建筑展览等等,总是不愁找不到地方去的,而利娜也总是顺从地和他一块去了。只是她拒绝再和他去参加舞会,他们一块去参加过一次,在那里她特别感到不自在。

爸爸妈妈看到利娜肯和张扬帆一块去玩,很满意,他们决心把女儿许给这个青年工程师了。他们除开为张扬帆创造了许多便于接近利娜的条件外,还不时给张扬帆提供种种有益的建议。张扬帆是一个聪明人,他充分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对利娜采取连续进攻的办法,使利娜软化下来了。利娜觉得张扬帆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她有时候甚至想,他可以做她的好丈夫。但是她并不爱他。

有一天林利娜下班不久,张扬帆不知道怎么跑得这样快,竟然从老远的钢铁厂工地跑进城里来,到工业厅里来找利娜来了。利娜很不喜欢他来机关找她,她特别害怕被李楚章看见了。可是偏偏凑巧,当张扬帆和利娜一块走出工业厅机关的时候,刚好碰到李楚章和几个同事也一块出门去。大家留心地看着利娜和张扬帆。利娜抬头看李楚章那样冷冷地望着他们,她心里猛然爆发了一种报复心理,她很想拉着张扬帆的手,亲亲热热地走过李楚章的面前,让他看看。可是当她真要这样做的时候,她的目光和李楚章的目光相接,她看到李楚章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苦味道,她怎么也抬不起手来了。她并且很生气地在机关门口硬要和张扬帆分手,她冷淡地对张扬帆说:“不,我现在不想去了,我还有别的事呢。”说罢,她也不等张扬帆说话,赌气地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她走了一段,回头来看,她看到张扬帆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她也看到李楚章的悲哀的眼睛。她的心痛极了。

林利娜胡乱走了一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张扬帆又赶上来了。经过张扬帆一阵说服,他们仍然一同到公园里去玩去了。他们在公园里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去看了一阵菊花和盆景。天已经很晚了,张扬帆仍然兴致勃勃地带着林利娜走向那僻静的黑暗的花园小道里去,林利娜冷淡地跟着,张扬帆用手捏住林利娜的手一起走,林利娜也没有拒绝。他们走到那座石桥边了,一同倚在栏杆上,望着满城灯火。四围寂静。张扬帆认为他选择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很合式的,开始向林利娜求爱了。林利娜冷漠地望着张扬帆没有说话,甚至是不在乎地期待张扬帆来拥抱她。

可是林利娜忽然看到前面那花丛后熟悉的石凳,在那儿她曾经决定把自己的心奉献给一个男子的,她看见那石凳,心里痛了起来,她猛然摆开张扬帆的手,说:“不,我不舒服,我要回家。”说罢一个人就走了。张扬帆毫不灰心,仍然很热情地陪伴她回家。

第二天晚上,妈妈到利娜的房里来,劝了她好一阵,要她答应张扬帆的求爱。利娜并不介意为什么妈妈知道她和张扬帆昨天晚上在公园里的事,她只是固执地说:“妈妈,你让我休息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

爸爸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帮助妈妈来了。爸爸很恳切地对女儿说:“亲爱的女儿,这种事本来不是该爸爸来说的,但是我爱’你,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们不能不关心你的幸福。我们看张扬帆是一个好青年,现在对你很好,将来对你也一定好。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爸爸,我明白,他对我好,和他结婚,生活甚至会是幸福的,但是……我不了解他,他更不了解我。”女儿愁苦地说。

“你们结婚后就会彼此了解的。”爸爸只好这样结束父女间的谈话。

十一

“糟糕,糟糕!”有一天中午,爸爸匆匆回来,一进屋就对妈妈说:“糟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看到张扬帆在钢铁厂工地……”

