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聿炻岳已经和他的母亲休息了,苏文翊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他闭上眼睛,思考着这几日聿炻彻为何不回家。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他警觉地站起身子,眼睛死盯着门口,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伸出手臂向放在一旁的棍子抓去。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是聿炻彻。他看着苏文翊一副紧张的模样,问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苏文翊收回手,反问道:“你这几日怎么没回来?”
聿炻彻看着屋内熟睡的聿炻岳和他的母亲,淡淡回道:“有事在身。”
苏文翊走了过来,指着聿炻彻手里提着的绣春刀,问道:“你拿这刀做什么?”又指了指聿炻彻腿上的伤,道:“还有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聿炻彻并不回答,他依然看着屋里的聿炻岳和他的母亲,轻声道:“这几日多谢了。”
“你赶快回答我!”苏文翊喊道。
聿炻彻转过脸来,看着苏文翊的脸,淡淡道:“我这几日要出一趟远门,你替我照顾一下我娘和炻岳。”说完,转身准备离去。苏文翊伸手抓住聿炻彻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握紧拳头举到聿炻彻的面前,厉声问道:“我问你拿这绣春刀做什么?!你这伤又是怎么回事?你当我不认得这绣春刀么!?”
聿炻彻看着他的拳头,道:“你以为我怕你么?”说罢,他甩开苏文翊的手。聿炻彻拉直衣服的褶皱,道:“这些事情你不用去管,我自有分寸。”聿炻彻转身准备离去。
苏文翊冷哼一声,对着聿炻彻的背影喊道:“你自有分寸?!我问你,这几日死了三个锦衣卫,是不是你做的?!”
聿炻彻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往门口走去。苏文翊眼看聿炻彻就要推门离去,大声喊道:“你有没有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你敢去抢绣春刀,你真当自己逍遥自在?!”
聿炻彻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苏文翊道:“我只想知道你要去哪儿。”
聿炻彻看着苏文翊坚毅的眼神,心想:“果然瞒不过去。”转过身来,走到苏文翊面前,道:“好,我告诉你。”他把于康找他护送于璚英回杭州的事情原委和苏文翊说了一遍。正准备把几日前和两名锦衣卫在巷子里对峙的事情与苏文翊说了,苏文翊不由分说地抓过聿炻彻的衣服,瞪着他厉声问道:“聿炻彻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大一件事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就擅作主张?!”
聿炻彻平静地回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答应。”
“因为这件事情是错的我才不会答应!”苏文翊大声地说道。
“我想帮谁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聿炻彻说道,接着把苏文翊推到一边,转身再次离去。苏文翊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你难道不知道于少保勾结外国,要被斩决么!?”
聿炻彻愣住了,他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头,诧异地问道:“你说什么?”
“于少保勾结外国,贴在菜市场的告示上,全城的人都知道!”苏文翊抓着聿炻彻的衣服吼道,“你居然还要帮他?!你是不是疯了!?你有想过你的兄弟和母亲么!?”
聿炻彻推开苏文翊的手,抬手摸着额头喃喃道:“不,这是假的……”他调整着呼吸,“我比你还要了解他。”说罢,转身准备离去。苏文翊冲上去拉住他,聿炻彻转过头对他吼道:“我要送的是于谦的女儿,难道这也是错的么?!”
苏文翊抓住聿炻彻的肩膀,厉声质问道:“这又如何?你也知道,要杀于谦的人有皇上撑腰,你斗得过皇上么?”
聿炻彻没有答应,低着头不说话。苏文翊看他这样纠结,继续劝道:“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娘还病着,你弟弟还年幼,你要是去办了这事儿,他们娘俩怎么办?”
“可如果我去做了,有五百两银子!”聿炻彻盯着苏文翊的眼睛,吼道,“自从这年冬天来了之后,我还打得到什么畜牲!?这几日吃的什么东西你不知道么?!我要是我能有五百两银子,我娘就能吃上药,可以去看大夫。我要是能有五百两银子,我们还用喝水吃鱼么!?”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回不来呢!?你倘若回不来,哪来的五百两银子!?”苏文翊大声说道,“你要对付的人是朝廷,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还在路上的你抓回来,关进诏狱一顿严刑拷打,他们杀了你就和捏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你要怎么斗?!”
