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然手里头新摸出来的小半把瓜子掉在了地上。
脸上也恰到好处地显出来了一副惊讶的表情。
接着他拿过吴建章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重重吐了一口气，这才仿佛确认一般地重复了一遍郭显淳刚才的话。
“化离殿？”
“阁主无戏言。”郭显淳嘴角显出一丝冷笑，对这个故作姿态但终究没法绷到最后的商会主事，多了一丝轻蔑。
看起来只是一个实力强横的纯粹武夫，这样的人一时风光无两，即便有着超绝的天资，能够短时间一飞冲天，压服一方。
但在上圣书阁而言，避免和他硬碰硬，以谋划图之，便不是什么难以对付的对手。
皓首穷经的一群大儒阵师，有的是手段对付这种只有蛮力却毫无城府的人。
郭显淳在心中重新过了一遍方然从默默无闻到如今以来的诸般战绩，发现的的确确都是凭着一道剑意杀穿了了事，全无什么计谋可言，对自己的结论越发确信。
至于王开霁，还有上一个抄书人许明川……
王开霁那一战，书阁从玄门里头了解到了他生死的前因后果。是因为被千情谷主缠上了，本就身负重伤。
而许明川……死在刚才出言威胁的那尊天境大物手里，和方然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换句话说，不是方然真的能把上圣书阁的人怎样，他只是踩了狗屎运，正好赶了个好时候、逢了个好帮手。
机会不常有，帮手更是不会时时刻刻在身边随行。
郭显淳凭栏而立，儒雅万分，把自己和方然的形象，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区分。
方然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放下茶盏，掸落了掉在衣服上的瓜子，垂首沉默了片刻，笑道：“符天书倒是大方。”
提起符天书的时候，郭显淳一脸崇敬。他说道：“阁主看到的是天下，可以不计你弑杀书阁门生的前嫌。”
“书楼里头当真有关于化离殿的记载？”
郭显淳不冷不热地扫视了一眼吴建章，后者则是小意谨慎地往后缩了缩。
书楼是上圣书阁最重要的地方，等闲不对外人开放，就算是吴建章，也只能在一楼有限的区域里头借阅。
人可以和书阁分道扬镳，但是若是他敢把书楼里头典籍的记载泄露出去，那就不只是相看两厌这么简单的事了。
书阁会有人追杀他，踏遍灵海，不死不休。
“他没有提过书楼里的事。”方然泰然一笑，“说起来，第一次听说书楼，还得是从王开霁那里。”
你总不能去找一个死人的麻烦。
郭显淳没有在这一点上头太过纠结，他斟酌着词句，对方然丢出了鱼钩。
“上古典籍，十八连星域之内若论哪里收藏的最为详实，非书楼莫属。不止是化离殿，还有关于先代的龙皇如何从苏妲己那里得到第一缕魔气、苏妲己如何一点点蚕食纣王皇心帝气，乃至她如何避开古帝人皇绞杀、居于化离殿内，皆有记录。”
敖烬是从苏妲己那里得到的第一缕魔气，然后魔化的？难怪他破封镇而出，会让苏妲己动用了那么多的棋子。
他本身就是苏妲己的一颗棋子啊，还得是分量不轻的那种。狐狸精果然手段非常，连龙族也不放过，而且出手就是龙皇。
然后这个傻龙皇拿自己做实验，悟出来了修魔的魔典，临死了也得把魔典传递出去，交给苏妲己……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怀啊？
又是什么样的一种龙渣啊……
敖澜不好吗……端庄雍容，虽然重重宫装掩去了身形，但是仪态却是无可挑剔……
想歪了想歪了。
话说回来，苏妲己逮人就喊大王，这敖烬也是惨，一片衷心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啊！
