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振天还没亮就出了门,以至于白昂驹特意起了个大早依旧是没有见到他。而当白昂驹幽灵似的在府里转悠的时候,发现除了他大哥早起晨练之外,肖氏今天竟也起了个大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正在呵斥着几个丫鬟,见状白昂驹也是很识趣的避开了。
闲来无事他也就早早出门去往威毅侯府,得益于白昂驹出色的调度能力,《西洋国志》的编写工作算是进度十分快,已经编写到了沙国。而出于一些历史经验,白昂驹在撰写沙国时,特意夸大了其强大,并且表示未来大吴国最大的威胁,便是来自北方的沙国。
这种树立危机意识的做法,白昂驹不知道会产生多大的效果,但是他明白只要能唤起一部分人,那么就算是十分值得了。毕竟一个国家只有在危机感之下,才会有做出各种改变的可能。
……
刚一进被改作编书院的院子,宋弈仙他们已经在跟着默尔逊做例行的祷告了,这个默尔逊一开始教他们的时候就玩了个小心思,竟是哄骗宋弈仙和李文翰他们一同做些基督教徒的事。而宋弈仙和李文翰也不以为然,只知道跟着默尔逊这般做。对此白昂驹也觉得没有揭穿的必要,因为宋弈仙和李文翰可是正统的四书五经教出来的侯爵子弟,一些圣经的东西还不至于让他们迷信不已。
“昂驹,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宋弈仙双手合十在胸,从他漂浮的眼神来看,他心思根本没在叽叽喳喳大念阿门的默尔逊身上。
白昂驹在一旁坐下,打着哈欠道:“今天醒的早!”
默尔逊还在叽叽喳喳,他手捧圣经虔诚到不行,一字一句都是饱含恭敬。
白昂驹望着觉得搞笑,不过他也不得不佩服这种信仰,据说当初开辟大西洋航线和东方航线,一半是出于对财富的追求,另一半则是对传教的渴望。似乎自从教皇权威倒下之后,上帝就成为了西洋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其推动了资本主义化和人权思想的普及。
“诶昂驹,齐铭以后来不了这了!他方才托他的丫鬟来告知了我一声,说是他爹给他找了个老师!”宋弈仙在一旁细细的说道。
白昂驹微微颔首,一幅昏昏欲睡的样子,“知道了!估计又是他爹从那找了个腐儒。”
“是啊!”见白昂驹有些不上心,宋弈仙有些激动:“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几个难道不要帮帮他?”
“怎么帮?”白昂驹哼笑道:“他爹你也是知道,我若是去扰了他的好事,估计他真会一怒之下打到我家去。而我爹同他又交好,想来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嘿嘿,所以咱们才要早做打算啊!今天可是廷推的日子,齐铭他爹可一时半会回不来!”宋弈仙眉飞色舞地道,“若是咱们去把老儒气一顿,气的他挥袖而去,指不定等到他爹回来时,人都出了京郊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站在稍远一边的李文翰也是附和道。
“呵呵,上回咱们这么赶走了文翰的老师,这一招可不一定百试百灵,万一这次来的是个脸皮极厚之人,极难对付之人,那又该如何?”白昂驹摊手问道。
“总归是要试一试嘛!”宋弈仙莞尔一笑,“昂驹,就凭借你嘴皮子的功夫,那个腐儒能在面前过上三招?”
白昂驹轻飘飘望着他笑道:“我嘴皮子是厉害,可是这回可是齐铭,我今要是过去了,一顿打便是赚下了。不妥!不妥!”
“昂驹你这可是不仗义了,昔日齐铭为了护着你,可是没少挨他爹的打,今个你怎就忍心看他受折磨?”
“是啊!昂驹,大不了这次这顿打我替你背下了!”李文翰悻悻道。
白昂驹会心一笑,正要作答,默尔逊却是变换了动作,开始用什么东西涂在宋弈仙和李文翰的额头,嘴里也是叽叽喳喳的更快了。
“昂驹,你不帮齐铭,谁来替你抄书啊?你字这么丑!”宋弈仙嘟囔的说了句。
白昂驹笑着摇了摇头,“万一齐铭就喜欢听腐儒讲课呢?再说科举也算是正途,咱们今日帮他,或许还可能是害了他!”
宋弈仙顿时有些语塞,“这个……可是齐铭非常喜欢西洋玩意啊!西洋不是没科举吗?你也曾经说过科举存在诸多不合理之处,极大的阻碍了科学发展。”
白昂驹望着二人有些恼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那就……去看看!”说着白昂驹便是被二人拉着起身朝外走去。
又过的一刻钟,当默尔逊念完最后一个阿门抬头时,顿时长长叹息道:“我的上帝!果然他们不是真的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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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侯府,虽说齐愈是个粗人,可是对待读书人向来心里都十分敬重,钱伯诚来京之后,他便是将家里最清净、最上等的后院收拾出来给他们一家住。而齐铭读书也就在后院了。
钱伯诚是个规矩很严之人,他早晚都给齐铭定了早课和晚课,一把戒尺永远都是拿在手中。好在他学问极好,无论是理学文章还是八股的章句小楷,他都是可以举一反三。
只不过这些东西对于齐铭来说早已不算新鲜,尤其是他见识到西洋科学之后,更是觉得格物这一条路,先贤们早早就走偏了。正如白昂驹曾经告诉过他,要想百姓安居乐业,为君者光有道德和操守是不行的,最关键还是需要发展生产力,而只要生产力发展了,先贤天下大同的愿景方能实现。
所以当齐铭听着“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时,他想到的是若是将西洋那种一天能织一百丈布的织布机搬到大吴国来,使得每家每户每天都能织一百丈布,那么不要五十岁,举家都可以衣帛食肉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钱老拈着胡须,讲课的时候一脸肃穆:“齐铭,你来解释一下这句话!”
