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宋弈仙同李文翰才依依不舍的告辞,三人从开民智谈到了新学,再谈到了如何在大吴国广泛的办学校。对于这两人,白昂驹觉得他们确实算得上是好学者,且可能是因为年轻人的特性,使得两人尤其热衷于接受一些新事物。
虽说现在所思所想,大部分只是三人的意淫,可是在这意淫中,三人却都产生了一种优越感,那就是觉得他们掌握了真知,掌握他人所不知道的见识。在这种优越感之下,就连白昂驹也时不时会恍惚。或许就是这种小小的优越感,使得三人皆是沉迷其中。
可是对于白昂驹来说,这个过程又显得有些艰难,因为实在是有太多的新名词需要他来解释。大吴朝此时还没同外界有实质接触,所以依旧是之乎者也大行其道,许多名词都还没有翻译过来。就像晚清时期,由于民间同外界接触多了,便舶来了大量的新名词,那个时候一个腐儒同一个新式学生去交流,往往这个学生会极其不耐烦听着这腐儒的种种典故,而这腐儒也会听着这些新名词摸不着头脑,忙问此出于何典故。
而宋弈仙和李文翰启蒙时学的是四书五经,所以要把他们变成一个有新思想的青年,白昂驹觉得至少还需要再花费半年的时间,好在他们乐于接受新事物,否则白昂驹花一辈子都难以改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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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府里传晚饭的时候,被禁足的白昂驹竟是被他娘差人来叫上了桌,这也就意味着禁足才刚一天,他娘就有了大赦之意。这让白昂驹又着实高兴了一把,在娱乐方式缺乏的情况下三个月不出门,那实在是过于难捱。
晚饭照例是十个菜,由于白振只有一妻一妾,所以也就没有讲妾庶不同席的礼节。而白振的妾室,也是当年肖氏陪嫁过来的通房丫鬟,她平日里也是本本分分,之前生过一个女儿,但是却不幸遭了天花早夭了。在其丧女之后,肖氏便是让白清芷叫她小娘,以缓解她的丧女之痛。
“爹!娘!”白昂驹行礼过后便是坐在他一贯坐着的位置上,坐下后便是咧嘴望着肖氏笑着。
肖氏也是和蔼一笑,温言道:“一家人都齐了,都动筷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准备给白昂驹夹菜。
白振却是一脸沉重,拿起筷子又是缓缓放了下去,皱眉的望着桌上,若非是经常见白振如此,恐怕是要误会白振有选择恐惧。
坐在白昂驹前边的白曜臣见状,也是停下了动筷子了,目光望向了肖氏。肖氏有些不耐烦,再将一只鸡腿放在白昂驹碗里后,便是夹着块肥肉放到白振碗里,没好气的说道:“吃饭!”
白振长长叹了口气,一边又缓缓将筷子拿起,拿到半空中却是又停了下来,转而又摇了摇头。
白曜臣察觉到了今日白振与往日有些不同,便问道:“爹,今日开朝,难不成您又被为难了。还是想到要去守陵心中不舍?”
白振继续摇了摇头,叹息着道:“大礼议结束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无一不是一惊,这场持续一年之久,年关都未出现解决迹象的大礼议,竟是在开朝之日就宣告了终结?
肖氏已经是目瞪口呆,忙关切的问:“是不是太后逼宫了?皇上怎么样了?”
