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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聂争跪着行礼。

王后见淳画儿双目紧闭不醒,嘴角有血,衣裳也染了一片,大惊道:“淳医人怎么了?”

聂争道:“方才晕过去了,她说是中毒了,小公主在内室,此刻已无大碍。”

卫王道:“来人,召医官令到雀阁来,快!”

有官奴立刻应声而去。

王后听完顾不得许多,直奔内室。

聂争依旧半抱着淳画儿跪在地上,卫王不动声色走到内室门外,听得小公主的哭声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不该在这里,骑射猎宴还需要人坐镇。

临出门时,卫王道:“好好护着她们,寡人便把她们交托于你了。”

聂争道:“臣领命,万死不辞。”

卫王出了行宫,对值守宫门的侍卫道:“你们收整队伍,跟寡人到校场去,这儿有聂将军足够了。”

侍卫思不得解,王令只能照办。

先前聂争带来的一队人这会儿跟着卫王都走了,行宫无人守卫,是进是出,是留是去皆系于一念。

聂争只是奇怪,为何卫王不彻查下毒之人,传了医官却不问结果,走时的神情像是百般无奈,特别是那转身离去的回眸一望,究竟有什么能让大君如此恋恋不舍,却不得不妥协?

聂争想着便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一些,伤病面前,他也别无他法,只有一颗无论如何不知弃的心。

医官令踩着落日余晖来了,一见聂争便要弓身行礼,聂争忙道:“大人先去看看小公主,在内室。”说完还为他指了指内室方向。

医官还是弓身道了谢,他们这些人臣,言行举止都是刻进了骨子里的,刀架脖子上了也不能失了礼数,也许自己以后老了也会这般迂腐,那时再看那时小辈,说不定也能听到如今自己不耻的话语,聂争突然又笑了,怎么就想的那么远了呢。

王后抱着小公主出来了,医官马上蹲到地上,道:“将军辛苦了,老臣来为淳医人诊治。”

聂争道:“有劳。”

医官令静静地在淳画儿手上施针,王后轻轻摇着小公主。

过了会儿,淳画儿睁开了眼睛。

医官令道:“姑娘感觉如何?”

淳画儿挣扎着坐起来,聂争扶着她。

她道:“多谢大人,好多了。”

医官边收针边笑,道:“姑娘莫要坑老头子,同为医家,应该用准确的说法才是。”

淳画儿回头看了看聂争,聂争用食指拭了拭她嘴角的血渍,温和一笑。

淳画儿道:“这里疼。”她把袖子拉上去了点儿,露出先前自己狠狠扎的那块地方,现已经有些红肿。

聂争看了不免眉头蹙得紧。

医官令却笑了,从药箱里取了药膏出来,取了一些抹在红肿处,轻轻的涂开,道:“下手如此不顾轻重,姑娘这是真狠心。”

那药膏生得青玉般颜色,涂了感觉清凉清凉的,只是微微有些刺痛,淳画儿几次想缩回手,聂争只好抓着她的手不让动了。

医官令见药膏差不多吸收了,便从药箱里取出一瓶小的递给淳画儿,道:“这是老头子自己配的,别处可没得找,乖乖涂着,伤好了可是要还给我的。”

淳画儿伸手要接,聂争先她一步将那白色小瓷罐子攥在手里,收入囊中。

淳画儿要去抢,医官令笑道:“也好,给了淳医人怕是就还不回来了,将军辛苦,老头子这就回大君身边伺候了,王后公主一路平安,老臣告退。”

医官令起身朝着王后跪拜一番,王后令阿新将人扶起来,道:“多谢大人,以后还请大人多念着大君,他一忙起来总是不顾身体。”

医官令弓着身子道:“这是老臣的职责,王后放心,老臣在一日,必不让大君受病。”

王后道:“那我便安心了。阿新,替我送送大人。”

淳画儿趁着众人都跟着听医官令和王后说话的功夫,想从聂争怀里摸那瓶药膏,却被聂争一把握住了手。

淳画儿和他四目相对,道:“给我。”

聂争见她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身子那烫手的温度也退下去了,还有心思抢药,这才松了心里的大石头,道:“那你还要去边境吗?”

淳画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心下想骂自己一通,神智不清时自己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啊。

聂争道:“不想回答也可以,刚解了毒,先好好休息。”

说着他把人抱起来,朝王后行礼道:“娘娘,淳医人腿软了,臣带她回药阁休息。”

王后此时有些心神不宁,听了之后好久才回神,道:“应该的,去好好休息吧,这里有我在,你不必急着过来伺候,把身体养好了日后才能替我们。”

淳画儿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拧着聂争胳膊,那胳膊可是套着盔甲的,如何拧得动,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听了王后的话,淳画儿道:“是,娘娘,小公主若有不适,还请立马召我过来,我不妨事的。”

王后摆了摆手,聂争便将人抱走了。

校场。

卫王带着一小队人回到校场入口时,在那儿等得望穿秋水的官奴见到他人一下子跪在卫王面前,道:“大君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奴才可是要疯了,聂将军呢,没和大君一起回来吗?”