郭显淳见方然面色古怪，以为他是被自己随手抛出的这些话震撼住了，不由得笑道：“书楼可对你完全开放，里头的上古密幸远超你想象，你若是运气遮天，从字里行间寻到一些古洞府的线索，一探究竟，取上古传承，也不是没有可能。”
哄鬼呢你……方然心里头骂了一句，上圣书阁多少人皓首穷经，字里行间能翻的早就翻烂了，这机会能留给别人？
再说了，真想要上古的传承，直接找羿皇和蚩尤要，直接问敖澜要，乃至他自己就有的溯河古卷……哪一样不比在书楼里头翻书扣字眼来的方便？
他面色激动，深吸一口气：“当真？”
郭显淳矜持地点了点头：“书生不说假话。”
方然脸上笑嘻嘻，心里头啐骂了一句。
“阁主胸怀委实宽广。我以为我斩了王开霁和许明川，书阁会与我不死不休。”他指了指身侧山川，“对抗书阁的阵法，我都准备好了。”
郭显淳眼角抽了抽，压制着的愤怒和不屑，两种感情一半一半。
“方主事多虑了。对抗域外邪魔乃是我辈职责，大义面前，私仇之类的，都可以放在一边。”
方然拱了拱手，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这样，那我便择日出发，去往书阁拜会阁主。到时候还得秉烛长谈，向他请教人魔之战之后，这万载以降，域外邪魔的诸般动向。”
郭显淳用书生礼回礼：“静候。”
他从大袖当中取出来一块玉牌，远远推到了天墟青芒之外，青芒洞开，玉牌再落入方然手中。
“这是去往上圣书阁的灵海航路，靠近书阁附近，阵法颇多，到时候我会在外侧接引。”
说完，郭显淳转身回到墨韵阁中，墨竹小楼猛地拔高，然后破开天穹重云，隐没在层层灵海怒涛之后。
吴建章看着方然手里头的这玉牌，有些惊讶地说道：“这玉牌是书阁正式门生的腰牌，持此牌便是书阁真正的嫡系传人，轻易不发的……”
方然用两根手指捻着玉牌，在手心里敲了敲，不出意外地没有发现任何乱七八糟暗藏的手段。
没有什么隐秘的阵法、也不包含什么暗藏的杀机。
就是普普通通一块羊脂白玉髓雕成的牌子，形制典雅，颇合儒生气质。
鱼饵嘛，书阁还是舍得下料的。一尊冲盈的阵师当前，该谨慎的还得谨慎。
“你没有拿过这种腰牌？”方然问吴建章道。
吴建章自嘲地笑笑：“说是书阁弃徒，实际上也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备选的门生要在书阁之内完成十年的修行，过了考试，方才能转入正式门生。”
“你没通过考试？”
“……没有。”
方然随手把玉牌丢给了吴建章，说：“考过了，说不定反而没有今天的机缘加入荒辰。”
吴建章捧着玉牌百感交集，他悬梁刺股十年寒窗求而不得的，在方然这里弃如敝履。
就这么一块玉牌，哪怕不继续修行了，走到人间凡俗国度之内，招摇撞骗混个国师的位置坐坐都是等闲。以儒治国的不在少数。
“主事真要去书楼？”
“去，怎么不去。”方然理所当然地道，“布好了杀阵我就去。”
吴建章愣了愣：“杀阵？”
他是知道宸罡之主送给方然的那八云十方旗的，也知道方然这几天带着人上上下下地在浮陆上头测算丈量、打算布下来一套攻杀之阵。
嘴上不说，但谁都明白，针对的就是上圣书阁。
老牌阵道宗门，自然配得上最强大的杀阵。
“……但既然阁主有请，为何还要继续布下杀阵？”话刚说完，吴建章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那自然还是杀心不减。
方然从一开始，就根本没相信过郭显淳的那什么鬼话。
他安分守己的一个小商会头子，根本没有招惹过上圣书阁，就先后被王开霁和抄书人许明川算计。人是死了，但账可还没消。
符天书身为他们背后的人，想就这么轻轻揭过，门儿也没有。
他方然本就不是什么对敌人心慈手软网开一面的主。
更何况，冲盈巅峰至境的他，配合上洪范九畴大局和承天印，对于周遭气机变化最是敏感。
加上天机轮盘不讲道理的推演能力，郭显淳那最细微的动作细节，和被压制到淡若云烟的一缕杀意，完全瞒不过方然的眼睛。
