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侯府离岚风楼并不算近,其在闹市同皇宫的中轴线上,属于京师达官贵人扎堆的地方,而且大多都是皇亲国戚,之所以能让怀远侯在此地建宅开府,主要原因还是怀远侯祖上曾经娶过太祖的妹妹的为妻,也算的上是一门子皇亲国戚。
怀远侯齐愈是个武将,世袭荫封过左将军,可是自从镇江一战后,他便是落下了残疾。因为这一战,使得他对武事渐渐失去了兴趣,他自认为兵法出众、武艺高强,可是依旧是挡不住火枪火炮。所以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些道德文章总归是比武事来的容易,毕竟道德文章写错了,顶多是受几句斥责,可是沙场上若是有个闪失,那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侯爷,这次你让我办的事总算是有了着落,那个山东大儒钱伯诚总算是答应来京师小住,他答应了教少爷。”昔日的练武场上,齐愈躺在太师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冬日的太阳,一个门客正在一旁邀功。
“钱伯诚可是公认的大儒!这事办的不错,不过你也太不给我省钱了,怎个能给五千两银子半年呢?”齐愈语气中依旧带着当年武将那股子锐气。
那门客尴尬一笑,“侯爷你也知道,这些大儒平素都不看不起咱们这些兵鲁子,他说若非是看少爷向来尊儒学问不错,他定是不愿意来!”
“屁话!”齐愈拍着椅子骂了一声,“他就是奔着这五千两来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看咱们少爷,不就是因为没好老师教,这才跟着武定侯家的小儿子瞎闹吗?咱们少爷都说是有读书的天分,寻常那些先生根本教不了他。这次能请来钱伯诚,定是能让少爷学问再上一层楼,到时候咱们少爷去科举得个功名,不用荫封做官。侯爷!那可是一件多么风光的事情!”
齐愈嘴角涌现出一丝笑意,这话十分受用,他顿时心里便是浮想到齐铭金榜题名,浮想到京师各个侯爵、伯爵前来贺喜!
“咱齐家祖上就还没出现过考上功名的,也得亏我有远见,从小就是狠抓齐铭念书,这才让这孩子有了今日的满腹经纶!这番再让钱伯诚点播一二,考个进士自是绰绰有余!”齐愈笑呵呵的说着,俨然把五千两的事抛之脑后了。
“夷人呢!夷人呢!”正当齐愈沉浸在齐铭金榜题名的喜悦中时,一阵嘈杂之声便是直冲他这院里跑来。
齐愈骂骂咧咧的坐了起来,然而当看到廊桥处出现的是白昂驹之后,立时目光便向旁边寻去。
白昂驹见到齐愈,也是赶紧停了下来,开始缓步朝那边走去,目光之中充满警惕。齐铭见状,竟是有些畏惧的躲在了宋弈仙身后,李文翰则是勉强给出个笑脸道:“齐侯爷,小侄有礼了!”
齐愈一脸笑意的望着他们,目光甚是慈祥,若非是看见他手背在身后,白昂驹还差点就被这表像给糊弄过去了。
“几位贤侄来的正好!伯父这正好有一好物什给你们瞧瞧!”
“齐侯太客气了,什么个好物什?”白昂驹亦是笑道。
“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白昂驹默然站立,作出一个止步的手势,“今天没功夫同齐侯爷锻练筋骨,齐侯爷,听说你抓了个外夷人,赶紧……”
后面话还未说出来,好物什便被齐愈亮了出来,他举着根手腕粗的棍子,慈祥之色变为了盛怒,“你个混小子还敢来!知不知道我多少次进宫都是被你害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一边说着,齐愈一边一瘸一拐的挥舞着大棒朝着白昂驹奔去。
一阵你追我赶,齐愈本来就有腿疾,自是跑不过白昂驹,尚且齐铭见齐愈发狂之后,便是立马冲上去死死抱住了齐愈,扬言为子者、为友者,不可坐视齐愈这般没有尊长之德,也不能坐视友人蒙难。宋弈仙和李文翰则只能爱莫能助的在一旁求情。
白昂驹保持安全距离之后,便是撑着腰喘着气道:“我告诉你,那个外夷人赶紧……赶紧带我过去看看,知道通商条款上写的什么吗?”