卫王道:“起来,在这里跪,脏死了,都是尘土,也不知道你那嘴里吃了多少灰,别和我说话。”

说完踢了官奴一脚径自往里走,道:“秦夜,这队人你接着。”

跪在地上的秦夜道:“领命。”

卫王走远后,秦夜顺便将官奴扶起来,为他拍了拍膝上的尘土,道:“快去吧,大君应该是担心小公主才会生气的,说话小心些就是了。”

官奴眼睛湿润着,直用衣袖擦,越擦那眼里的水反而越多了,秦夜哭笑不得,道:“你也别哭啊,有什么不得了的。”

官奴道:“不是,不是,是被沙土迷了眼睛,多谢将军,我这就进去了。”

秦夜忙又扯住他的袖子给猛拍了拍,那官奴还是一路用袖子擦着眼睛走回去了。

再有一炷香,骑射便会结束,而等参加骑射的人回去休息沐浴更衣后,至晚猎宴就开始了。

校场上,也只有一干老臣没去凑热闹,各自端坐着饮酒吃茶,卫王无趣,也便命人上了酒,一杯一杯下肚。

学宫众人只有徐怀仁没去,揣着李寒的扇子窝在他爹身侧,苦着脸吃他爹不停给他推过来的食物。

药阁。

聂争把人放在软榻上,淳画儿立马坐起来了,道:“把药给我。”

聂争从怀里掏出药来,道:“就这么喜欢这个?”

淳画儿伸手就抢,聂争握得死紧,她掰不开他的手指,道:“医者见了药当然喜欢。”

聂争把她整个人按在榻上,道:“那我呢?”

淳画儿道:“你怎么了?”

聂争凑近了,道:“连我这个人带药送你如何?”

淳画儿咽了咽口水,道:“将军你起来些,这样我喘不过气了。”

聂争松开了她,淳画儿揪着他的小指,道:“我只想要药。”

聂争闻言看着她挑眉。

淳画儿赶紧道:“别生气呀,我还没说完呢。你……你我不敢的。”

聂争越听越糊涂了,道:“什么意思?”

淳画儿翻了个身,背对聂争道:“就是……就是一般人家不都是娶回去的吗?”越说声音越小,聂争听到了,俯身到她耳边,轻笑道:“你在说……什么?”

淳画儿耳朵红了,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聂争隔着被子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再拉开被子,道:“一般人家是这样的,可是你不一样,你想,我便随你,你不想,我便向王后和大君请令,赐婚。反正这一生,你可以一直回避,我会一直等你。”

淳画儿道:“药呢?”

聂争道:“什么药?”

淳画儿四下看了看,道:“医官令给的药啊,哪儿去了?”

聂争把人又捞回怀里,道:“我收着呢。”

淳画儿正了正神色,道:“将军,颜姑娘回来是想做什么你不会不清楚。那么,在她没有出嫁前,我不会和你扯上任何关系的。”

聂争蹙眉,道:“她嫁与不嫁,与你何干?”

淳画儿道:“方才,我见你神色不悦,就像此刻的表情,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是怪我打瞌睡了吧,不尽职尽责?”

聂争道:“我没有。”

淳画儿道:“如果今儿是颜姑娘坐雀阁廊下瞌睡,你脸上还会出现那种神色吗?你不会,应该你了解她,你知道她不是那种人,我们呢,我不了解你,你也不没有完全相信我,所以。”

聂争道:“所以,什么?”

淳画儿道:“看她嫁谁了,如果她嫁你了呢?你让我怎么办?”

聂争一时无话可说。

淳画儿继续道:“师父之前告诉过我,若是想好了,便不能回头,将军这里的路我走不下去了,我要去边境,师父也答应了,让我随着秦将军一道出行,等猎宴结束,我就不回宫里了,直接去军中报道。”

聂争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就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吗?医官令说你狠心,真是没错。”

淳画儿道:“颜姑娘找过我,她说她用尽心思要回来找你,我也告诉过她,我想要的,不会拱手让人,不过,今儿我看明白了,将军的神色里对我只有责怪,没有担心,我不可能和你这样的人过一辈子。”

聂争抓住她的手,道:“你真要随秦夜走?”

淳画儿道:“是。”

聂争道:“他也喜欢你,你可知?”

淳画儿道:“知道的,那么明显的好感我不可能没有察觉。”

聂争道:“你就是这么利用别人的真心吗?”

淳画儿冷笑了下,道:“将军这话说错了,我没有利用过其他人,就是你,我也舍不得利用,不然,怎么会傻傻的选择离开呢。”

聂争哽咽道:“你明知道我不会离开宫城。”

淳画儿捧着他的脸,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安心离开,无论到了哪里,都不用想着躲你。”

聂争将人抱紧了,道:“还会回来吗?”

淳画儿道:“不知道呢,也许老了会回来看看,也许不会。”

聂争颤着声音,道:“我……我也……”

淳画儿道:“将军不必为了我破例,你要是真负了诺言,那我才看不起你,把药……给我吧。”

密林深处,女司等在一处小亭子里。

不多时,淳音儿策马来了。

女司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淳音儿将马拴在亭柱上,上来端起茶大口喝着。

女司看着马上挂着的野兔飞禽道:“姑娘好兴致。”

淳音儿放下茶杯,道:“女司大人有事快说吧。”

女司将一枝凤钗从盒子里取了出来,道:“王后请姑娘兑现承诺。”

淳音儿站了起来,道:“这……这么快?”

女司把凤钗放回去,盖上盒子,推到淳音儿面前,道:“这次出来,便不打算回去了。”

淳音儿吞了吞一阵一阵的心慌,道:“那…要去哪儿?”

女司道:“去哪儿姑娘不必知晓,姑娘要做的就是拦住大君暗中派的人便够了。”

淳音儿道:“当然,不过,姑娘若有心,在位期间能不贪图享乐,多做些利国利民的事那就更好了。”

淳音儿坐下来,道:“我如何确定一定是我坐上那个位置。”

女司笑道:“这些事,令尊淳大人自有安排。”

淳音儿摸了摸那闪着光泽的盒子,沁凉的触感,是真的。

女司道:“既然选择了,那便不能回头,从现在开始,姑娘便尽力让大君喜欢上你吧。”

淳音儿道:“听说小公主病了?怎么回事?”

