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回猪栏的路上,王大天就选起了棍子,挑了几根都太小怕降不服大肥猪,最后还是在伙房的柴垛里抽出一根丈二长胳膊粗的青柴棍,他使弄一番虽觉沉手,但够威猛,满意了。
他扛着青柴棍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猪栏时,那些大肥猪都愣了,很不满意地发问王大天:
“喂,太阳都晒到屁股了,我们早饭还没吃呢,想饿死我们啊。”
猪们对王大天很不客气,甚至很凶猛,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哪像是猪,简直就是头老虎,若不是仗着丈二长的青柴棍,王大天恐怕早夹着尾巴有求必应为猪们服务了,但今天是有备而来,而且王大天十分清楚,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若想活命,就必须迎接挑战。
“啊呀呀”王大天大喊一声,将这群变本加利的猪老爷们吓了一跳,缩着脖子愣了好一阵,不明白这个平日百依百顺的龟孙子今天怎么发狂了。花皮猪仗着与王大天有过言谈之交,试探着发问:
“喂,你怎么了,是不是神经有毛病,提着棍子乱舞失手打伤我们怎么交差,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快去烧吃的来,不然大伙儿又要到张军爷那儿去请愿了。”
“请愿,谁去请愿我打谁。”
王大天挥舞着青柴棍一副怒发冲冠的狠样,几头黑猪脾气暴不买他的账,首先骚乱起来,王大天咬了咬牙,闭上眼睛用青柴棍乱砸了一通。
这下犯了众怒,平日养尊处优的猪老爷们哪受过这委屈,它们扑着吼着拱着,全将矛头对向王大天。
王大天好歹是个人,别的没长处,手脚蛮灵活,他撑着青柴棍“嗖”的上了猪栏椽子上,对着笨手笨脚的猪老爷们哈哈大笑,他坐在栋梁上用青柴棍抽打不顺意的猪,发懒睡觉的他更不留情,抽得起身跑为止。
一天折腾下来,猪们累得像风箱似的大口大口直喘气,趴下了就起不来。但有一点已经改变,就是态度问题,它们哭着求王大天:
“爷,给点吃的吧,再不吃真要死了。”
王大天有点扬眉吐气,他幸灾乐祸地说:“你们也知道求我了,你们不是要绝食吗,这下没得吃正好可以绝食。”
花皮猪爬到王大天身旁,它身上也有几道青紫的棍印,嘴里还有些许血丝,它哭诉着说:
“它们绝食是想吓唬你而已,谁想死呀,就是死也求一刀痛快,谁愿意活活饿死多难受哟。”
可王大天也够绝的,当然他也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好早日回家看老娘。他只烧了一锅“哐当”响的清汤,给二十八头大肥猪当了一天的口粮。
这样瞎闯了几天,还别说真见效了,脾气暴躁的黑皮猪见了王大天就低头,哼都不敢哼了。
张军爷也来看了,他见一头头大肥猪都像漏气的皮球瘪下去了,心里的确高兴,他对王大天说:“大天炮,行啊,真搞下去了,时间不多了,下一步要想办法把晃悠的肉皮整结实了,那样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百炼成钢的猪精,现在这样子还以为是刚下崽的老母猪。”
王大天对着张军爷也抬起头了,他说:
“张军爷,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棋要一步一步地走,这么多大肥猪,不可能一天整成个猪精,除非孙悟空来变个法。”
张军爷说:“那是那是,反正这件事全交给你了,你若缺点啥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全力支持。”
王大天说:“这几天我把猪全驯服了,可猪栏太小,任凭我大展身手,那猪也只能绕圈小跑,时间长了跑晕了就拖不起,这样下去,年关时肥肉能减下去,可精肉不一定能长出,我琢磨着后山光秃秃大着呢,把猪赶到那儿去满山跑,那肺活量可就大了,肺活量一大脂肪细胞就死,脂肪细胞一死筋脉就粗壮,筋脉一粗壮,肉就长结实了,一棱棱的全是瘦肉型精肉。”
张军爷问:“大天炮,你说什么肺活量、细胞都是啥玩意,我都给弄迷糊了。”
王大天笑嘻嘻地对张军爷说:
“这是学问,你没读过书不懂,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反正我琢磨这招没错,要依了我,年关交猪精没问题,如不依我就没辙了。”
张军爷说:“这么多猪放到后山要跑丢了咋办,你是犯人没什么前途没啥关系,可罪遭我头上了,我的前途可都完了。”
王大天自以为是,胆儿也大了,他说:
“年关交肥猪跟不交猪有啥差别,再说,牢房几百号人可以去帮忙呀,几百个人把后山全围住,那猪丢得了吗?”