齐愈早已是在等这一天,怎会错过?他一把拽着齐铭的衣襟道:“这混小子胡说八道,我叫你不要去找他,你偏偏去!孔子有云,无……无友不如己者,你看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齐铭怔了怔,“可是爹,你同他们父亲不也是极好的朋友嘛?”
这倒是把齐愈问住了,他拿着棍子微微愣了愣,终归是找不到好的话来反驳,于是便是一把将齐铭推开,再度朝着白昂驹奔去。
“通商条款上写有侨民保障条例,若是我方违反,英吉国是有问责之权的。”白昂驹一边躲着,一边继续念着:“所谓问责之权不外乎是师出有名。若是借此其军舰再度兵临京师,齐侯爷担得起这个干系吗?”
“屁话!”齐愈拿着棍子指着白昂驹骂道:“不就是个外夷杂碎吗?若不是本侯拿了他不少东西,本侯早就把他剁碎喂狗了,什么外夷狗,本侯当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你是不是还想葬送几十万精锐?”白昂驹吼了出来,这一声竟是盖过了齐愈。
齐铭不知那来的勇气,竟是也冲过去跪倒在齐愈面前,“爹,昂驹深谙夷事,他说的没错!若是今日真因爹您而挑起了战争,我试问爹,咱大吴国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宋弈仙和李文翰审时度势,立时也是挡在齐愈面前,求齐愈三思。
白昂驹的话刺痛了齐愈,他举着棍子,脸上一阵铁青,他咬着牙却是红了眼眶,他气的浑身发抖,这句话戳破了他那悲催的自尊,当年这么多人,就他苟活了下来。他想到了当年那如炼狱的战场,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心头猛的一揪,那可是大吴国的精锐啊!不可一世的精锐!南征北战的精锐啊!可是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手中,化作了冷冰冰的阵亡数字。
这些年来魂牵梦绕,他多少次梦见那一张张傲然的脸,他们是这般自信从容的走上战场,即便是敌军的炮火再怎么如雷霆万钧,可他们却是没有后退半步,一个个视死忽如归,化作了殉国之花!他们的英魂飘散在长空原野,从未安枕青山!
齐愈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踉跄便是朝前栽去,幸得前边三人扶住。
“爹!”
“齐侯爷!”
“快叫大夫!”
几个人手忙脚乱,白昂驹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齐铭的手臂道:“快带我去见那个外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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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远侯府后院柴房,当白昂驹同宋弈仙二人赶到这里时,白昂驹并不急着先进去,而是在外先观察了一下里边的情况,只见那夷人正被反绑着手,脸上还有几处新伤。他不知是祈祷上帝保佑,还是在例行做着祷告,竟是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着。
白昂驹将宋弈仙和李文翰叫了过来,伸出手道:“身上有没有带值钱一点的物什?”
二人顿时都开始在身上寻去,不多时宋弈仙便是将一块玉佩放到白昂驹手中,“我就这块玉佩稍微值点钱,银票也是有的,可是夷人应该不认!”
李文翰也是将随身的一块玉佩取了下去,递到了白昂驹手中。
“有这些就足够了!”白昂驹狡黠一笑道:“待会你们不要多话,看我的就行!”
宋弈仙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犹豫的拉住白昂驹道:“你想贿赂他,万一他不吃这一套怎么办?”
“谁说我要贿赂他!”白昂驹答了半句,转身就推门而入。
那夷人见有来人,猛的一惊,身子也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分,却还是用蹩脚的汉语道:“饿是英吉国传教士,受到约法保护,贵国如此行径,若是我国得知,定要照会贵国给个说法!”
白昂驹展颜一笑,却是行了个基督徒的礼,同样用蹩脚的英文道:“May the Lord bless you!”