聿炻彻一怔,他茫然地看着苏文翊的眼睛。他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看向房间里熟睡的弟弟和母亲,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我不知道……”
苏文翊看着聿炻彻,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聿炻彻这副模样。聿炻彻突然双腿一曲,膝盖全部埋在了积雪里。他向弟弟和母亲休息的房间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苏文翊愣了一下,然后把他抓起来,厉声问道:“聿炻彻,你听我说,这事情绝对不能这么草率决定!我们,我们从长计议如何?”
聿炻彻挥了挥手,示意苏文翊不必再说。接着,聿炻彻又从衣服里拿出一张纸,放进苏文翊的衣服里,说道:“这是你写给周姑娘的信,上次你扔在地上,我替你收着了。”聿炻彻拍了拍苏文翊的胸膛,说道:“要是我回来了,给你些银子,你回扬州把她赎出来吧。要是我没回来,你去于家找他们要银子,替我照顾好我娘还有我弟。”说完,又重重地拍了两下苏文翊的肩膀,握紧手里的绣春刀,说道:“我看隔壁家的小妹倒不错,你和炻岳说一声,别辜负了人家。”话音刚落,聿炻彻转过身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
“聿炻彻!你真是——”苏文翊对着聿炻彻的背影大喊道,“名副其实的混账!”苏文翊的眼泪夺眶而出,聿炻彻背对着他,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聿炻彻推开门,走了出去。
苏文翊啜泣了一阵,看着虚掩着的木门,嘴唇轻轻颤抖了几下。
张府。
嬫儿睁开眼睛,发现父亲和婉儿在自己床边,丫鬟端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里面盛着药。她张开干裂的嘴唇道:“婉儿,爹爹。”
婉儿看着嬫儿,道:“姐姐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吧?刚才见你直接倒在外面了。”
张沉阁抚摸着她的额头,道:“大夫说了,你要多加休息,不用再操心了。”
嬫儿脸色发白,道:“好。”张沉阁对丫鬟道:“赶紧把药让小姐喝了。”丫鬟把药端了上来,准备喂嬫儿喝药。嬫儿微笑道:“不用,我自己可以喝。”说着,她接过碗,抿了一口药,又把碗放下。嬫儿对张沉阁和丫鬟说道:“爹爹,我想和婉儿单独说些话儿。”
张沉阁点了点头,和丫鬟一同出去了。婉儿看着嬫儿,问道:“姐姐,你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么?”嬫儿牵住婉儿的手,问道:“婉儿,阿秋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婉儿一怔,答道:“他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会很久才回来。”
嬫儿哽咽道:“你可知道他今日来过?”
婉儿摇头。嬫儿接着说道:“他今日来过,就是为了和你道别。”
婉儿反过来抓住嬫儿的手,问道:“姐姐,你为何不和我说?”
嬫儿抓紧被单,哽咽道:“他今天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是……”嬫儿再也说不下去,哭了起来。婉儿焦急地问道:“那阿秋他还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嬫儿看着婉儿的明眸,道:“婉儿,你听我说。阿秋他此去凶多吉少,也许再也不会回来。”婉儿一听,明亮的眼眸变得空洞起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嬫儿的最后一句话。嬫儿接着问道:“你喜欢阿秋么?”婉儿轻轻地点了点头。嬫儿说道:“你去阿秋的家里,他不肯与我们说,也许和那人说了。你可去问问他。”
闻言,婉儿立刻站起身,准备出门。嬫儿叫住了她,拿出婉儿为聿炻彻做的护身符,道:“你别忘了把这个给他。你若不想他走,那就得拼命地留住他。”婉儿走了回来,接过护身符,点头谢过嬫儿后,转身离去。
嬫儿看着婉儿的背影,不禁再次潸然泪下。
聿炻彻回到项韬晦的家中,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匹马。聿炻彻走进屋内,把绣春刀放在桌上。项韬晦走了过来,对他说道:“交代清楚了?”聿炻彻点了点头,眼睛看向外面那匹马。项韬晦说道:“这马我是借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快一些到杭州。”
聿炻彻问道:“大哥,你找到于璚英的藏身之所了么?”