女司道:“无事,淳医人在呢。”

淳音儿道:“你不用拿她威胁我,我和她不亲,我巴不得你们把她一起带走了。”

女司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淳医人有自己的想法,她要随军去边境,我也拿她没办法,姑娘日后权势大了,能护得到的地方,尽量护着她才是,我跟着王后,自然会隐姓埋名,她有难,也找不到我了。”

淳音儿半晌才道:“爹爹嘱咐过了,我不会伤害她。”

女司道:“如此便好。”

雀阁。

阿新端来一碗汤,道:“娘娘,您喝了吧,一天没吃多少东西,小公主可需要您照顾呢。”

王后摆摆手,道:“放着吧,我现在没胃口。”

卫娘掀了珠帘进来了,跪在王后面前。

王后道:“卫娘这是做什么,阿新,快扶她起来。”

卫娘道:“不,让我跪着说。”卫娘说完先磕了三个头。

她道:“娘娘,我不知道您想离开王宫,我也愿意随您出宫,只是,我想求您一件事。”

王后约摸知道她的心思,道:“你说吧。”

卫娘道:“我想回楚国。”

阿新惊讶道:“干什么要回去,你不是无亲无故吗?”

卫娘道:“是无亲无故,只是,楚国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在那里终老,陪着孩子,陪着孩子他爹。”

阿新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后示意阿新不要打断她说话。

卫娘继续道:“孩子他爹是邢国人,我是楚国人,邢国已经没了,我还有楚国,娘娘不也是吗?卫国住不下去了,您还可以回齐国。”

阿新喝住她,道:“快住口!”

王后道:“无妨,你说。”

卫娘道:“世子在这里,我是知道的,我本是邢国王后举荐来的,虽不是世子奶娘,却是照顾日常起居的宫奴,自然认得他,如今邢国覆灭,想来王后是要带着世子出去避祸,卫娘不想再伺候人了,既然娘娘要卸任,那我来这卫国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斗胆请娘娘放过奴。”

王后道:“你说的我半信半疑,世子一事我也不曾瞒你,只是你回楚国……其实,你丈夫也不是邢国人吧。他是楚国公子,早就回楚国去了,孩子是死了,你伤心之下,答应了姐姐来我这里,你也不是一般的宫奴,你是楚国送去邢国的美人。这当中究竟是怎么个曲折,我也不细说了,当年姐姐将你送来,便将实情说了,我留你,是因为你生得美貌,本以为大君能看上你,谁知你竟然真的帮我奶起孩子了,也罢,你既无心跟着我们走,那等出了城,你便寻了机会自己回去吧,不过,我没有办法帮你提供任何保护。”

卫娘磕头谢恩。

她道:“邢国王后和卫国王后都是好人,我回去一定祈求少司命保佑,小公主和世子一世平平安安。”

王后道:“有心了。”

校场。

陆陆续续有人策马归来,卫王坐在上首,满意的看着下面或春风满面,或垂头丧气,或处乱不惊的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也不嫌烦,反而看得心里不那么荒凉。

女司从密林出来,走到校场口同秦夜说话。

秦夜行礼道:“见过秦大人。”

女司瞪他一眼,道:“别贫。”

秦夜收了手,道:“我这儿准备差不多了。”

女司点了点头,夜幕将近,风大了,吹得并不舒服。

她道:“去了那么远,可给我照顾好自己。”

秦夜笑呵呵,道:“哪敢啊,我可是医家出身,病了岂不辜负姐姐这么多年在我身上扎的针?”

女司被他逗笑了,道:“你小子,看你这么高兴,我都白担心了,是有画儿同行,心里乐呵呢吧!”

秦夜摸了摸耳垂,道:“本来吧,我都和她道过别了,谁知道她真要去边境当军医。”

女司道:“她可不是为了你,人家志向大着呢,这念头打从她当我徒弟开始便有了,这次不过是顺着娘娘的意思,一道走罢了,也省的日后麻烦。”

秦夜道:“姐姐,我能见见她吗?”

女司道:“病着呢,不见。”

秦夜道:“哦。”

女司摇了摇头,道:“聂将军在药阁呢,她应该出不来,我回去给你传话。”

秦夜道:“那不用了,路上有时间说的。”

女司道:“也行,走了。”

秦夜拱手行礼,道:“大人慢走。”

校场里吹起了收归的角号声,各路人马纷纷从密林深处踏尘归来,到礼记官那儿登记了自己的猎物后,便自行回帐沐浴更衣。

李悝见学宫众人也回来了,便起身到校场口迎着。

众学生团团将他围住,展示自己的猎物。

老徐大人看自家儿子一脸喜不自胜的,把手里正要端给他尝尝的茶点放回自己桌面,道:“揣着人家扇子老半天了,这会儿该上赶着去换点好处,鹿肉没有,幺蛾子也行。”

徐怀仁回身凝视了他爹一会儿,愤愤抱着扇子找李寒去了。

邢靖渊把李悝拉到一旁,道:“夫子可知道王后娘娘找我何事?”

