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之后，两桩喜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边说着秦将军情深义重不忘糟糠情意，愿意为了妻子当中请婚再办婚礼，一边说着云轩帝姬与萧家二公子终成眷属，不日将要大婚。一开始所有人都有些困惑，秦赫与苏媞本就已经是夫妻，纵然是再要大婚，也不必如此着急，帝君何以要以三日为期。后来听说云轩帝姬的婚事，所有人明了，将军娶亲，怎能与帝姬下嫁相提并论。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关注哪家，到了日子又该如何凑这个热闹。虽说帝君确有恩赐，但是被帝姬大婚一对比，秦将军的喜事顿时有些失了光彩。只是当事人也都不在意，两大婚事一齐摆在面前，皇城中人都有些慌乱。
尤其是陆安默。
这个从小爱护着妹妹长大的兄长，既是兄长，亦是太子殿下。他要为他尊贵的皇妹筹备婚礼，也要让亲妹风光出嫁。
他想起年幼时，他曾经指着路过的一处正在办亲事的府邸，满眼的红绸锦缎，陆安林看直了眼。陆安默拍着胸脯与她说，“妹妹放心，以后你长大了，哥哥为你铺就十里红妆！”为了这一句诺言，陆安林连着给陆安默做了好几天好吃的，哄得陆安默心满意足。还有那一年在清音寺许愿，陆安默调笑陆安林许愿时间太长，要的太多想得太多，太贪，被陆安林跑着追着打，后来还告状到白梓霜那里，害他被狠狠罚抄了十遍道德经。如今他已不记得当初抄了多少张纸，却还记得当时他偷偷跑到系着红纸的树下，找了一夜陆安林的竹筒，上面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幼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如今长妹也已经到了出嫁的时候了。
陆安默靠着椅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将钦天监择出的吉日单子放在桌面上，时间有早有晚，他私心其实不想让陆安林这么早出嫁。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他还真的舍不得，只是他知道这件事早了好，却又不能太早，太早会压过秦赫一家的风头，惹得三军不悦便是适得其反。也不能太晚，太晚容易节外生枝，他太清楚陆安林云轩帝姬这个身份的重量，不说别家，但是祁连王府内里，萧群就不是个老实本分的。
如此，可真是难办，陆安默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心中思绪太多，扰得他好几天未曾安睡，今日忽觉困顿，竟连开门声都没听到。穆戎袂轻推门扉，进门便看到陆安默一脸生无可恋地倒在椅子上，面前摊着一堆文书。她放轻了脚步，慢慢绕到他身后，将茶盏轻声放在桌子上，然后伸出手缓缓揉着他的太阳穴。
“太子妃，你身上的香囊早就出卖你了。”陆安默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轻声放缓语气，唇边扬起一丝笑意。穆戎袂也不恼，收了手端起杯盏放到陆安默面前，“你这每天成批成批的公文看下去，这身子也不在乎了。”陆安默闻到茶香，睁开眼端正了坐姿，接过穆戎袂手中的茶杯，轻抿一口，有些许赞赏的看向她。
后者淡然一笑，并未多有欣喜之色，陆安默也不觉尴尬，他知道他的这个太子妃一向都是如此，不曾多有波动，温婉大方端庄得体，从不出格从不出错。只是少了些趣味，整日闷声不语。
要说这穆戎袂，当年也是在帝都声名鹊起的大美人。中书令穆方与淮阳夫人之女，这一家人当初也是蒙圣上宠眷优渥的。中书令穆方，二十七岁入仕，想当年在帝都中也是盛极一时的世家公子。三十岁时拒绝了多少大家千金的提亲，求娶江湖流传已久的第一美人云婉尘。没人知道圣眷正浓的穆方为何要放弃晋升更易的世家靠山，而去追求一个江湖上闲云野鹤，未曾历经朝廷恩赏的帮派之女。
大婚当日，云家送女儿入京，浩浩荡荡的马队掠夺了所有人的视线，百姓们都想一睹这位江湖第一美人的风采，却也只能看到意气风发的穆方和送女入京的云贺芜。穆夫人以江湖美人身份进京，与帝都的森严规矩格格不入，多年来一直安守本分，在穆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中书令平定灾患有功，十年朝局沉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帝君恩赐赐封穆方夫人为淮阳夫人以表嘉许。
