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转瞬间，黎旭尧在儿子家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事后想来，这段时间应该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光了。
没有了外界的打扰，黎旭尧的心绪宁静了许多。滨江小区环境好，硬件配套设施齐全，吃了饭跟老伴出去溜个弯，散散步，实在是惬意极了。这些倒在其次，这一个月来，家里捷报频传，喜事不断。先是儿媳妇顺利拍下了供销社的库房，接着儿子又拿下了一宗50亩的土地，很快就要进行房地产开发。这样的佳儿佳妇谁不羡慕嫉妒，他觉得自已以前当厂长都没这么风光过。
他每天起床后就到小区的花园里舒松筋骨，打打太极，回家吃了早饭又溜哒到街上买报纸，转累了回家吃中午饭，午休后费天佑不时会来陪他下象棋，聊聊天，……这日子过得，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肖雅琴却在这个时候弹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音符“医院里不是还有个什么活检报告吗，这么长时间了，检查结果应该出来了吧。”
他自我感觉良好，肖雅琴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像是在提醒他，你是个病人。他有点恼怒“你不要总把我当成病人好不好，我自已的身体情况我自已清楚，医生都下了定语，这病不能治断根，拿不拿结果有什么要紧，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心理因素，谁也说不清，反正这段时间黎旭尧的情绪好多了，脾气也没以前那么暴燥，肖雅琴心里很是宽慰，这日子总算太平了。她只是惦记着活检结果，心里总感到有点不放心。黎旭尧说话如此口无遮拦，她吓了一跳，这话可太不吉利了，连忙说道。
“说什么胡话呢，你活一天是一天，怎么不为我和儿子想想。检查了不去拿结果，那钱不是就白花了吗？”
肖雅琴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恨不能把丈夫交回来的钱掰成两瓣花，平时省吃俭用，从不乱花一分钱。现在凭白无故地花几百块钱做活检，连检验报告都不去拿，也难怪她生气。
黎旭尧叹了口气“老太婆，我发觉你现在越来越啰嗦了，我去拿还不行吗。”
肖雅琴不放心“要不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
黎旭尧在家里一向奉行大男人主义，见肖雅琴还不放心的样子，不由得沉声说道：“我都说去拿了，你还要怎样？拿一份检查报告而已，又不是上山打老虎，要人多干什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家里的大事小情肖雅琴总是犟不过他，见他脸色不对，只得闭了嘴不再说话。
第二天他去街上买报纸的时候，想起老伴说的话，绕了个弯来到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李大夫。
“李大夫，你好，我来看看我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李大夫看了看他的身后，有点失望“怎么，你一个人来。”
黎旭尧的心跳突然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强作镇定“拿一份检查报告而已，整那么复杂干什么？我儿子和儿媳妇工作忙，没时间陪我，你给我就行了，哪来的这么多话。”
李大夫面露郁色“我们医院有规定，检查报告只能让病人家属来取，不能直接给病人。”
如果一切正常，自然不需要瞒着患者。李大夫的话，证实了他的预感，他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李大夫，我还有多长时间？”
李大夫不敢看他的眼睛“你想太多了，肝硬化虽然是个顽症，却不致命，你回去让你的家属来取报告吧。”
黎旭尧迅速冷静了下来“李大夫，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是癌症，对吧。你直接告诉我实情吧，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像是在讨论一个不相干人的病情似的，没有想像中的呼天抢地，捶胸顿足，黎旭尧的脸上平静得可怕连见多识广的李大夫也十分意外。
他拿出检查报告“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有限，你还是到省城去治疗吧，起码能延长你的生命。”
黎旭尧的头一阵眩晕，但他立刻稳住了，伸手跟李大夫握了握手“李大夫，也许，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握手了。”
李大夫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自已的手“不要轻言放弃，现在的医学如此昌明，很多癌症患者通过治疗，存活十几二十几年都挺正常，你有这么坚强的毅力，我相信，你会战胜病魔的。”
黎旭尧轻轻握了下李大夫的手“托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黎旭尧的心里并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平静，想到父亲康健，自已就被死神宣判了，顿时就心如死灰。他看到过癌症病人接受治疗的痛苦，手术后再进行化疗和放疗，头发全掉光，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全部衰竭，最后骨瘦如柴，痛苦的死去。
他打了个寒噤，不，他一定不能选择这种死法，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再看了一眼检查报告，他突然有一种想把这份报告撕了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把它放进了自已的内衣口袋里。