李悝摸了摸他手里提着的灰兔子,道:“不知,王后娘娘没找我。”

邢靖渊道:“方才在猎时,女司大人来找过我,让我借着沐浴这会儿到行宫雀阁一趟。”

李悝听了便将那兔子抱来怀里,道:“那你就去吧,既是女司大人亲自传话,必然不会有错。”

邢靖渊又摸了一把那兔子油光水滑的毛,道:“那我这就去看看。”

李悝道:“方才这儿起了大风,小公主似乎着凉了,其他的事没听说。”

邢靖渊行礼,道:“多谢夫子告知,只是子染公子那里该怎么说?还有聂风。”

李悝道:“现在可以照实说,等你去过行宫回来,怕有些事就不能说了。”

李悝说完便抱着兔子往里走。

卫子染和聂风登记好了已经高高兴兴提着他们的猎物去见卫王了,倒没注意邢靖渊,毕竟等着登记的人多,挤在一处无益,登记官便把登记好了的赶走了。

邢靖渊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省得还得解释。

聂风嗓门大,提着一头小鹿跪下,道:“拜见大君,这是我打的。”

卫子染也跟着跪下了,道:“参见大君,这是我的。”他手里捧着一只羽毛泛着蓝彩的野鸟。

李悝这时抱着兔子入座。

卫王道:“起来吧,你俩不错啊。”说着瞄了一眼李悝怀里的兔子道:“山鸡也比兔子强,哈哈哈。”

李悝闻言也笑了起来。

卫子染和聂风一齐道:“谢大君夸奖。”

两人正要离去,卫子染捧着的野鸟突然醒了,大力挣扎了两下居然重新飞到了空中,那翅膀带起的风劲儿不比先前徐怀仁拿扇子扇起来的小。

卫子染脸上被那鸟爪勾了一道有些泛血丝了。

众人惊吓之余,秦夜大喊“护驾!”

霎时,是一片利剑出鞘的铿锵声,聂风托着鹿赶紧去扶倒在地上捂着脸的卫子染,道:“你没事吧?”

卫子染借着他的手撑坐起来。

这时,卫王在熙熙攘攘中发话道:“别慌,只是一只鸟,不过劲儿大了些,取寡人弓箭来!”

场面瞬时便恢复安静了,侍卫递上了一张朱漆弓和天鹄羽箭。

众人纷纷随着卫王挽弓射去的地方抬头看着,那只鸟仍在头顶上盘旋,这么一看,那鸟尾羽颇长,映着阳光反而是金橘之色,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鸟不时发出脆利的婉转鸣声,卫王一箭贯穿其心脏时,鸟儿却依旧保持着优雅的飞翔之姿,速速落下后才失了颜色,变成蓝彩。

无人敢上前察看那鸟是否活着,卫王将弓递给身后的侍卫,亲自走下来捡起那只鸟,捧在手里掂了掂,轻轻一笑,道:“看着小巧,倒很有些重量。”

随即,他走向卫子染,聂风赶紧将人扶好。

卫子染磕头,道:“学生死罪,惊扰了王。”

卫王道:“你何罪之有?这鸟儿本是你的,方才它又飞了,是寡人射下来的,见者有份,说好了,这鸟可要分寡人一半。”

卫子染赶紧磕了几个头,道:“多谢大君不杀之恩。”

卫王笑了笑,道:“好了,快起来,托你的福,寡人也施展了一回。”

卫子染道:“谨。”

卫王瞧见他脸上的伤痕,道:“该是这鸟伤了你,快去医官令那儿讨些药膏抹一抹,莫要留疤了。”

卫子染欣喜道:“是,多谢大君。”

卫王点了点头,示意众人没事,继续忙。

随着鸟儿落下,日头也沉下去了,校场上点起了火盆火架,宫里带来的厨子们已经开始烹制各色野味,厨帐里里外外散发着诱人的扑鼻肉香。

邢靖渊一人摸索着到了行宫。

见那大门敞着,无人值守,便直接进去了。

女司早等在雀阁廊下,见了他,便命宫奴去准备洗漱的水。

邢靖渊行礼道:“大人。”

女司也行礼,道:“世子请,王后娘娘在里面等。”

庄姜抱着小公主坐在软榻上,邢靖渊见了她便下跪行礼。

庄姜示意女司退下。

屋里很安静,香炉里的檀香幽幽的弥漫着,味道好闻,凝神静心。

庄姜道:“赐座。”

邢靖渊不动,过了会儿才抬头看她。

庄姜拍了拍怀里扭了几下的小公主,温柔道:“椅子,自己搬,或者过来坐我旁边也可以。”

邢靖渊想了想,便起来从身后的桌边搬了一张矮凳到方才跪着的地方坐着。

庄姜道:“你的猎物呢?”

邢靖渊道:“我没打。”

庄姜一愣,笑道:“我还以为你知道了要来见我,至少会给我带点什么。”

邢靖渊道:“有的,我有一只兔子,不过,被夫子抱走了。”

庄姜看着他头发上的枯草道:“兔子不是打的,是抓的?”

邢靖渊道:“是,想送给您的,自然不能见血。”

庄姜起身来到他面前,为他拿掉那根草,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邢靖渊也想要站起来,庄姜却按住他肩膀,道:“坐着。”

她从桌案上端了一盘点心给他。

邢靖渊不想拿,看她抱着孩子又不好意思推却,只得接了再把点心放回去。

庄姜笑了,坐回软榻上,道:“叫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着我离开这里。”

邢靖渊睁大了眼睛,道:“您要离开,去哪儿?”

庄姜道:“去一个很落魄,要吃苦的地方,你可愿意?”

邢靖渊道:“我走了,夫子怎么办?”

庄姜道:“你没来的时候,夫子什么样,你走了,他还是什么样。”

邢靖渊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庄姜道:“你的救命恩人不止夫子,是夫子求了聂争,聂争不知道托了谁,才把你从战乱里抢回来,这事我都不知道。”

邢靖渊道:“那您要走,他们知道吗?”

庄姜道:“他们指谁?”

邢靖渊道:“您是王后,为何要走?”