想来是云家世代行医，虽然留有帮派主事的名头，但毕竟是医者世家，云婉尘自然也是从小跟随长辈们行医问道，性情温平不善交际。受封之后，云婉尘作为淮阳夫人也受到了各家命妇的关注，逢年过节适逢宴会自然也会下一二拜帖，偶有性情相投多言几句，云婉尘这才算是彻底融入到了帝都这个繁华之地。
成亲四年之后，云婉尘诞下女儿穆戎袂，小姑娘随了母亲的样貌，自小就是个挺好的美人胚子，穆方喜不自胜，对女儿极其爱护。年复一年的长大，穆戎袂的模样越发出众，时年十二岁时因为一曲《闲云》名动京师，少年们翘首以盼，等着这位穆家千金及笄，然后纷纷下了聘礼意在求亲。可是帝君一道圣旨却断了所有人的念头，穆家世代忠良，恪守宫规，勤俭勉励，生养的女儿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帝君下旨赐婚，命，中书令之女穆戎袂为东宫太子妃，及笄之礼过后即刻成婚。
彼年，陆安默十五，而穆戎袂将将十三。生辰刚过，圣旨即下，可想穆府上下多有惶恐，虽说成为太子妃是极大的荣宠，穆方也觉得若非皇子王爷是万万配不上自己这个女儿的，只是宫中那些手段风浪，他也是万万不想让穆戎袂去接触的。他百般呵护的姑娘，如何能舍得让她涉入险境。
比起穆方的焦急，云婉尘似乎更为平静，接旨之后，云婉尘就开始平静地着手为穆戎袂置办嫁妆。穆方不解她为何如此坦然，云婉尘轻笑，说他是关心则乱。穆方细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若他仔细回想一下太子品格，便不会担心穆戎袂今后的处境。陆安默一人，人如其名，不多言不妄言，从未有过出格的事情，在一种皇子中也很是出挑，未见其有过风流之行，断然不会有那宠妾灭妻的事情发生在东宫。如此，穆方也放下心来，安心为穆戎袂准备三年后的成婚大礼，只是告诉云婉尘往后进宫请安多带着些穆戎袂，让她多熟悉一些。
三年过去，穆戎袂出落得越发大方，在医者仁心的母亲身边长大，身上沾染了些似是药草般体贴温婉的气质，如兰如梅，让多少人羡慕太子殿下有福，抱得美人归。也有人说，是穆家小姐有福气，能嫁入东宫，一生荣华富贵再不用担心。
那一年，陆安林才不过九岁，还不懂何为婚丧嫁娶这种人生大事，也不懂若是兄长娶亲，会有怎样的变化，只是听身边的嬷嬷女使们说，东宫要住进一位很美丽的女子了。
成婚当天，皇家亲事招摇过半个帝都，从穆府至东宫，红绸金珠，排场之大让所有人叹为观止。太子妃那日的美艳无边也让无数人歆羡，唯有身在其中的太子殿下多有惶恐不安，成婚之前，他是太子，日日身在中枢忙的焦头烂额，与这个未来的妻子从未有过过多的接触，不知道相貌为何，性情为何，只是在偶有宫宴时才会远远地看上一眼。穆戎袂也是多有懵懂，方才过了及笄之礼，就慌慌张张的出嫁，这个未来将要共度一生的人，她也从未有过多少了解，前途为何，谁又能猜到。
只是无论怎样，如今携手一生的两个人，终将是走到了一起，没有退路，不如安然接受。
穆戎袂由人扶着下轿，满眼繁花似锦让她看花了眼，一片慌乱中，她听到了身边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缓缓滑入耳中，“莫慌。”她感觉到身边的嬷嬷们都被眼前人的身份震慑住了，她明白，这便是今后为她所有的天的男人，只是她有些拿不准，如此温和的声音，真的是执掌天下万事的太子吗？
那一夜终归是风平浪静，如同每一家成婚的男女一样平常。隔天早晨，梳洗嬷嬷们准时来为新妇梳妆打扮，准备入中宫拜见帝后。谁知，穆戎袂嫁入皇家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不是自己的公婆，而是传言中的小姑子，陆安林。
东宫中人对云轩帝姬都是很宽容放纵的，陆安林往常都是跑来跑去的也没人会管，只是谁能想到这个孩子居然溜进了刚刚大婚过后的莲梧殿。遍地的艳红让人眼花缭乱，陆安林悄悄跑进了寝殿也没人发觉，就这么直直的撞上了刚刚换好衣服的穆戎袂，十五岁的长嫂，与年仅九岁的小姑子，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许久，穆戎袂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她的腰间，果然一块和田羊脂古玉珏。
