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分殿浮陆往来天舟众多。晨间这段时间，各个成员歇息够了，或者分舵的例舟需要赶早返回，天舟的起落就更加频繁。
方然的真武舟没有点亮外面的防护大阵，看起来就和晨间起飞的其他天舟没有什么两样，混在一起，迅速消失在天际。
没有人专门注意到他的真武舟，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在方然离开之后不久，便有另外一艘形制平平无奇，舟首阴刻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的天舟，也冲天而起，循着方然天舟的路径，远远地缀了上去。
真武舟内，一截子粗壮无比的龙骨木安安静静躺在地板上，龙母的神魂在舟内凝聚出来一个龙首，细细审视着这一截木头。
方然这是第一次看到真龙的模样。
龙母的龙首比狞龙像的龙首看起来威严许多。若是说狞龙像的龙首，更多的是黑石部族人对于龙之凶戾的一种表现，那么眼前龙母亲自凝出来的，就是对于她尊贵的一面的描绘。
她的龙首看起来纤细修长。龙目稍稍挑起，狭长而灵动。龙角则斜斜向脑后掠去，分三支，每支也都是修长轻灵，不蔓不枝。
整个龙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从天际云端探下，超凡而出尘。
方然觉得这个侧脸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然后转念回忆，发现若是小嗷的脸放大了数倍，差不多便正好能和龙母的龙首合的分毫不差。
这么说，小嗷也能算是龙里面的美龙子了？
就是这家伙还太小，长到现在也还不足半尺，哪怕和龙母有着几乎一样的面貌，但是也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威严或是尊贵可谈。
倒是淫之一字，这所谓的龙性，在他身上慢慢体现出来，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加过分。
龙母并不知道方然脑袋里面在想什么。她审视着龙骨木，间或再凝出来一只巨大的龙爪，举重若轻地将龙骨木抓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检视着。
“怎么样，能用吗？”方然有些紧张地问道。
半空中的龙首微微点头：“能用，不过得花些功夫处理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方然想了想，问，“去了皮刨成板？给你装在哪？替换了龙骨还是替换了甲板？”
龙母摇摇头道：“切削成件，你这是还拿我当一艘天舟？”
方然一愣：“啊，不是吗……”
他上下左右看看，天花板还是那个天花板，梁柱还是那个梁柱，这舱室之内的一应布置也完全照旧。
不是天舟，是啥？
龙母轻笑：“那是以前。现在我神魂入主，这一艘真武舟，便也不再是原先的真武舟了。”
“嗯？”方然一愣，觉得类似的台词好像上辈子在哪里听到过，旋即他又敲敲自己的脑袋，“不行不行又瞎想了……”
龙母看了看方然，没有理他，而是接着说道：“入主真武舟之后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熟悉这新的躯体。不得不说，人族万物灵长，哪怕是普普通通一艘天舟，其中的结构也是精妙无比。用到的材料算不得多好，却各个恰到好处，看不出什么短板来。”
方然深以为是，嘀咕道：“那是，这可是成北涂的船，拿这东西来追杀我的，能次到哪去？”
对整个真武舟做建模的时候，方然也发现了，这真武舟果然是凝聚了无数能工巧匠的心血。机括构建大处如龙骨，长几百丈，从头至尾，粗细完全一致，误差不超半根发丝。小处如连杆机括，甚至比一粒米粒大不了多少，雕刻精巧，组合起来严丝合缝。
这样的东西，现在的荒辰几乎没法子复制。他直接将构架图丢给了唐迁迁，只当是留个备案。
他问龙母道：“那现在呢，熟悉的怎么样了？”
回答他的，是真武舟在这无尽灵海之中无比灵动的几个急停和启动，以及上下翻腾的各种机动动作。
“呕……”方然紧紧握着边上一根立柱，“下回……能事先知会一声不……”