抬头望去，滨江的天空依旧延续了一贯阴霾低沉的格调，虽然正是阳春三月，不知怎的，黎旭尧竟感到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走到滨江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要像正常人一样度过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时光，不进医院，不要手术，也不要化疗、放疗，什么也不要。既然已被医生判了死刑，何苦再去打一场注定没有任何胜算的仗呢。
有人说夫妻之间时间长了会形成一种感应，肖雅琴似乎已经感受到一丝危险似的，他刚回家还没坐下，她就追过来问他“你今天到医院去没有？”
他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去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我早说医生是多此一举，你们就是不听，白花这几百块钱，现在总算放心了吧。”
肖雅琴看着他“报告呢，给我看看，你脸色不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说什么啦，你忘了我是个肝硬化患者，脸色哪能跟正常人完全一样。我现在唯一的心事就是愁每天怎么打发日子。”黎旭尧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摸了摸“咦，我的报告呢，刚才还好好地放在裤兜里呢，现在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黎旭尧说的也有道理，肖雅琴不疑有他，只怪嗔盯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检查报告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丢，你是不是跟令仪奶奶一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啊？”
黎旭尧一时没听明白“你说叫阿什么病？”
肖雅琴笑道：“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症，前期症状就是记忆力下降，丢三拉四。”
“切，你这个乌鸦嘴，你怎么就不想我点好呢。”肖雅琴很好对付，黎旭尧几句话就把她搞定了。
但他心里藏着这么大事，终究忍不住，趁肖雅琴没再诘问，一个人到阳台上坐着发呆去了。
自那以后，他不再发脾气，也不再跟谁聊天，出去的时候也少了，更多的时候，只默默地坐在阳台上，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似乎想把这个世界看个够似的。
费天佑当然不知道亲家身上竟藏着这么大的心事，仍是满腔热情地来陪他聊天、下棋。他很快就发现，黎旭尧现在跟他聊天也罢，下棋也行，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不在状态。他有点生气，回家跟崔月婵提起，老伴却劝他。
“他一个病人，你跟他计较这些做什么，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要不是他身体有病，女婿会特意让你陪他？”
费天佑觉得老伴说的有道理，生气过了，还是一如即往地去黎家，还热情地邀请亲家出去走走。黎旭尧现在满是心事，哪里有心思再应酬他，只敷衍说自已身体不舒服，想休息。这分明是在撵客嘛，饶是费天佑脸皮再厚，老是拿热脸去挨人的冷屁股，他也受不了啊。
如此，黎家终于清静下来了
可是这种清静很快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天，有人敲门，肖雅琴把门打开，见赵国栋一脸是笑地站了门口，她不禁有点疑惑“赵科长，你这是，找老黎有事？”
赵国栋当年在化肥厂任供销科科长，以前经常来黎家，肖雅琴对他十分熟悉，只是好多年没见他了，乍一见他，还真是吃惊不小。
赵国栋笑道“肖大姐，黎厂长在家吗？”
肖雅琴迟疑地说道：“在家，你请进吧。”
黎旭尧在阳上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赵国栋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跟黎旭尧四目对视，黎旭尧的脸“唰”地变得雪白，冷凛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赵国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说黎厂长病了，我来探病，这个理由总充分吧。”
肖雅琴觉得这个赵国栋说话阴阳怪气的，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再说了，黎旭尧是他的老上级，来看病人没理由空着手来吧。
因此，她的态度也不友好，只冷冷地说道：“赵科长有事不妨直说。”
赵国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房子可真气派啊，瞧瞧这装修、这家具，得花不少钱吧。黎厂长，我跟你商量事情，你打算让嫂夫人一块听。”
黎旭尧攥紧了拳头，忍气对肖雅琴说道“雅琴，你出去买点东西，我跟赵科长有事要商量。”
肖雅琴讨厌赵国栋，却不愿意离开“你们现在又不是上级跟下级的关系，哪里还有什么公事要谈，为什么要我回避？”
黎旭尧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八度，厉声喝道“我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黎旭尧在家里永远都是这么跋扈，肖雅琴气得顿脚道：“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怕我听见？我不过是关心你而已，谁稀罕掺和你的破事。”说完，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