白振又叹了一声,拈着胡须道:“这事怪就怪在是皇上下诏问罪于沈椎,皇上今日下诏称其继承大统于先皇之手,尊其为皇考合乎宗**理,沈椎提起大礼议,其意图是指责当今皇上这皇位得之不正,故要求所有臣子于后日当廷论罪于沈椎,同时直接罢免了礼部尚书罗文龙,称其执掌礼部却让大礼议这等荒唐之举盛行一年之久,未尽臣子本分。”
“什么?”肖氏脸色微变,忙放下筷子追问道:“这沈椎沈大人不是忠臣吗?根据外界传闻,沈椎发起大礼议,就是为了让太后还政。”
“没错,所以我从听到这份诏书开始,便一直是懵的,不单单是我,几乎所有臣子都是疑惑不已。”白振眉头更加紧锁,“可我怕就怕后日的当廷论罪,你说若是称沈椎乃是大罪,那么便是得罪内阁首辅徐嵩,毕竟对于大礼议他的呼声最高。而若是称沈椎无罪,那么便是得罪太后,毕竟这是先皇体面所在,也涉及一个太后还政。可偏偏若是说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却是两边都得罪,少不了是要给他们留下把柄。哎!在我大吴朝当个臣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肖氏双眸之中顿时忧愁大作,那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吃饭,也是开始陪着白振一同失神深思着。
“侯爷!你说这新皇到底想干嘛?这一年来他从未正式签发过一道政令,也从未私下下过一道口谕,看上去根本无心朝堂斗争。怎的现在来了这么一出?”肖氏幽怨道。
白振听的这话,也是连声叹息。
白昂驹扒拉着碗中的饭,同正在低头吃饭的白清芷对视一眼,两人又都是默默的低头扒饭。
从白振方才的话中,白昂驹其实也是察觉到了朝堂局势似是要突变了,这一点白振是看透了的,只是他还在犹豫到底该站在那边。按理来说当廷论罪便是宣告着分清界限的开始,从说出罪名那一刻开始,便是会被身不由己的归入某一派。
若是称沈椎无罪,那么便是徐嵩一党。若是说沈椎罪不容诛,那自然是太后一党。而若是说个不痛不痒的罪名,那就相当于站在了皇上这一边。其实这一点估计所有混迹朝堂的臣子都看得清楚,只不过他们都在纠结该站在那边。
其实按照白家侯爵的身份,自是站在皇上这边较为稳妥,毕竟皇权一兴,这侯爵才能跟着显贵。可偏偏此时新皇权势实在是太弱了,他本就是两派相争才扶上的一个中间王爷。
“于情于理,沈椎大人都无罪!”白曜臣这时悠悠的说了句,声调虽不大,但在此时却显得格外响亮。
“无罪?可现在是皇上让他有罪!”白振冷冷的回了句。
白曜臣默默放下筷子,英气逼人的脸上有些不屑的神情,他正身道:“正是如此,爹您才更该坚守原则,无罪便是无罪!”
白振听的这话,微微的张开了嘴,似笑非笑道:“哦!那照你这么说,为父就该得罪太后,然后又跑去告诉皇上和徐嵩,告诉他们不要多想,为父只是坚守原则而已,对不对?”
白曜臣有些语塞,支吾道:“君子……”
“君子你个头!”白振白了他一眼,“圣人之言那是只能拿来读的,拿来办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为父看你是读书读到死胡同里去了!”一边说着白振还一边拍着桌子。
“你发脾气作甚?曜臣性子实你又不是不知道。”肖氏叹息着拍了拍白振的手,又望向白曜臣道:“曜臣,你平日里也就只看看兵书算了,于朝政你这性子是要吃亏的!”
“我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不能平白污了忠臣!”白曜臣很不服气的嘟囔了一句。
白振横了他一眼,又是恢复了沉思的状态。
“爹娘,我吃饱了,嬷嬷还等着我去学刺绣呢!女儿先告退了!”白清芷扒拉完一碗饭之后,便是匆匆起身告辞,小小的脸上透出一股谁都能看出的小狡猾。
肖氏也不制止,只是嘱咐几句让她早些睡。
白昂驹在这沉默的氛围中,心里也是飞快的盘算着,他明白此刻的朝堂就像是一张赌桌,只要押对了,那么可以得到的回报将会是千倍万倍。
而想到他半年来的奔走呼告,白昂驹眉间掠过一抹极为兴奋的神情,他意识到此事未必不会是岭南捷径。“爹,既然您已经不能在守陵避祸,那不如便好好的想个罪名给沈大人吧!最好是诸如贪污、言行不检之类的罪名。”
白振微微触动了一下,旋即又摇了摇头:“你懂什么?”
白昂驹不慌不忙,解释道:“爹,您没发现皇上还处置了礼部尚书吗?既然礼部尚书能纵容大礼议盛行一年之久,那想必此人是徐党的人吧?”