龙母哂笑道：“是你自己问的。”
“……”
这一阵机动下来，天舟之内的陈设丝毫都没有挪动，显然龙母将这里面的陈设也一并合在了真武舟的结构之内，被她顺道给“熟悉”了。
“那就是已经如臂使指了呗？这是一个好消息。”方然平复气息之后，放心地说道。
龙母说道：“嗯。我本来对这艘真武舟不抱希望的，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可以期待一下。至少刚才那么一阵折腾，这真武舟还没有散架，那么只论结实的话，勉强够用了。”
方然小心肝一颤：“那要是散架了呢？这里可是无尽灵海啊！”
龙母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说：“真武舟所有的构件被我统统用龙气祭炼过一遍，就相当于是我龙躯的一部分了。这一根龙骨木，我看过了它的质地和大小。通体替换真武舟之内的大宗构件，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你的意思是，切割成更小的部件，替换更细节的地方？”
龙母沉吟片刻，说：“也可以这么说。这龙骨木比起真武舟上许多地方的材料，更加坚固，与灵力道韵更加契合，甚至与我的龙气也更加契合。让你荒辰那个叫唐迁迁的小姑娘帮我把龙骨木切割成我需要的形状，然后堆在舱内就好。祭炼替换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来做。”
“感觉就像吃饭消化一样……”
“正是如此。”龙母悬在空中的龙首之上，露出来一丝人性化的笑意。
方然欣然点头：“那成，要什么样的构件，你告诉我。这真武舟我画了构架图，到时候我把那图给你，你直接告诉我对应的序号就可以。唐家到时候也会有更多的人来，我拜托他们制作成你需要的样子。”
“多谢……盼有一天，这个躯体，也能达到我原本龙躯的强悍吧……”龙母顿了顿，又道，“不过现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后面跟着的那鼠辈给处理了。”
方然听了眉头一皱：“后面跟着的？”
他快跑几步来到舟尾，顺着舷窗望了出去。
果然，极目力看去，几乎是在视野的尽头，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一点一点地放大。
有人在迅速接近。
“是谁？”方然嘀咕，“又来一次？这次送什么船？”
上一次从宸罡浮陆返回，成北涂派了人架势真武舟紧追不舍。但那个时候，他和暗天君所乘的，是一艘普普通通只用来拉送货物的巡天舟。
哪怕那巡天舟被暗天君做了改装，但是性能依旧远远不及真武舟，差一点就葬身灵海之中。
这一回，真武舟有了龙母真灵入主，方然心中信心十足。若是真有人不长眼惹了过来，那便送他葬身灵海吧！
后方那黑点迅速放大，方然已经能够看得出来那天舟的外形。
狰狞如同真武舟，细节上面却又有着不同，整个天舟流线型的外表充满了侵略性，看起来就像原野上面劫掠的野火一般。
随着那天舟再靠近，方然看的清楚，船首上阴刻的一团火焰之中，有赤红灵力充斥其中，远远看去，便真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备战。”方然以神魂和龙母沟通。
此时，一人一龙神魂再度连通，驾驭真武舟，心念起，舟便动，无比迅捷，无比灵动。
玄金色符文缓缓在天舟表面点亮，其下玄紫之色一闪而逝，原本黑扑扑的真武舟，立时便被笼罩上了一层别样的气韵，华贵无比。
然而有些出乎方然意料的是，后面那天舟不断接近，却丝毫没有攻击的意图。直到两船几乎相隔不过里许，那天舟舟首上的赤红灵力猛然散去，便显出来其后战立着的一个古怪身影。
苍老，驼背，背后一个葫芦立的极高，高到那老者的脑袋，都仿佛挂在裤腰带上。
“方师，方师，莫要紧张，莫要紧张哇！”
这老者笑眯眯的，站在天舟舟首，笑眯眯地望着方然的方向挥手，手里还抓着一块玄门黄级成员的令牌。
声音震动灵力，哪怕是灵海之内，也依然清晰可闻。
方然有些诧异。
这人他从来没有见过，不过既然对方也抓着玄门的令牌，怀疑归怀疑，方然还是显出身形，远远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在下方然，不知阁下是？”