庄姜道:“为了你,为了我的熙儿。”

邢靖渊道:“我想陪着夫子,他走我就走。”

庄姜道:“也好,有他护你,我放心。”

邢靖渊道:“王后娘娘恕罪,靖渊无法陪同小公主长大成人了。”

庄姜道:“无妨,那时威逼你立下这誓言是因为不知道你的那些身份,现在知道了,我怎么会再逼你呢。”

邢靖渊道:“卫子染公子和聂风他们对我好。”

庄道:“我知道的,姐姐在天有灵看到了也会高兴,你没有沉浸在痛苦当中。”

邢靖渊道:“娘娘,您会不会觉得我不孝,家国覆灭,我还笑得出来,还能安心睡觉,在这里和您心无旁骛的聊天,我是不是做的不对。”

庄姜道:“不,你没错,想要活下去,好好活着怎么会不对呢?姐姐将你藏得好也是想要你活下去的,怎么会怪你。”

邢靖渊掩面哭泣道:“我就是很喜欢和卫子染哥哥一起,不想同他们分开,一旦没人和我说话,我就害怕,害怕极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敢想。”

庄姜道:“染儿同我说过,你夜里噩梦不醒,我才想着你是不是害怕住在这里,才让女司带你来,问你愿不愿意离开。”

邢靖渊道:“我不是怕危险,我是……我是觉得自己不认真学习活着,就会活不下去了。”

女司在门外道:“娘娘,给世子备的水好了。”

庄姜道:“去洗洗吧,洗完了这事就过去了,等会儿陪我一起参加猎宴。”

邢靖渊起身行礼。

女司进来领他去,庄姜叫住他:“渊儿。”

邢靖渊回头。

庄姜道:“活着没错。”

邢靖渊又行了礼退下了。

校场。

不知哪家女公子破费心思,弄来许多梨花在每桌案上都摆了,一时野趣倒是令人心旷神怡。

雀阁里,庄姜换了一套华服,将公主交给卫娘后,便带着女司和邢靖渊前往校场。

猎宴即将开席,卫王落座,众大臣纷纷落座。

李悝在下首依旧抱着那只兔子。

徐怀仁早将那柄扇子塞回给李寒,李寒这会儿正摇得起劲儿,徐怀仁不时瞧瞧他,为何这扇子在他手里便扇不出那强烈的风。

官奴高声道:“王后到——”

众人起身行礼。

庄姜走到上首后才道:“免礼。”

卫王这会儿直盯着她。

庄姜坐下,举起一杯酒敬道:“大君请。”

卫王接了来一饮而尽,这才坐正了。

乐舞起,猎宴开。

门开着,聂争在药阁门外守着,淳画儿在里面坐着。

听得风带来阵阵乐声,淳画儿道:“将军不去看看吗?”

聂争道:“我奉命守行宫,不得召,不离。”

淳画儿道:“将军辛苦了。”

聂争道:“你再说一遍,这药我立马砸了,再踩上几脚。”

淳画儿叹气,道:“外面冷,你还是进来吧。”

外面没动静了,淳画儿又道:“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聂争这才进门,倚在门边。

淳画儿道:“我得上药了。”说完伸出自己的手。

聂争慢悠悠走过来,打开白罐子,挑了点儿药膏涂在那不红,但还微肿着的伤上。

淳画儿道:“涂完了我过去看看小公主。”

聂争静静地为她抹开药膏,轻轻道:“嗯。”

淳画儿道:“将军不要怪我狠心,你和颜纯意成亲了也可以写信告诉我,就当还我今日给你的难堪。”

聂争道:“好啊,写了我寄到哪儿?寄到军中,就写秦夜亲启如何?”

淳画儿道:“可以直接写我的名字啊,为何要写他的?”

聂争道:“我今日……不是对你发火,我是……”

淳画儿收回手道:“那……我也可以说我方才说的是气话,将军不要往心里去?”

聂争收了药罐子,不打算解释了。

淳画儿站起来,走到门边了,突然道:“将军,我……”

她的话没说成,聂争便再忍不住了,过来关了门,揽住她亲了上去。

淳画儿惊呆了,聂争不停咬着她的下唇,直到被吮吸得感受到了痛,才惊觉挣扎。

聂争松开她的唇,道:“我该如何是好?”

淳画儿眼角有了泪光,别开脸不说话。

聂争带了人到软榻上坐着。

烛光摇曳了一下,聂争凑近了示意淳画儿别出声,有人。

淳画儿这会儿正不想理他。

聂争悄悄到门边察看。

淳画儿道:“别看了,是我师父的人。”

聂争不解。

淳画儿道:“秦将军也派了人在附近。”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来带我走的。”

聂争看她不像开玩笑,便又回了软榻边,道:“当真要走?”

淳画儿这会儿无心玩闹了,道:“除非有非回来不可的理由,不然今晚便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聂争就那么站着看着她,好久,久到淳画儿终于扭头看他的时候,聂争没撑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这下换把淳画儿吓坏了。

她道:“你怎么了?怎么了?说话!聂争!”

聂争坐在软榻边,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淳画儿抓起他的手把脉。

聂争道:“这个够不够成为留住你的理由呢?”

淳画儿摸不出来他的病症,急得只会哭了。

聂争道:“如果这个不够,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淳画儿哭道:“傻瓜聂争。”

聂争闷声笑着,道:“聂争是傻瓜,那你是什么?”

淳画儿哭道:“聂争是坏蛋,活该娶不到媳妇儿。”

聂争道:“这么狠吗?你要走了,还得诅咒我孤独终老吗?”

淳画儿抓过他另外一只手把脉,道:“你到底怎么了。”

聂争道:“我说了你就不走了吗?”