齐铭回过神来,拱手一礼道:“回老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最早出自论语,时孔子同弟子论治国之道,孔子给予弟子劝诫,认为若想治国,则必先修身起家,因为只有修身方能克己复礼,只有齐家才能通晓立于天地之间的行事操守。只有做到这些,才能成为治国之才!”
钱老肃穆的脸上多了一丝满意,他微微颔首,依旧是一派不苟言笑的样子:“那若是以此为题,让你做一篇八股文章,该如何破题,该如何承题?”
齐铭凝神思索了一二,立时便是准备起兴作答,然而此时却是一阵欢笑声从后院那头传来。他抬眼望去,见是白昂驹领着宋弈仙和李文翰,顿时便是大喜。
“不可分心!”钱老却是发话了,他目光如刀一般落到了齐铭身上,只让齐铭笑容渐渐消散。
“老师,那几人是学生的好友!今日来访,定是为了之前所托之事,学生前些日子答应了帮他们编书,今日却是不能再履约了!”
钱老叹了口气,凝望着他道:“老夫也听你爹说过你有几个挚友,说是终日随着他们还是胡闹了些,这才请老夫来替你讲学。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道理你该是知道的,今日便是好生做个了断吧!”说着钱老闭目养神起来。
齐铭本想辩解几句,但见钱老如此,一句话便又咽了回去。他转过头去望着已经走进的白昂驹等人,却是只得苦笑。
白昂驹见齐铭这苦涩样,再望望那个如雕像一般的夫子,心里已是明白大半,他迎面朝着齐铭走去,口中振振有词的哼唱道:“读书人,最不济。背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他一哼,宋弈仙却是立马接下句。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李文翰也眉飞色舞的接言。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三人一边哼唱着,一边竟是围着那夫子转了起来。
齐铭有些窘迫,忙追在一旁插言道:“昂驹,你们不可无礼,那是我新拜的老师!”
然而这三人却是没听见一般,继续高歌。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读得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钱老竟是脸上一脸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在白昂驹唱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嘴角微微动了动。
这下子轮到白昂驹几人纳闷了,他们三人相视一眼,互相给了肯定的眼神。
宋弈仙立时便是呵呵一笑,拱手道:“晚辈见过钱老!早已听说钱老道德文章天下一流,理学功夫也是大师造诣,在下今日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一二!”
钱老缓缓睁开眼,却是微微一笑,他喃喃道:“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说着他目光扫视了三人一眼,“这话说的有见地,章句小楷怎能写出治国情怀,又怎能道出胸中的宇宙关怀!”
宋弈仙怔了,一时竟是不好接言,这个钱老竟是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钱老又接着道:“此话是谁说出来的啊?”
宋弈仙将目光投向了白昂驹,李文翰也是将目光投向了白昂驹,钱老目光也就落在了白昂驹身上。
白昂驹有些凝滞,似乎一下子气场就被这钱老给压了下去。
“老师,这位是我的挚友之一,他便是京师小有名气的武定侯家的小儿子白昂驹!”齐铭在一旁忙介绍道,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钱老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白昂驹,怀远侯可特意同老夫提了你,不过今日来看,倒还是有些见识的!”
白昂驹挺了挺胸脯,“那是,论见识,几个腐儒我根本没看在眼里!”
钱老望着他这个样子,倒是会心一笑的更欢了,他目光温和的望着远处,叹道:“老夫一生,早年狂妄不羁厌恶八股,当时便在科举试卷上写了一首题词,痛斥三纲五常捆绑性情,并认为八股取士,是对先贤的亵渎。试问圣贤之言是拿来死记硬背的吗?显然不是,当年我恨透了八股,恨透了!”
说到这里钱老闭了闭,随即又是一声长叹道:“但是现在老夫却是明白了,你想要改变这一不合理的东西,你就得先把其弄通透,只要当你科举成名,步入朝政中枢时,你才能去改变、去抨击,否则做多少事都是徒劳!这,你们几人可曾想过?”
白昂驹愣了愣,怎个变为这钱老质问自己了?可不等他反应过来,宋弈仙便是皱眉道:“可是我们是侯爵子弟,只要荫封就能入朝为官啊!”
“这可大不一样!”钱老笑着摆了摆手,“若是你们荫封做官而去说八股取士有问题,免不了他人会说闲话,可若是你们走科举正途,然后在以毕生之感悟来让朝廷革新八股,届时阻力必定会小很多!”
宋弈仙微微颔首,虽说依旧有些疑惑,可是他觉得好像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钱老依旧是气定神闲,他扬了扬袖子道:“明日几位公子拿个门生帖子来拜门吧!”
“谢过……”宋弈仙刚准备拱手谢过,却是被白昂驹伸手扶住,白昂驹眉睫轻动,浅笑道:“钱老这是何意思?”
“老夫的意思是孺子可教也!你们放心,怀远侯那里老夫去说,你们明日便是一道过来,老夫愿收你们这几个弟子!”
白昂驹内心瞬间闪过一句去你大爷的,明明他们是来砸场子的,怎的被他三言两语竟是扯到拜师上去了!
是个厉害的角色!白昂驹不自觉的就给了李文翰和宋弈仙一个眼神暗示。
“什么拜师?”李文翰领悟白昂驹的意思之后,便是昂首道:“你教的了我们吗?你知道什么是科……学吗?你知道火枪为什么打的远吗?你知道什么叫民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