穆戎袂轻声缓语“小殿下这么早来莲梧殿做什么？”陆安林本是想悄悄来看一看兄长的新妇长什么样子，却不想被抓了个正着，也有些被穆戎袂的模样迷了心，一时之间忘了要说什么。太子妃轻笑，拉着陆安林的手走下堂前，却听闻背后的陆安林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姐姐生的真好看。”穆戎袂失笑不语，只是回头望了她一眼，看她眼中的真挚与光亮。
“小殿下用过早膳了吗？”陆安林摇摇头，她起得早，就为了来看一眼新娘子，不然嬷嬷们都起来了，她就没有机会了。穆戎袂端起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陆安默临走时留下的点心，他是当朝太子，比旁人都要起的更早去上朝，各人有各人的难处。穆戎袂眼神中都沁着温暖，知他难处，体他不易，直到真的接近，才知道那个旁人嘴里永远心怀天下清明公道的太子殿下是什么样子。
陆安林很喜欢这个温柔的长嫂，虽然她还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但她至少有些感觉得到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女子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亲密的联系，将来，她会是她最爱的兄长殿下最亲密的女子。“太子妃，如果以后我哥哥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我有很多种收拾他的方法。”陆安林故作凶狠的样子，小小的脸蛋上却有着最单纯的天真甜美，好像开遍天际的红火了世间的凤凰花。穆戎袂揉了揉她的头发，似乎在这个孩子面前，无论是谁都会放下些许防备，“他不会的。”
经年过去，穆戎袂嫁入东宫也已经有六年了，当时那个小小的可以坐在她膝上的小殿下都已经是过了及笄之年的大姑娘了，如今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当听到诏令的时候，穆戎袂心中是有些疑惑的，她常年打理着东宫上下，对孩子们的事情多少都了解一些，她也曾想过萧恒与陆安林，只是不敢肯定。如今帝后发话，帝君下令，所有都已经坐实了她的猜测，她反而更加不安。
前几日东宫遇刺，大司马遇害，秦赫回朝，请旨赐婚，帝姬下嫁，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情，她却觉得，都是有人在背后策划，为的，就是让这帝都乱起来，越乱越好。她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她能做到的，只有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尽力去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
宫宴之后，第二天穆戎袂便回了一次娘家，穆方在朝廷中为官数十载，这些事情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他一定看的清楚想得明白。穆戎袂想不到自己还能与谁说这些皇家隐晦之事，唯有归宁。穆方得知女儿回家，心中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果然略微在厅上寒暄几句，穆戎袂就提及了这几日连续发生的事情。
其实在大司马下葬礼上，父女二人便已经见过了，只是当时还没有这么乱，穆方是太子近臣，自然知道暗线送来的消息，肯定与敌国扯不开关系。穆方未曾多言，只是让穆戎袂静观其变，多注意太子和帝姬的身体，莫要让外人趁虚而入。穆戎袂心里清楚父亲说的意思，不安担忧大过了一切，只是不能多言，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慌乱，东宫若干人，若干事，都需要她来操持，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而今日，穆方也没有多言，只是多说了一句，“帝君与我当年，便是一样，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总不会错。”穆戎袂安心，至少陆安林这桩婚事，没有牵扯太多的阴谋算计，她以为，这是她一生幸福的开始。