淳画儿丢开他的手,道:“若是哪天这里发生大乱,我会随军回来。”

聂争举起右手抚着她的脸,笑道:“你是铁了心要与我再无瓜葛,是啊,聂争是傻瓜,你不是,你会治病救人,傻瓜只会祈求天下太平。”

淳画儿无声落泪。

良久,她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聂争道:“是该怪你,我娶不到媳妇儿,那只能是因为你不肯嫁,我绝不会娶别人。”

淳画儿从身后的药柜上抱了十几袋药囊塞到聂争怀里道:“里面有张布条,写了用法,这么多,只要不打仗,足够用一辈子了。”

聂争道:“你把我当成什么,看着我发疯很好玩吗?”

淳画儿道:“你别激动,我探不出你的病情,再师父没回来前,你就在这儿别乱动。”

聂争猛的站起来,除了他手里抓着的,其余药包掉了一地。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淳画儿追出来时,已不见了人影。

再回去整理那堆药包,医官令给的白罐子药膏却在那堆药包里。

聂争死死拽着药包,仿佛要把里面的药材捏碎,一路走到了校场。

秦夜叫了他,他却像是没听见般直往里走。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聂争找了个空位子便坐,端起大碗灌酒。

在旁边人的呼声里,索性举起酒坛子豪饮,大笑淋漓,殊不知心中早就淤积闷气。

李悝抱着兔子来到他身边,拦住他又要举起来的酒坛子,道:“将军今夜好兴致,大君说你没有参与骑射,却是酒喝得最多的。”

聂争挣开李悝的手,咕噜咕噜将那坛子里的酒倒空了,才道:“奇怪,今儿这酒喝这么多了还不醉。”

李悝道:“我让人给你兑水了。”

聂争道:“夫子,你这只兔子好可爱啊,能不能送给我。”

李悝道:“那可不行,这是从我徒儿那儿夺来的。”

聂争道:“你给吧,给我我就不喝了,我回家养病养兔子。”

李悝道:“养病?”

聂争道:“养病,养好了才有机会见到她。”

李悝道:“谁呀?”

聂争醉了,抢了兔子抚摸着,跌跌撞撞回了营帐。

李悝看他走了,自己也不好一直站着,便想回去喝酒,经过李寒身后时,瞧见他手里的扇子,道:“寒公子,敢问这把扇子可是风生?”

李寒正要饮酒,听得背后人言,便放下酒杯,回头瞧见是李悝,便合了扇子,起身行礼道:“夫子识得此扇,正是风生。”

说完便双手奉上扇子,李悝接了轻轻打开看着,道:“平地风生,错不了。”

李寒道:“此扇乃清源山灵虚妙人所赠,早年曾随家父家母上山住过一段时日,因为我不好养活,算命先生便说了要到山上斋戒,等避过了劫难方可下山。”

李悝合上扇子还给他,道:“在劫难逃,命中注定的早晚要来,化了一次,殊不知不会以另外的方式卷土重来,无风起浪,另外一把水起,不知在哪里。”

李寒道:“听妙人说,是送给了一位萍水相逢的公子。”

李悝道:“若是到了有良心的人手里便无妨,水火无情,水起扇可是能取风杀人,运水策火啊!”

徐怀仁听他二人谈话听得津津有味,下意识就发问道:“夫子还会算命,那我以后会怎么样您给我说说吧。”

李悝笑了笑,道:“说不得,日后自见分晓。”

徐怀仁又道:“那寒哥哥的劫难是什么?性命之忧?”

李悝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李寒自己也笑了,徐怀仁郁闷的看着两人,忽然抱住李寒胳膊,道:“我不管,老天爷要想取你性命,得先过我这关。”

李悝笑着走回去了。

猎宴散了,庄姜命人传了淳音儿到雀阁。

庄姜道:“你就在这里,大君稍后会来。”

淳音儿跪在地上行礼,道:“谨。”

余下人皆随着庄姜出去了。

淳音儿坐在床榻上等着。

庄姜屏退宫奴,带着女司进了最侧的小书阁,命女司研墨,自己提笔写信。

卫王辟疆启:

臣庄姜不胜酒力,自知难当大任,不想增君王肩上重担,自罚出宫,公主明熙,生来不幸,未给国家添福,却使黎民减寿,生灵涂炭,小南村梨花尽亡,三千天灯焚夜,朝夕相处,无颜面对,恐日后人心恶意伤及无辜,故此带请大君准许臣带公主出宫受刑,吃苦落魄,无怨无悔,死后相见,自有阎王批评,百鬼指摘,若能换得百姓安居,虽死不辞,淳家长女音儿,心志坚定,骑射不输臣与她人,臣已与其约定,由她来坐后位,对外便言,王后有疾,无召不见,公主交由奶娘卫氏带出城抚养,只言片语不成敬意,以何语气入旨告知示人便由君王决定,臣无异议。

臣走后自当改名换姓,隐居于世,君王不必再寻,不必派人相护,在此恳请君王帮臣做最后一件事,学宫夫子与诸公子乃国家将来,请君王无论如何善待。

疆公子,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并娶了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姐姐。

学宫弟子井方是姐姐的孩子,邢靖渊。

庄姜搁下笔,将信拿起来吹了吹,拿起一旁的信封塞进去,递给女司道:“交给大君身边的贴身官奴吧。”

女司接了信道:“谨。”

庄姜道:“可觉得不甘心,就此同我离去。”

女司回身道:“这话娘娘该问自己,秦晓本就无意当官。”

庄姜道:“告诉淳音儿,我要她顶着齐国公主庄姜的名号坐稳卫国后位,她若是反悔,改了封号,或是利用此身份做些令我不满意的事,或是将身份捅破了,我必然会回来找她,即使死了,也不放过。”

女司道:“那大君会答应吗?”