“小老儿就是个玩火的，大伙给点薄面，赏一个称号，叫做火尊者。”
方然再一稽首，道一声：“见过火尊者。不知火尊者跨万里灵海追上来，所为何事？”
看着方然浑身戒备之色，火尊者心中诧异，低声道：“这小子倒是警惕的很。单凌云，你暂且不要显出身形，待我诓住他，找机会靠近登船，你再动手。”
火尊者背后的阴影里，单凌云退后几步，将自己彻底隐藏起来，低声道：“弟子知道了。”
然后火尊者依然是笑眯眯的，说道：“小老儿听闻方师丹道惊才绝艳，一直想向方师求炼一炉药。方师这一次回分殿里，实在是一直忙碌，小老儿不敢叨扰。本想着今天看方师有没有闲暇，腆着老脸来求一求，结果不想方师一大早就启程离去了。心急之下，这才一路紧追慢赶的，惊扰了方师，罪过，罪过哇！”
火尊者边说，一边还连连拱手，脸上堆笑，看起来无比谄媚。
方然微微沉思，那火尊者便保持着滴水不漏的笑意，定立在原地，看起来耐心十足。
方然道：“不知，火尊者想要方某炼制的，是什么丹药？”
火尊者脸上一喜，笑容更盛：“是一味叫做定神散的丹药，这丹药可助固守神魂，破境之时若能有这么一颗定神散护持，心神稳固，就……”他顿了顿，看向方然，“诶方师，隔着这么大老远的，扯着喉咙喊话算什么？要不我靠近方师天舟，咱们离近了说话，也顺便能把丹方给你，以供方师参详不是。”
“定神散？固守神魂？”方然眉梢一挑，看起来极感兴趣。
见方然这个表情，火尊者脸上堆笑，不做声地催动船上驾船傀儡，他的天舟便又快了几分，向着方然的船靠近而来。
一边靠近，火尊者一边在袖子里面摸索着，掏出来各种药材堆在脚边，全都是各种珍稀之物，有的在卷宗库里面都没有收录。
末了，他从袖子里面再掏出来一张卷起来的纸，展开看看，面露喜色，不禁乐道：“对，就是这东西！”
两艘天舟本身的距离就已经算得上贴脸，此刻火尊者天舟靠近，彼此间隔不过三十丈。这个距离也差不多到了天舟外围防护大阵范围的极限。
再近，两艘天舟防护大阵碰撞，灵力产生湍流，便危险无比。
火尊者看看手里那张纸，再抬头看看方然的方向，说道：“方师，还请暂撤大阵吧！隔着这大阵，我这药材，还有这丹方，可给不到你手上哇！”
说话间，为表诚意，火尊者一挥手，他这一侧船首的大阵，应声消去。灵海之中灵力狂暴，席卷而至，他脑门上本就没多少头发，被卷得四下飘飞，看上去颇有些好笑。
似是为了配合他这副模样，火尊者憨憨笑笑，做足了一个心有期待的小老儿该有的一切模样。
在灵力吹拂之中，火尊者摇了摇手上的纸，指指方然的方向，露出一个极其无奈的笑。
方然也是噗呲一笑，向着身后挥挥手，真武舟尾的大阵也立时消失不见，甚至真武舟也微微放缓了速度，靠向后方的火尊者。
火尊者笑的灿烂，将手中的纸卷成纸筒，双手握持着向前递出。
手心，一点火苗，似有若无，含而不发。
却听到方然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这丹方，火尊者自己留着吧。我这里有一物，就当是给火尊者，和你背后欲杀我之人的见面礼了。”
火尊者一愣，便见方然抛过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圆盘。他眼疾手快接住，只感受到这圆盘之内灵石破碎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
下一刻，无数牛毛细针，就从这圆盘之内爆发而出！
唐家，七杀。
火尊者脸色骤变，一片烈火卷过，这无数牛毛细针连同那七杀圆盘，尽数焚为铁汁，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去。
“方然！”一声怒吼，他脸上，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笑意？
真武舟大阵重新闭合，方然冷冷传音：“下次诓人，记得让你后面的人敛了杀意。”
方圆百丈，尽在感知！
那杀意如此明显，如同无月无星之夜的一个火把，又怎能瞒得过方然？
“你！”
方然一笑：“我从一开始，就没信你个老头子。”
真武舟通体玄金一闪，瞬息之间，绝尘而去。
火尊者反手一拳轰在单凌云胸口，立时便有皮肉烧焦的焦臭味传出。
“废物！废物！给我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