项韬晦点了点头,道:“我们明天早上,城门一开就走。到时候,让于璚英坐马车,我已经把看城门的人收买了。”
“谁来赶车?”聿炻彻又问道。
项韬晦答道:“交给我吧,你只管在前面走着就行。”
聿炻彻点了点头,又问道:“于璚英的藏身之所,在哪?”
“于府附近。”项韬晦道,“这时候,锦衣卫都休息去了,她现在在于府里收拾衣物。”
聿炻彻点头,道:“好,明日即刻动身。”
项韬晦没有立刻答话,他看着聿炻彻脸上的泪痕,问道:“明日一早,不要紧么?”聿炻彻问道:“有何不妥?”项韬晦摇了摇手,道:“不,就听你的好了。”
婉儿跑到聿炻彻的家里,这刺骨的寒风在她脸上刮着也不在乎。婉儿刚到聿炻彻家门口,也顾不上敲门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苏文翊坐在墙角,空洞的双眼地望着婉儿,苦笑道:“你还来这儿做什么?那家伙已经走了。”婉儿走过去,问道:“他要去哪儿?”
苏文翊只是苦笑,说道:“怎么,他都不告诉你,却偏偏告诉了我?”接着苏文翊仰天大笑,道:“好你个聿炻彻,偏偏让我一人承受这苦楚!”
婉儿跑到苏文翊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厉声问道:“你快告诉我,他要去哪儿!?”说罢,她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他去送死。”苏文翊说道,他的声音不夹杂任何感情,“知道了么?”
“我正是知道他要去送死,才要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婉儿哭道,“我要去留住他,就是拼了命也要留住他!”
苏文翊一怔,接着又笑道:“好啊,我告诉你。他现在应该准备去于家,因为他要送于璚英去杭州。”
闻言,婉儿连道谢都顾不上,便立刻站起身跑出门去。苏文翊独自坐在寒风中,看着大开的木门。
于家。
于家庭院里停着一辆马车,看守的人都驻守在宅邸外面。于璚英正在她的房间里收拾衣物。衣柜里向来放着的是她和她丈夫的衣服,当她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衣服上时,犹豫着:“到底该不该一起带去呢?”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是朱骥。朱骥走向前,从后面抱住于璚英,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于璚英轻轻点了点头。朱骥说道:“我已经安排了人,明日就送你离开京城。你今晚好好休息吧。”于璚英只是点头。
朱骥看着妻子的神情,原来摸着她秀发的手放到她的脸上。朱骥抚摸着妻子的脸庞,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于璚英微笑道:“不打紧,你要留在京城才不会有事。我那两位哥哥,还得拜托你。”朱骥深情地望着于璚英的眼睛,于璚英也看着朱骥。朱骥道:“等我把岳父救出来,我就到杭州去接你回家。”
于璚英笑道:“呆子。你要到了杭州,我们就不走了。”
朱骥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在京城么?”
于璚英看着窗外,答道:“我当然喜欢这里呀。”
朱骥接着问道:“那你为何不肯回来?”
于璚英摸着朱骥的脸庞,摸着他的胡茬,柔声道:“夫君刚才说要接我回家。可是,有夫君在的地方,就是璚英的家呀。”
闻言,朱骥热泪盈眶,他抬起手去摸妻子柔软的手,脸向妻子靠近了一些。于璚英闭上眼睛,她感觉到一个非常柔软的东西贴在她的嘴唇上,她流下了眼泪。
朱骥离开了于璚英的唇,看着于璚英泪眼朦胧的眼睛,说道:“你等我。”
于璚英点了点头,道:“我等你。”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喧闹声里还夹杂着女孩的叫喊声。朱骥放下拥抱着于璚英的手,道:“我去看看。”随后推门出去。
朱骥走到门口,发现那两个大汉拦着一个衣服上满是雪花,头发凌乱的女孩。女孩哭喊道:“让我进去,我要找阿秋!”朱骥生怕这女孩的吵闹会引来锦衣卫,于是他抬手道:“你们放开她,让她过来。”闻言,那两个大汉放下手,女孩冲了进来。朱骥看着她的背影,把门关上。
那女孩冲入庭院,四处张望,发现只有一辆马车。她看向那还点着灯的房间,推门进去,发现于璚英在那里收拾衣物。于璚英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问道:“请问你是谁?”
