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的杀念其实很淡，但是以他现在的这种境界散发出来，和街上那些莽夫的杀念，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纯粹，而且干净。
在天心禅子看来，这种澄澈的杀念，放在浊气冲天的锦云贸城里面，简直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没办法不让他注意到。
再联想到刚才刘镇守说过的，阵法异动，但是异动却转瞬即逝的事，天心禅子不再落子，而是低声说道：“看来，是有麻烦来了。”
“麻烦？”刘镇守悚然问道，“能让你，天心禅子，禅宗人间行走，都觉得麻烦的麻烦？”
那得是什么样的麻烦？
得死多少人？
刘镇守打了个哆嗦，然后才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凄厉道：“在城里？！”
天心禅子面色肃然，点点头：“不错，在西坊那边。”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刘镇守，眼中无喜无悲。
越是这样，刘镇守压力就越大，最后认命一样地叹了口气：“唉！走！我带路！”
他站起身来，小心地把手里的棋子放进棋篓里面，往旁边叮嘱了一句：“棋盘别收，我回来了继续和天心禅子下棋！好不容易眼看着能赢的局。”
没人应声，但是刘镇守却习以为常，也不再多说。
天心禅子拈子微笑：“也不见得是多大的危险。纯粹的杀念，反而比较好打交道。”
“还杀念？”刘镇守脸色扭曲，看上去在挣扎一样，“我……没感觉到啊……您……是不是再验验？”
天心禅子摇摇头：“不用验，一直在。这道杀念非常的淡，你感觉不到也正常。”
“你能感觉得到，我怎么就不能感觉到呢……难不成，又是你们禅宗的那种金刚怒目念？是光头不？怎么不知会你一声？”
天心禅子继续摇头：“不是禅宗的人，但是金刚怒目念……”
他咧嘴一笑，看上去极是可亲，“倒是有些像。”
茶坊掌柜的，也就是此地玄门分舵管事吕子实，没有那个能耐感觉得到方然的杀念。
他只是静静地候在雅间外面。
雅间不仅隔绝开从里面传向外面的声音，就连气息也都是阻隔开的，为的就是方便玄门的成员与人商谈。
“哎呀……黄级的大神仙驾临，可是最近也没有收到什么重大的任务啊……难道是我失察？不可能啊……玄门都打探不到的消息，不多。唉……我一个小小的蓝级，瞎费心什么呢……”
好奇，但是很好地收敛了好奇心。
在吕子实胡思乱想的当口，雅间的门被无声推开。
听到动静，吕子实赶忙恭敬道：“仙长，可是有什么交待？锦云分舵必竭尽全力效劳。”
方然此刻的气息已经平复下来，就好像没有看到过刚才的那些惨烈记录，也不曾动杀念一样。
他想了想，对吕子实说道：“交待……倒是有。”
吕子实躬身附耳。
“锦云，以及附近的贸城，哪家的姑娘最漂亮？”
“啊？”
“要马上出阁的，不论出身地位。”方然补充了一句。
吕子实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
玄门算不上正道，毕竟灰色的买卖也接，杀人的事情也干。
不然也不会名声里面一半都是凶名。
但是底线也有，最起码妇孺不碰。要不然就真的是人人喊打的邪门歪道了。
直觉上，吕子实是几乎要脱口而出拒绝方然，告诉他不知道的。
但是低头的瞬间，他看到方然还握在手中的黄级成员腰牌。
蓝级，紫级，黄级。
一层压一层，不仅仅是级别，更是实力的绝对压制。
高等级不能随意对低等级出手这是规矩，但是渊默之野上本来就不是个守规矩的地方。
一尊黄级真的悍然击杀了一个小小的蓝级，难不成上头还能让黄级偿命不成？
一瞬间转过这么多念头，吕子实还是咬了咬牙，小声说：“这个……属下醉心茶道……哪家姑娘漂亮……这个属实不知……对了，招待仙长的那小二年轻气盛，或许知道，要不，我喊他来？”
甩的一手好锅。
方然先是一愣，然后了然。
他问的唐突，看来吕子实是把他当成了某个采花大贼，想要祸害别人家闺女了。
他回身推开雅间的门，重新踏进去半步，招呼吕子实进来。
吕子实一惊——
这是要逼供？
也罢，好男儿不怕逼供，大不了一死以明节就是，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他可不能干。
“仙长……”
方然在吕子实身后关上门，打断他道：“千情谷，你可知道？”
“属下不知哪家有漂亮姑娘！”
一口气说出，言辞非常的绝然。
然后……
“诶？千情谷？”
吕子实一愣。
“这个知道……难不成，你是千情谷的人？！你你你……人人得而诛之！”
抬手就打。
方然苦笑。
这个吕子实，精神也太敏感了吧？
他屈指一弹，一道灵力柱卷动，将吕子实的攻势化解开。
“我来，是为了先前和千情谷有关的委托。”方然趁着吕子实稳住身形的当口，解释了一句。
虽然并不是直接为了这些委托而来，但是有很多都还悬而未解，成了没人愿意碰的死委托，能顺手处理了也不错。
反正既然方然来了，那么此处的千情谷分舵，是一定要连根拔起的。
吕子实听了方然的话，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想了想，问道：“仙长是要以某位女子为饵，诱千情谷的采花使下手？”
方然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以无辜之人做饵，又是要面对千情谷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太过危险。”
“那仙长的意思是……”
“诱他们下手，有绝色之名就可以了，不至于真要让本人出现。”
“这倒是。就好比运货一样，明面上一队人押车，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暗地里走的才是真家伙……”
吕子实马上就明白了方然的意思。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接着说：“最近倒真是没有……倒不是说怕了千情谷——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千情谷的所在。贸城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敢安家在这里的人本身就不多，更何况是还有要出阁的闺女的。毕竟说到底，贸城，还是个各种黑白生意流转的地方。”