回到东宫以后，穆戎袂就去了渺絮阁见陆安林，带着她平素最爱吃的太师饼。那时天色正值晌午，日头盛烈，木芙蓉开在廊下，汐月正提着木桶给她们浇水，陆安林伏在案几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沙包，那还是上次萧恒来给她带的。穆戎袂在门前看了她许久，没让人通传，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想起还在闺中的时候，虽然穆家不比皇家，没有这万千荣华，可她也是独女，是受尽宠爱的穆家小姐，也曾像她这般无忧无惧，以为世间一切都只有爱恨情仇。
“林林。”穆戎袂在她将要回头时提醒，免得吓到她，陆安林惊喜的回过头，发现长嫂在身后来看望她，喜得跳起来抱住穆戎袂，接过她手里的食盒，笑得开朗。两人一起坐在躺椅上，冬日棉绒总是铺满宫殿，陆安林不喜欢烧炭的味道，火盆总是点在外间，里间便多了许多层温暖的绒毯棉被。穆戎袂将一块银狐皮氅盖在陆安林身上，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摸，却不言语。
陆安林以为她是在东宫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心事，有些担忧，“皇嫂，你怎么了？是哥哥欺负你了吗？”穆戎袂闻言，心中一暖却摇摇头，“没有，只是长嫂想到你要出嫁了，有些不舍，今后你就要搬出东宫了，恐日后也不能时时相见。”穆戎袂此言，让陆安林心里也有些发酸，虽说女子都要经历这样一遭，离开生长的母家，进入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庭院成为别人家的亲眷。纵然是陆安林贵为帝姬，也从不能说可以避开这世上所有的无奈，想到此，陆安林竟有些退却。
眼看着陆安林心情也开始低沉，穆戎袂慌忙转了话题，笑着说“嫁妆都给你备好了，虽说帝姬之礼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了，但是父君特令，以两倍嫁妆为礼送你出嫁。”陆安林轻笑不语，两人又坐着玩了许久，穆戎袂才回到莲梧殿去准备晚膳。
这会，已是深夜，礼部倒是手脚快，将择出的吉日抄写成单交给了陆安默，晚膳时陆安默还在与穆戎袂说起此事，这到了晚上还不见陆安默从书房出来，穆戎袂这才端着茶水进了书房看看。“吉日可挑好了？”陆安默揉揉眉心一脸纠结，“早晚都不好，黄道吉日倒是不少，只是这时间得是恰到好处。难。”陆安默咂舌，穆戎袂掩唇轻笑。“这还不是你这个长兄应该做的，且不说你是太子要带领各部进行各项事宜，就算你是寻常人家的兄长，也会亲力亲为。”
陆安默笑着执起她的手，贴在脸颊旁，笑而不语，东宫一向是亏得穆戎袂操持，他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在外进行国政。无论当初成亲时是不是情愿，如今到了这一步，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也过了这么多年，情意自在心中，多说无益。穆戎袂轻笑抚着他的侧脸，将他额间碎发整理好，“林林出嫁，在秦赫大婚之后，会不会太着急了些？”陆安默摇摇头，“夜长梦多，更何况林林的身份太过特殊，秦赫大婚三日为限便是因着过几日他便又要去到北境巡视，父君的意思，怕是边境不稳。林林此次下嫁，也是为着稳定军心。”
皇室血脉的婚姻，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一丝权谋，一些无奈，有些没得选，有些选了也未必是真的心甘情愿，说来说去，都不过是身在皇城的悲戚。好在，陆安林也不是真的很无奈，至少了无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