庄姜道:“君王无情,况且,辟疆王的感情都给了我姐姐,我都得不到,淳家姑娘更不可能了,大君不会让后位易主的,那样一来,齐国便不同意的,谁也不想打仗,我父王虽老了,但听闻他的孙儿可是厉害着呢。”

女司道:“公主说起齐国来,总是这般高兴,秦晓很久没见公主笑过了。”

庄姜拉着她手,道:“我欠了你的,你想跟着姐姐,我偏偏要你来卫国,要是有你在,姐姐和邢国或许不会……还有绫公子,他还在等你吧。”

女司站着红了眼,又跪下了,道:“公主未免太看得起秦晓了,我比不过家父的,哪有救国的能力,不过护您周全已经是穷尽毕生心力,否则也不会劝您离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庄姜道:“这次出去,你回齐国吧,我打听过了,绫公子他未娶,你回去正好。”

女司道:“我已经过了婚嫁年龄了,既然跟了您,自然要忠心,我不走。”

庄姜道:“我说一件事,你听了不许哭。”

女司道:“嗯。”

庄姜道:“陈家劝陈绫娶亲,他不肯,想要来卫国找你,生生被打断了腿,现在好了,但是右脚没有完全恢复,留了后遗症,走路一拐一拐的,疾行的话没人搀扶便会摔倒。”

女司听着已是泪眼婆娑,道:“怎么……怎么会,他武功那么高,怎么……会……”

庄姜道:“打他的人是陈老夫子,他怎么可能还手,我之前也以为是他真的不要你了,上次燕王后来信,告诉我,她回齐国时见到了陈绫,说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弱不禁风,走路不稳,足不出户,更是不见人,一开始伤好些了他便要逃来卫国找你,可是陈家人又把他抓回去了,此后长期幽闭,燕王后见到他时,好像才放出来几天,我想,他是想见你,又怕你知道他成了那样子配不上你,所以故意封了消息,这么多年,你回去看看吧。”

秦晓泣不成声,抓着庄姜的手,道:“娘娘,我回去,我回去,我想见他。”说着不停磕头。

庄姜拦住她,道:“答应我,一定不要离开他,他可能会把你拒之门外,无论怎样,不要走,即使蹲在门外守着一辈子也不要离开。”

秦晓坚定的点了点头。

庄姜道:“那便去吧,把这个给官奴后,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再和秦夜将军说说话,那孩子心里苦,这回去边境只怕你们很难再见面了。”

秦晓不再说话,郑重的磕了头后离去。

小小的书阁里只剩自己了,庄姜想了想,吹了灯,带上门往药阁去。

暗夜里,药阁的路上灯设得少,庄姜并没看见前面站着的人。

卫辟疆出声道:“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吗?姜儿。”

庄姜心里咯噔一下,道:“参见大君。”

卫辟疆道:“起来吧。”

庄姜道:“大君来此何事?”

卫辟疆道:“无事。”

庄姜道:“那便请大君早些回雀阁休息,小公主在药阁,臣今晚就留在这里照顾,不会搅扰大君。”

卫辟疆道:“我不怪你,你没错。”

庄姜想哭,掐着自己手心忍着。

这里无灯,只有月光。

卫辟疆道:“你我是夫妻,即使寡人心有所属,而你心有不甘,我们也是夫妻,夫妻之间哪能分得清清楚楚呢?你要走,我不拦你,只是,我答应过她,得照顾你一生,你走了,寡人便会失信于她。”

庄姜道:“大君容不下熙儿,这便是我必走的理由,姐姐也不希望您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走。”

卫辟疆道:“都说卫人聪慧,这一点上,我比不过你们,她可以无声无息将儿子藏到我身边来,明知道我不会杀他,你也无声无息要从我身边逃走,偏偏我不能拦你,想来后世也不会有我这么窝囊的君王了。”

庄姜道:“大君何苦,您是一位好君王,您也没错。”

庄姜行了礼便从卫辟疆身边走过,卫辟疆伸手抱住了她,道:“谢谢你成全,来生不要喜欢我这样的人了,不值得。”

庄姜无声哭着,道:“好啊,等死了见阎王时,我一定请他将我们俩的关系一笔勾销,下辈子,我也投生做男儿,舍了这情情爱爱。”

卫辟疆松开她,庄姜从路边的灯架上取了盏灯提着走。

卫辟疆弯了弯唇角,去了小书阁。

翻开桌案上那卷竹简时,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初见庄姜的场景。

那是在稷下学宫的厨房里,庄姜穿着宫服到厨房偷馒头配咸菜吃。

当时轮到自己帮厨娘记录一日食材用物,便见到了散着头发的庄姜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宫冠解了随意扔在桌上,馒头咸菜吃得香,明明是女儿家,为何要穿男子宫服?当时自己是这么问她的,她却说,有何不可?皆为人,你穿得我穿不得?

看她吞馒头快噎着了,便好心把亲手炖的莲子鸭肉汤盛给她喝,谁知她吃完了连道谢也没有,还理直气壮的让自己为她束发。

现在想来真真是骄横,偏偏拿她没办法,这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吃得了衣食无依的苦吗?

奇怪,明明被她缠了这么多年早厌烦了,这会儿却有些……舍不得?

一定是难得清静,刚开始反而不习惯了,久了就好了,久了就好了,卫辟疆拿着竹简出神想着。

官奴在门外道:“大君,您在里面吗?”

卫辟疆道:“何事?”

官奴推门进来,又将门掩上,道:“女司大人让我呈给您的信。”

卫辟疆拿了信道:“女司?可有说什么?”

官奴道:“大人说,请大君看看就知道了。”

卫辟疆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官奴不走,吞吞吐吐道:“雀阁里有人……”

卫辟疆道:“这么晚了谁来了啊?”

官奴道:“淳大人……”

卫辟疆道:“老狐狸这么晚来干什么?”