白振和肖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没错,礼部尚书罗文龙是徐嵩的同乡,早年受到徐嵩的提拔。”
白昂驹摊了摊手:“这就对了!皇上处置了礼部尚书,同时又下诏当廷论罪沈椎大人。这不就说明皇上决定在这件事上顺着太后了吗?至于沈椎大人,皇上本意是要保全他一命。所以罢免罗文龙而论罪沈椎,爹您想,若是皇上只是为了通过沈椎而逼人站队,自是没必要罢免礼部尚书而得罪徐嵩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白振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激动,略微思索之后竟是感慨道:“老天有眼,看来咱们皇上并不是一个庸人!这一局棋他下的好。”
“这一切都是皇上谋算?”肖氏问。
“没错,此事皇上一开始便是通过沈椎激化后党同徐党的矛盾,然后今日便是又借沈椎来看清楚当朝臣子,同时又通过大礼议而罢免罗文龙。如此一来拉拢了太后,再来便是削弱了徐党,还借此使得太后不得不卖个人情而保全沈椎。看来皇上打算联手太后以倒徐党!”
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白振深深的叹了口气,眼眸中微微发着亮。
肖氏则是有些忐忑道:“如此的话,只怕这朝局可就更加难以预料了!”
白振却是挥了挥手,目光中多了一丝坚定:“不!朱家既能出此君,后事未可知啊!”
望着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白昂驹淡淡一笑,继续动筷吃饭。
“驹儿!”这时白振目光转向了白昂驹,他意味深长浅笑道:“若是你以后都能如今日一般懂得去参透朝政,为父也就心安了!”
白昂驹愣了一下,“孩儿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再说这些功夫还是爹您平日教我的?”
白振朗声一笑,“行,你心里明白就好!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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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驹,你等等!”
离席之后,白昂驹走在回他起居院的廊道上,当走到后院拐角处时,一直跟在他后边的白曜臣便是叫住了他。对于这个大哥,白昂驹是尊敬的,因为从这半年的相处之中,他从他大哥身上看到了朴人的气质。正所谓‘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有这种气质的人,往往都是慷慨之士,其决计不会行苟且之事,就像项羽一般。
“哥,有何事啊?”白昂驹回头躬身道。
白曜臣伸手让他不要多礼,“还是边走边说吧!”说着他在前边走了起来,白昂驹也就紧步跟在后面。
“昂驹,这半年来你变了!”白曜臣略加思忖,又似叹息道:“变得一家人都看不懂你了!”
白昂驹展颜一笑,“不是你们看不懂我了,是你们以前根本就没看懂我,人是最复杂的生灵,是会随着环境改变而改变的。”
“也是!”白曜臣也笑了笑,“你方才一语点醒了爹,那么你说新皇此时跳出来支持太后,是屈服于太后吗?爹认为这一切都是新皇的一局棋,我有些拿不准。试想若是徐党倒了,皇上又如何去同李太后这一外戚一党斗?”
白昂驹也略略思索了一二,缓缓道:“那大哥觉得一个为了猎物能蛰伏一年的猎人,这个猎人是会轻易屈服于虎狼的吗?显然不会,这个猎人想做的只会是驱狼吞虎,再与狼共舞。”
白曜臣点点头,长长叹了口气道:“可为此就要牺牲忠良之士?看来我大吴朝真如你说的那般,是该要取日新以图自强,去因循以厉天下了。朝政再不清,大吴朝便真只能丧于异族之手了!”
“大哥怎会知道我说的这些胡话?”白昂驹笑道:“莫非大哥也去过岚风楼这种地方?”
白曜臣淡淡一哂:“你的那些胡话不单单是我知道,爹知道,恐怕连当今皇上也是知道。岚风楼这等高档去处,怎会少的了各方势力的探子?”
“各方势力的探子?”白昂驹问。
“没错,那里就是一个消息海,各种消息交易都在那里,你只是不巧,选在了那里胡言乱语罢了!”白曜臣随口笑答着,眼尾瞟了瞟白昂驹的反应,他把这事告知白昂驹,也是为了提醒他。
白昂驹却依旧是一脸轻松,很是玩味道:“那我还真是选对了地方,估计此刻京师有名的人物,都是知道我的狂妄之言了吧!”
白曜臣微微一惊,却笑着喃喃道:“窃惟外夷诸国,百十年来,由天竺而南洋,由南洋而华夏,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先皇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我朝,此三千余年未有之大变局也。”
念完之后白曜臣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你这话说的很对,可你不知道的是御史大夫龙观山将其写在了奏折里,可惜现下各方都还在忙着朝堂斗争!这道奏折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所以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袭爵之后自己能做什么?”
“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当今皇上看样子也是懂得权谋,所以对于咱们侯府来说,能为其分忧一二就行!”
“分忧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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