方然一只手指敲着楠木大案的桌面，一边自言自语道：“没有……要不编一个出来？”
他看向吕子实，问道：“若是完全捏造出来一个身份，比如是迫于家族压力，下嫁到某个地头蛇家里做姬妾的女子，不要有任何纰漏，做得到吗？”
吕子实听了之后直起身来，思考了一阵子，说：“编一个黑户出来吗，这种事情倒不是难事。关键怕千情谷起疑心。不见着人，他们是不会贸然出手的。”
方然很是纠结地揉了揉眉心。
还是少个饵。
以现在玄门搜集到的情报看来，千情谷的人也很是谨慎。
虽然只是一个分舵，但是能够在玄门眼皮子底下隐去行踪，抛开这里玄门的力量不够深入不谈，就他们本身的实力来讲，也已经可圈可点了。
方然沉思的当口，雅间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敲门。
吕子实眉头一皱。
没有大事，外面的小二是不会轻易来敲雅间的门的。
能在这里面谈论的事情，都是绝对的重要事宜。
“我去看看。”吕子实起身出去。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又折返回来。
“仙长……是巡城镇守……好像是找您的……”
“嗯？找我？”
方然很是疑惑。
找他干嘛？
检查了一下周身气息，虽然没有什么敛息的秘法，但是天机轮盘控制气血流动，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境界，充其量就相当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武极。
武极虽然在锦云贸城里面也算得上是高手，但也不至于能有人专程来找他一趟。
而且还是巡城镇守？
难道还是刚入城时候的那道探查阵法暴露了自己？
重新回到前厅，别的客人已经离开了，不大的屋子里面除了吕子实以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和一个面目极其清秀的少年童子。
中年人站在童子身后，看上去满脸纠结。
见到方然出来，还几不可察地往童子身后退了退。
方然很客气地对着那个童子拱了拱手：“镇守找我有事？”
童子侧过身，让出来身后的中年人：“他才是镇守，刘坛。”
方然很是无语。
一城镇守来找他，结果怂的往小孩子背后躲？
明明都是道初境界的强者……
然后方然猛然一惊。
巡城镇守是道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每一座贸城里面，视城池的大小，镇守的数目也是不等。
锦云贸城是一尊镇守，万通贸城那样的巨物则是足足有三尊镇守。
但是一个共同点是，镇守全部都是道初境界的大强者。
没有破境可能的渊默之野，哪怕是灵力平缓的贸城里面，武极也已经能算得上是最顶尖的强者。
当然，有一些家族会通过积攒的巨量财富，换得家族中人离开渊默，去往某些适合破境的地方修炼，冲击道初，但这样的人极少。
所以道初境界的镇守，足够压制贸城之内的任何冲突。
让方然意外的是，那个少年童子，竟然也是道初？
看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这个童子气血和灵力的雄浑程度，还要胜过锦云镇守刘坛一筹。
而天机轮盘对这个童子建模，得到的更是一团耀眼炽热的人形光团，坐莲花座，宝相庄严。
“没想到这里也有佛修。”方然不由得叹道。
正是天心禅子。
天心禅子倒是没有显得特别意外。
他没有刻意压制气息，一身佛法修为能被察觉出来也是正常。
“行走人间，我到了这里，佛，自然也就到了这里了。”天心禅子很和煦地笑笑，丝毫不落下风。
这话……实在是非常霸气。
我在，故佛在。
方然所说的“这里”，和天心禅子所说的“这里”，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不过没什么可纠结的。
荒辰还有一个佛宗弃徒广通呢，顶着个光头，精通大神隐术，现在在戍卫队里面，帮着训练斥候和暗探。
佛宗禅宗，应该就是一回事。
“找我有事？”
方然边问，边在心里嘀咕——
“可千万别说我和我佛有缘。我上辈子单身，这辈子到现在也是单身……我才不要和我佛有缘！”
天心禅子不知道方然在想什么，双手合十，开门见山：“不知施主想杀什么人？”
方然认真地看了看天心禅子，发现对方在提到杀人这种事的时候，面色不改神态自若，估摸着不是那种只会念叨着放下屠刀的老和尚，于是痛痛快快回答道：“我来，是打算拔了千情谷在这里的分舵。”
“果然是玄门的人？”问话的是镇守刘坛。
而且看上去，他一脸的纠结也松开了不少。
“玄门的人就好说！”
天心禅子目光明亮，方然有一种被对方一眼看穿的错觉。
这就很不得了了。
哪怕是面对着承意境界的强者，他都没有这种感觉的。看起来这个小和尚，确实不简单。
气血涌动，天心禅子落下的目光便不再显得有那么强的穿透力。
天心禅子笑了笑：“刘镇守说的先前入城的，果然是施主你。”
刘坛澄清道：“我可不是故意探查，我这是守一方安泰……你只要别在城里乱来，随你想干嘛。千情谷……那群狗贼，要是尊驾能斩了，我还得谢过尊驾！”
方然一笑。
有这句话就够了。
锦云贸城的镇守如果能配合的话，那么引蛇出洞的计划就更加顺利了。
而且……
方然目光落在天心禅子脸上。
被方然这么盯着，天心禅子有些不自然地退了半步。
再怎么修为精深，甚至到了道初的陆地神仙境界，或者说以禅宗的境界划分，是阿罗汉境界，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被方然用这么一种热切的目光盯着，本能上就有一种耗子见了猫的感觉。
“施主看我是何意？”
方然嘿嘿一笑，对着身边的吕子实道：“怎么样，这小和尚长的不错吧？”
吕子实非常小心地飞快看了天心禅子一眼，然后点点头：“好看……仙长您是想……”
“把他给嫁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