“他本来在钢铁厂工地嘛。”妈妈看到爸爸这样惊慌,莫名其妙。赶快送一张湿手巾让他把脸上的汗擦了。

“不是,不是,哦,是,是,”爸爸急忙说:“是在那个工地,但是他不是在当工程师。今天政协会组织我们去参观钢铁厂工程,在工地转一阵,我忽然发现张扬帆。他正和一群工人在一起挖土,穿得破破烂烂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仔细看看,是他,满头大汗,倒霉的样子。我没有叫他看到我。”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他根本不是一个工程师,却是一个穷挖土工人吗?”妈妈弄得坐立不安起来。

“谁知道呢?”爸爸说,“我回工厂很不放心,打了一个电话到工程公司去问:‘你们那里的张扬帆工程师到哪里去了?’回答说:‘不晓得哪个张扬帆。’好家伙,他们就不知道有这个工程师,我眼见他在工地挖土,这不是工人是什么?哪有工程师穿得那样破烂,去挖土的?”

“我说,你呀,你呀!”妈妈第一次发表和爸爸相反的意见:“你就是那样马儿虎子的,上回把那个毛娃娃当处长,这回又把工人当工程师。”

“哪个说的?这一回我是弄清楚了的,从上回那个毛娃娃那里学乖了。我当面看过张扬帆的工作证的,上面记得有姓名、年龄、籍贯、职别,相片上还扣着钢印,明明是工程师呀。”

“那么怎么变成工人了呢?”妈妈实在想不通,这不奇怪,她知道自己学习不够,可是学习够了的爸爸为什么也弄糊涂了?

“哪个鬼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乱七八糟的!”爸爸说。过一会,他似乎明白了,又说:“哦,准是这样,张扬帆犯了严重错误了,取消了工程师,弄去当工人去了。”

“别的不说,你把利娜许给他了,怎么得了?”妈妈埋怨爸爸。

爸爸在屋里转了两圈,马上就想出办法来了,他说:“这有什么不得了?他来了,我不见他,你去对他说,别再提这门亲事了,利娜不答应。并且告诉他,利娜本来和工业厅的李处长很好。”

“但是利娜和那个李楚章的关系,不是已经被你拆垮了吗?”妈妈问。

“是呀,这怎么办?”爸爸又走了一圈,办法又出来了,说:“不要紧,我看利娜还老想着那个李楚章呢。要她再去和那小子讲和就是了,在漂亮女人面前,男人嘛,总好说话。这一回再不三心二意,干脆叫他们订婚算了,技术员总比工人好些,何况他还是一个党员呢!”

十二

妈妈不得不把爸爸交代给她的困难任务担当起来,她又去说服女儿了。她说:“乖女,那个张扬帆大概犯了错误,不当工程师,在工地罚当工人去了。你不要和他好了。”

“我本来就不和他好嘛。”女儿听了这个消息,忽然觉得高兴,倒不是工程师和工人的问题。

“你还是去和那个李楚章好吧,那青年老实,很不错,是你那个背时的爸爸不喜欢他。现在他答应了,你去和他好,你们订婚吧。”

“妈妈,你们这是说些什么呀?”女儿虽然不明白,心里却非常高兴。

林利娜经过这几个月的痛苦,现在完全明白了,她实在爱李楚章,她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李楚章。……但是他不爱我怎么办呢?……不,他也许是爱我的,那晚上不是明明求了爱吗?都怪我害羞,当时没有答应他,他反过来使了性子,害我好苦。……林利娜在这种复杂的思虑中熬过了一整个夜晚,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她终于下了决心。

这一天刚好是星期六,吃过晚饭,林利娜忽然鼓起勇气来,去找李楚章,她对李楚章说:“你有功夫吗?我们到公园去走走好吗?”