那夷人愣了愣,不禁脸上洋溢出喜出胜外的神情,他睁大眼睛望着白昂驹,仿佛望到了上帝一般,“天呐!你也是基督徒?你也会说英吉文?”
白昂驹笑着过去替他松绑,招呼着正在一旁好奇的看着夷人的宋弈仙和李文翰端茶送水。
“远道而来的朋友,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白昂驹一边松绑一边微笑道:“我们国家的文化同你们那边不同,你想来到我们国家传教,就先得接受这些考验,通过了这些考验,你才能算是我们的朋友!这便是我们古代哲学家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用你们那边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想要戴上皇冠,就必须得能够承受皇冠的重量!”
那外夷人揉了揉手臂,眼神中除了讶异之色外没有其他,他深信不疑道:“原来如此,既是贵国风俗,我自然应当理解。何况你话说的没错,上帝也说过传教这个过程是充满险阻的,我们这些人必须忍饥挨饿、饱受磨难,这样才能拯救其他受苦受难的人。”
“没错!没错!”白昂驹扶着他在一旁坐下,顺手接过宋弈仙递过来的茶放到他面前,“既是来了这,我们也有句话叫做入乡随俗,如此你便是得委屈一点。这些天看似是囚禁你,其实就是我们的一种考验,相反只有贵客才能受到这种考验。你想为何这么多外国人,我们偏偏这么对你?”
那夷人棕色的眼睛咕噜一转,竟是显得有些激动,两撇小胡子也由于高兴而上扬,他微微行了个礼道:“实在……是太荣幸了!”
白昂驹一哂道:“这是你应得的,也是上帝最完美的安排!”
那夷人顿时像是忘记了鹰钩似的鼻子上的伤,竟是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基督徒的礼。“一切都是上帝最好的安排,阿门!”
白昂驹微微松了口气,幸好这个夷人好糊弄,他拿出那两块玉佩道:“这两块玉佩便是对你通过考验的奖赏,只不过你的那些物品,在我们习俗里是不能再带去了,作为通过考验的第一个外国人,我们需要把那些物品放到博物馆,留作纪念!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第一个通过考验的传教士!”
那夷人眼睛瞬间便是亮了,张大嘴巴不好说些什么,那里还记得身上有多少处伤疤!他接过这两块玉佩,脸上更是洋溢着别样的兴奋,这种东方技艺的艺术品,在他看来无疑是极其珍贵的。他竟是有些颤抖起来。
“贵国如此优待,我一定告知我国报纸,将贵国的文明精神传达到我国!”
白昂驹默默给了宋弈仙和李文翰一个眼神,而宋弈仙和李文翰已经是在一旁佩服的目瞪口呆!
“那还请你回去之后将今日的经历好生解释一番,免得以后再发生什么误会,若是你愿意也可在京师小住几天,正巧我们几个都对外洋那边的事挺感兴趣,正愁没个人来同我们细细讲解。”
宋弈仙和李文翰心中一喜,忙用目光表达对白昂驹的钦佩。
那夷人欧了一声,张开双臂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如果可以,我希望几位可以帮我找个房子!你知道的,我需要了解你们这边,还需要传教!”
“好办!”白昂驹望了望李文翰和宋弈仙,指着宋弈仙道:“你可以直接先住在他们家,他家是侯爵,贵族!”
那夷人立马朝着宋弈仙就是行了一个礼,“尊敬的侯爵阁下!”
宋弈仙呵呵一笑,学着那夷人回了个礼,却是只学的三分像,逗的那夷人不禁笑了起来。
气氛竟是如此就缓和了下来,白昂驹只道是这夷人好糊弄,又或者说夷人本来就是人情世故方面远不如东方人,所以说同他们打交道,其实只要弄清楚了他们的规矩,占便宜的永远是华人。
“饿了吧?我们已经备好了盛宴,就等着通过考验的友人赴宴!不妨咱们边吃边聊。”
那夷人摸了摸肚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天道:“我想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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