谁见过带着杀意来讲和的？
反正方然是没见过。
况且话说回来，搜罗了那么多的上古典籍，自信对苏妲己了若指掌，结果还纵魔荼毒人间到这种地步……
除魔卫道？这话你符天书也能讲得出来？
方然侧目看着吴建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一路杀到成就虎跳连崖虎塾之主的人，身镇一片浮陆，用不着在我这里扮做良善。
“荒辰需要的是虎将，不是熊兵。”
吴建章沉默了一会。虎跳连崖浮陆往来要冲，能在这个地方坐稳当了最大的势力的主人，本就不是怀柔便能做到的。
他历经过的厮杀，明里暗里的不知道有多少，本性当中一道杀念贯穿修道一生，根本不是说收敛就能收敛的。
只不过是被书阁的抄书人许明川震慑，才做出来了一副循规蹈矩的书生模样。
然后许明川被暗天君干脆利落地斩杀，这种敬畏，就随即转移到了方然身上。
听完方然的话，他重新抱拳，此刻行的却不是书生礼，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人礼。
“属下明白。”
虎将，虎贲卫，虎狼师。
虎字开头的，当然不能是什么儒雅随和的组织，他把自己经营的势力构建成了书斋的模样，却安了一个“虎”字在前头，这其中藏着的意思，也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此刻被方然一句话点破，吴建章便知道，是该轮到他展露爪牙、彰显自己用处的时候了。
方然满意地嘱咐：“虎跳连崖浮陆重地，不能生乱。我在灵海当中安插了一支海匪，名字叫海鱼帮，领头的叫余同方，你去和他一道，把渊默往外中转的商路握在手中。天禄浮陆可做中转，以曹家为尊。”
吴建章还是有些迟疑地问：“主事前往书阁……不需要我随侍左右？”
方然递给他一块玉符，道：“有事我会找你。”
“这是……”
“龙宫的辅首龙叩，可开龙宫殿门往来其间。一侧开在玉符处，一侧开在我身边。”
吴建章这才想起来，除开这一片荒辰天墟，和一侧环绕而行的刀圣洞府，方然更是上古龙宫的主人。
且对龙宫的掌控，远超他、许明川、乃至符天书的估计。
可笑郭显淳，还用书楼里头的那些所谓古籍中藏着的秘境线索来诓方然……
吴建章告退之后，方然继续领着袁罡、卓末、宸七三人踏遍了天墟。
乖学生宸七记满了满满一本子的地势和地脉，仅凭着对于阵法的理解，她便寻到了八云十方旗十八支小旗落处的七处，可说天资聪颖。
得到这个评价的时候，她也依旧是冷冷冰冰的，波澜不兴……
卓末所记录的更偏攻防地势，是要用人来配合阵法打防守战。
用他的话说，就是防患于未然。万一被人登了天墟、而这些阵法又受到钳制派不上用场，那这千里纵深，便是一寸山河一寸血。
方然连呼不至于。
至于袁罡……毫不意外地，他那一本小册子记的全都是阴宅点穴的结论，大凶大吉皆有。
从洪范九畴大局延伸出来的千里山川里，找出来一个大凶的阴宅……这难度委实不小。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万一有人不长眼敢杀上天墟，被毙命当场，埋在我找的这阴宅里头，保管祸及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然后就被方然赶走了。
指导完宸七的组阵之法以后，方然屏退众人，一步踏入帝墟中心镇柱浮屠，将八云十方旗抛向空中。
这十八支小旗在半空中漂浮了片刻，彼此气息连贯一气，圆融如一。
但各自的区别又极其明显，这便是宸罡之主所说的，铭刻不同的阵法，互不妨碍，又能相辅相成。
浮屠之内，有无数剑影无声落下，在空中不断穿梭。
每一道剑意穿行的速度都迅疾至极，在方然的掌控之下，交织出来一片密密麻麻的大网。
大网的每一条线，都是一道符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