官奴道:“不知道。”

卫辟疆将信放下了,道:“走吧,去看看。”

药阁。

秦夜经调派,得了一夜休息时间,淳画儿坐在廊下陪他说话。

秦夜道:“淳医人不和聂将军道别吗?”

淳画儿道:“说过了。”

秦夜仰头望天道:“边境的夜空和这里比起来,还是要大些。”

淳画儿拿着枯枝在地上乱画道:“军中没有花花肠子吧。”

秦夜笑了,道:“有人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弯弯绕绕?”

淳画儿道:“师父叫你来,你不进去陪她说话吗?”

秦夜道:“我姐她现在应该想自己待着。”

淳画儿道:“师父要回齐国?”

秦夜道:“是啊,陈绫公子等了她那么多年,她再不回去,怕是就嫁不出去了。”

淳画儿拿枯枝打了地面一下道:“胡说,师父这么好怎么会嫁不出去。”

秦夜道:“姐姐有好归宿,我就放心了,倒是你,女儿家去了边境可得当心,即使有我在,也不能时时护着你。”

淳画儿道:“无需担心,医人的银针可不吃素。”

说着用手做了个甩针的动作。

雀阁。

卫辟疆道:“人呢?不是说淳化安到了吗?”

官奴道:“淳大人走了。”

卫辟疆怒道:“怎么回事?”

官奴下跪道:“淳大人说他是来寻他家女公子的。”

卫辟疆道:“女公子?是淳医人?”

官奴道:“淳医人在药阁,淳大人带走的是淳音儿姑娘。”

卫辟疆气极,来回走了两圈,道:“她来这里,是王后允许的吗?”

官奴吓得磕头道:“是,淳大人说等回了宫,他再来请罪。”

卫辟疆一拳砸在门框上,那上面的铜枝叶刮破了他的手指背。

官奴哆哆嗦嗦的道:“大君息怒,大君息怒。”

卫辟疆道:“传旨,回宫。”

官奴起来道:“夜深了,此时动身,收拾完东西天就亮了,请大君休息,明日再回去也不迟,娘娘的信您还没看呢!”

官奴冒死将信呈上,卫辟疆看了一眼,平息怒气,深呼吸了几下,接过信进屋道:“滚去把寡人的弓箭取来。”

官奴道是,关门时才看到地上滴了的血点,再抬头,见卫辟疆手指滴血,触目惊心之下,赶紧小跑着去药阁。

淳画儿和秦夜仍坐在廊下,官奴大喘着气跑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淳画儿道:“站住,你来干什么!”

秦夜已经站起来了,拿着剑指着那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的小官奴。

官奴腿一软便跪下了,哭道:“将军,将军,我是大君身边的小官奴,大君受伤了。”

秦夜听了大惊,抓起小官奴的衣服便进了屋里。

秦夜道:“娘娘可识得此人?”

庄姜不明所以,道:“你把他抓来做什么?好像是淳大人送进宫的吧。”

官奴抓紧道:“大君方才不知为何发火了,一拳砸了门框上,手在流血,奴看得惊心,便来这里找医官。”

庄姜道:“不是回去睡觉了吗?怎么回事?”

官奴道:“淳大人来带走了淳姑娘。”

庄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道:“罢了,画儿跟我过去看看。”

淳画儿道:“谨。”

秦夜收了剑也要跟上,庄姜道:“你就别过去了,女司和公主都在这里,护好了。”

秦夜行礼道:“谨。”

小官奴道:“王后恕罪,奴先行一步,大君要他的朱漆弓和天鹄羽箭。”说完人便跑了。

淳画道:“跑得还挺快。”

庄姜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道:“走吧。”

雀阁。

卫辟疆拿了弓箭到了阁楼上,院子里摆了一排一排的蜡烛,他便坐在护栏上射烛火。

庄姜到门口,便被满院子燃着的烛火拦住了去路。

听得一声箭飞啸而过,这才抬头看阁楼上的人。

庄姜冷冷道:“大君好兴致。”

卫辟疆没想到她会来,看淳画儿也跟着,便怒视一旁的小官奴。

庄姜道:“你别看他,这会儿也没大臣在,大君要任意妄为没人敢管,只是能不能先放下弓箭,容臣上去为您处理一下伤口。”

卫辟疆郁闷的放下了手里拉着的弓箭。

庄姜向后道:“你在这里等,我上去就行了,还能拉弓射箭,伤口应该不大。”

淳画儿道:“谨。”

庄姜提起裙边从那些烛火上走过,轻轻地,静静地,居然没有带灭一盏。

卫辟疆在阁楼上看得惊喜。

等到脚步声沿着楼梯传来时,卫辟疆已转回身子乖乖坐好了。

庄姜上来了,命官奴退下。

自己坐到卫辟疆身边,道:“手。”

卫辟疆伸出两只手。

庄姜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子叠了叠,再把淳画儿给的红瓶子里的药散倒在帕子上,拉了卫辟疆受伤的那只手过来,将帕子覆上去系好。

卫辟疆别扭道:“能……不走吗?”

庄姜道:“不能。”

卫辟疆偏头小声嘀咕:“那也不能今夜就往我枕边塞人啊。”

庄姜道:“过了子时,她就是庄王后了,代替我。”

卫辟疆道:“我把她赶走了。”

庄姜道:“伤口不许沾水。”

卫辟疆收回手点了点头。

庄姜起身行大礼道:“臣不会离开卫国,我会在国境边陲守着一方水土,听百姓们讲遥远都城的故事,祝君夜夜安好。”

庄姜说完便退下了。

卫辟疆看着她又从那些烛火上踏过,这一回,她没有提裙边,裙摆拖过的地方烛火都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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