张军爷将“宝”全押到了王大天身上。
第二天,他就发动全牢房的军爷、犯人去围住后山,每人手中发一棍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要求决不能漏出一头猪,否则就地正法。
这下可苦了他们,这黑龙江的冬天撒一泡尿,出来就结成了尿柱子,屌如果不收得快,没准随最后一滴尿冻牢在尿柱子上。这几百号人站在山脚下冻得满是硬疙瘩的土地上,一会儿工夫两脚就全麻了,全身哆嗦得连棍子都抱不住,但他们谁也不敢离开一步,万一有头猪从自己身边滑过去,张军爷可说话算话,这年头,小小一个犯人哪抵得上一头猪。
王大天可威风了,等太阳出山包围圈完成了,才赶着二十八头猪老爷上后山“练功”去,他挥舞着丈二长的青柴棍,将猪老爷们从山脚赶到山顶,穿过山脊又赶到山脚。
猪老爷的脚嫩得很,没折腾两个来回就鲜血直冒,痛得撕心裂肺直吼。
黑皮猪虽是性烈勇敢,可也受不了这活罪,它对王大天说:
“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前世没修好这世做了猪,你就是再驯再折磨,我们也成不了骏马,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来个一刀痛快。”
王大天说:“我可怜你们,谁可怜我呀,要恨就恨城里的大臣们,是他们要吃瘦肉,你们太肥了不合他们胃口,我要是在年前不把你们驯成猪精,我就不能回家,不能与老娘团聚,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争口气快快跑,把肥肉跑丢掉,把精肉跑出来,我就给你们个一刀痛快。”
王大天心里同情可手下不留情,在青柴棍的威严下,猪老爷们纵是累得大哭也不敢停下脚步。他对嚎啕哭诉的猪们说:
“你们不要哭了,再哭的话,山脚下几百个兄弟也要哭了,他们为你们能顺利减肥天一亮就来了,天气这么冷,西北风刮到脸上像刀割似的,咱们还好跑上跑下有点热气,可他们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不能动就没有热量,没热量就从内到外发冷,发冷就要结冰,结冰就会死亡,死亡就不会活过来。”
花皮猪总是挨在王大天身旁,它觉得自己与王大天有点交情,躲在王大天身边少挨很多无来由的猛棍,它说:
“爷,以前在猪栏里跑,只能吃几口汤,现在山上跑步,运动强度也这么大,总应该给我们来点结实的吧。”
王大天踢了它一脚,骂道:“算你最滑头,给你们喝稀的可以缓劲,但不会长肉,要吃结实的,不但长肉还会有力气造反,我会这么傻。”
王大天在牢房出足风头了,人家见面都不叫大天炮,改口称猪元帅。王大天也不嫌难听,好歹二十八头猪真给降服了,瞧那批猪瘦得皮包骨头,饿得面黄肌瘦。他准备下阶段加些精料调养一下,赶在年关前长点精肉。
这时候老拐到猪栏找他了,王大天已多日未与老拐碰面,他亲热地擂了老拐一拳。
“老拐大叔,是不是又要请我喝酒了,这次不上桂花那儿去,喝醉丢丑,咱就到伙房里喝,说真的,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和桂花,没你俩的帮忙,我哪降得服这批猪头。”
老拐没称他“猪元帅”,老拐仍叫他大天炮。王大天发现老拐的表情不对头,耷拉着脑袋像被霜打似的蔫了。
“老拐大叔,怎么了?身体不对还是出什么事了,我看你印堂发暗面无血色。”
老拐摇摇头,话没出口喉咙发涩:
“我……我完了……”
王大天从没见过“老奸巨滑”的老拐像这样沮丧,他大吃一惊问道:
“你跟桂花吵架了?”
“我跟桂花很好。”
“那你哭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有个女人给你做媳妇生儿子,不都得到了,多幸福。”
老拐泪流满脸对王大天说:
“可惜太迟了,都怪我做孽,现在遭报应了。”
“……”
王大天被弄得一头雾水,他迷惑地望着老拐机械的解开裤带,褪去长裤又褪去花短裤……王大天扭过了头,他不想见老拐的庐山真面目,可老拐叫住了他:
“大天炮,你看看,我这儿成这样了……”
“怎么弄成这样,”王大天不明白撒尿的玩意,也会生毛病,他问:“是不是啥虫咬的,不过寒冬腊月哪来的虫。”
“我去街尾的许郎中那儿看过了,”老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多狼狈就多狼狈,“他说是……是梅毒……”
“啥没毒……”
“梅毒就是有毒,毒都在体内深入骨头筋脉里,这毒一旦发作就会死的,许郎中说烂成我这个程度,顶多能活三个月。”
王大天倒吸一口冷气,这老拐好呆呆的,就只能活三个月,三个月后——桂花妹子还等着与他成家呢……王大天不敢往下想,他望着泪如泉涌的老拐,禁不住大哭了起来。
老拐对王大天说:
“我有好几天没去看桂花妹子了,我没脸去见她,我对不起她,我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她那么年轻带着个婴儿,她原本答应等王老财一周年后嫁给我,住到我的小屋里,我来养她娘俩,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有好几次走到她家门口,听到她与婴儿的嬉笑声,可我终究没走进去。”
王大天说:“你怎么相信许郎中,你应该上城里找有名的大郎中看看,啥病这么玄不能治。”
老拐摇摇头:“梅毒是绝症,是风流的报应,我也认了,许郎中说再过些时日,我会全身溃烂至死,我不想痛苦,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还有点力气,自己挖个洞埋了算了。”
王大天哭了,在牢房里他与老拐的交情是最深的,不说情同父子但也亲如兄弟,老拐要死了而且死得这么惨,冥冥中他就有割心切肺的痛,他也不嫌老拐有毒,抱着老拐嚎啕大哭。
老拐将死的心骤然热了,他推开王大天感动万分地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你大天兄弟对我的一腔热情,不枉此生……”
王大天痛苦万分,他跪在地上又抱着老拐的腿哭诉道:“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走吧……”
老拐说:“我俩都走了,桂花娘俩怎么办,她在这世上就剩我俩是亲人,现在我要死了就只剩下你一人了,我不管你以后把她当女人也好当婶婶也好,反正拜托给你了。”
王大天虽然知道老拐的意思,但心理上一时还接受不了,他怎么向桂花说,把她当什么了……但老拐没给他更多的时间考虑,也根本不给他考虑,他摸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公文封皮交给王大天:“记住,到紧要关头再拆开,我走了,你别来找我,也找不到我,永别了。”话没说完,就撒起拐腿,循着夜色瞬间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