“我来找阿秋。”女孩说道,她走上前去,拉起于璚英的手,“好姐姐,你能告诉我阿秋在哪里么?”
“你说的阿秋是何人?”朱骥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女孩回过头,道:“他叫聿炻彻。我听别人说他来了这里,我求你们不要杀他。”
“我为何要杀他?”朱骥走上前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我要杀他?”
女孩哭道:“你如果不是要杀他,那他为什么要带刀上门?”
朱骥一怔,伸手拉住女孩的手臂把她往屋外拉,边拉边说道:“你出去,这不是你要来的地方!”女孩紧紧拉着于璚英的手,不肯离开。于璚英连忙阻止朱骥,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放手。朱骥照做了。于璚英看着女孩的手,道:“好妹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阿秋么?”
“我求求你们,你们不要杀他……”女孩哭道。
于璚英笑了笑,道:“我们不会杀他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来找他干什么呢?”话音刚落,于璚英又向站在女孩身后的朱骥使了眼色,朱骥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我不想让他死,我要留住他。”女孩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你爹爹是何人?”于璚英摸着女孩的头,问道。
“我叫张婉儿。我爹爹叫张沉阁。”女孩答道。
于璚英拨开贴在婉儿脸上的头发,微笑问道:“原来如此。你喜欢阿秋对么?”
婉儿点了点头,道:“对,我最喜欢阿秋了。”说着,她从衣服里拿出护身符,说道:“我听说他要出远门,我还为他做了一个护身符。原想在他走的前一天给他的,可是他都不肯见我……”说着,婉儿低头哭了起来。
于璚英摸着婉儿的头,安慰道:“你说的阿秋,只是要送我去杭州罢了。等到了杭州,我就让阿秋快马加鞭的赶回来见你。”
婉儿抬起头问道:“真的么?”
于璚英笑道:“当然是真的。”
婉儿突然说道:“好姐姐,你能让我也一起去么?”
于璚英摇头道:“傻妹妹,你去做什么?”
婉儿说道:“我担心阿秋在路上会有危险,我姐姐说,阿秋此去凶多吉少。要是阿秋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婉儿不就再也见不到阿秋了么?”说到这里,婉儿又低下头去。于璚英见了,十分伤心。她咬着嘴唇,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于璚英抬手摸着婉儿的头,道:“你真的要去么?你就没有想过,阿秋是不希望你有危险才不告诉你的么?”
婉儿咬着嘴唇,小声说道:“想过。我也知道,如果我去了,阿秋一定会不高兴。”于璚英继续摸着婉儿的头。婉儿说道:“可是,如果我去了,就算是看着阿秋那一张臭脸,我也高兴。”
于璚英微笑地看着婉儿,说道:“好吧。”接着她喊了外面的朱骥,朱骥推门进来,问道:“怎么了?”
于璚英说道:“这孩子想和我一起去。”
朱骥当即拒绝道:“这怎么能行!她还只是个孩子。”
于璚英又说道:“可是她的心上人和我们在一起。”朱骥一怔,没有回答。于璚英又说道:“我不希望这孩子现在就和我们一样了!”
闻言,朱骥原本强硬的态度软了下来,他看着妻子。此时,于璚英的眼睛里打转着泪水。朱骥想道:“这一路上凶多吉少,这又要拖累一人,可是——”他一挥手,道:“那就如你所愿好了。”
于璚英欢喜道:“太好了。”
朱骥转过身去,想道:“希望这小子能为了这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