“有功夫呀,现在就走吧。”李楚章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分高兴,好似他等着要说这句话,已经等了几个月了。

在薄暮的微明中,月亮虽然升起来了,却被乌云遮住,模模糊糊的。他们又不期而然地走进花间小道,走向石桥,并且自然而然地坐在花丛后那条石凳子上了。他们两人在谈话,谈了许多两人都没有兴趣的毫不相干的话。李楚章老是望着林利娜那一对在黑暗中发光的聪明的眼睛,期待着。

忽然林利娜把头转过去,不看李楚章,用战栗的声音说:“李楚章,我不管你怎么样,我是……唉……我不能没有你……生活下去……”利娜哭起来了。

李楚章果然等到了这一天,喜出望外,他抱住利娜的肩头,用战栗的声音说:“利娜,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只怕你不爱我……”

“唔……唔……楚章呀!”利娜的身子倒到李楚章的怀里去了,她觉得全身都融化了,李楚章用小手绢擦干利娜的眼泪,利娜也用小手绢擦干李楚章的眼泪。

天上的乌云散去了,月亮快乐地在白云间跳动着,把他们两人的影子照在地上,那样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十三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晨,利娜就在梳头,把那一绺散头发梳成一个很浪漫的小发卷儿。一会,她像飞一样地出去了。妈妈爸爸在家里期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不多久,利娜和李楚章一块来了,那样亲热,像一对小夫妻。爸爸很高兴,但是不想多说话,他深怕三头对六面,把他那一次分头动员女儿和女婿的事对出来了。只是高兴地说:“好,好。你们好起来,我们很高兴,但愿你们幸福。假如我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只求你们原谅我们这些过了时代的人。好吧,你们去玩去吧。”

利娜和李楚章笑着,对看一眼,站起来告辞,很快乐地手挽着手出去了。

利娜和李楚章出去不久,张扬帆来了。穿着顶漂亮的衬衣,哔叽裤子上的线条挺直,皮鞋擦得很亮,兴高采烈地直闯进客厅来了。爸爸躲避不及,只好和他寒暄几句。张扬帆劈头就问:“利娜干妹呢?”

爸爸回答:“她和她的朋友李楚章出去玩去了。”

张扬帆很不高兴,但是又不便发作。爸爸也正有些生气哩,问张扬帆:“你犯了什么错误了?”

“我哪里犯了什么错误?”张扬帆莫名其妙。

“那么,你为什么罚在工地做苦工呢?”妈妈更明白的问他。

“瞎!什么做苦工,我是下放劳动一个月嘛。机关所有的干部都要轮流下放劳动,我幸运地争取到第一批下放劳动。”张扬帆说。

“什么,下放劳动?”爸爸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什么意思,新社会的新名词多得很,爸爸一直是留心的。最近三个月来,他害了病,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回来在家里又休息一个多月,没有去办公,也没有到工商联去学习,没有听说这个新名词。他呆呆地望着张扬帆那副漂亮样子。

“哦,世伯,”张扬帆解释说:“您老这几个月害病,大概不知道,下放劳动就是干部到工厂和农村去同工人农民一起劳动,锻炼自己,我们是到工地和工人一起劳动……”

“嗯?”爸爸打断张扬帆的话,“这样说来,你不是受处分弄到工地做苦工的?”

“这样说来,你还是一个工程师?”妈妈问。

张扬帆莫名其妙,但是点一下头,肯定他当然还是工程师。

爸爸忽然像发狂似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叫:“快点,去把利娜叫回来!”

妈妈现在还处于理智状态,跑出去拉住爸爸轻声地说:“他们早走远了,拉不回来了,算了吧。”

爸爸的理智也恢复过来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妈妈赶快对张扬帆说:“张工程师,你回去吧,她爸爸今天不舒服。”

张扬帆还是莫名其妙,又不便深问,只好起身告辞走了。

爸爸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口里念着:“工程师,技术员,技术员,工程师……”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一架天平,天平的一边盘里站着技术员,规规矩矩的,天平的另一边盘里站着工程师,蹦蹦跳跳的;眼见天平向工程师那一边坠下去了。爸爸长叹一声:“唉——!”

忽然爸爸又看到那天平翘起来了,而且朝技术员那边坠下去了。他自言自语:“技术员加上党员,比工程师还是要重一些。”

爸爸拍了一下膝盖,他的决心终于下定了,并且高兴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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