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终黎芜有机会好好地休息一次,他做了一个有些长的梦,梦里他为救一个稚子被暗处的人偷袭受了重伤,又被不知何处来的一阵白烟迷晕,恍恍惚惚中瞧见一个与他面容相似的人,被敌将斩于马下,那人的容貌是熟悉的,可更熟悉的是诡迷的身形,是那年在京郊山上让他也无奈只能放过的人,那人擦过他身旁的时候有飘散在风里的叹息,“我花了十二年的时间学你,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变成你,原来到最后,只为了替你赴死而已,可我心之所向,求仁得仁,只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
梦里他瞧见了敌国曾随使团来大元朝贡的六公主,仿佛是她耐心地替他换下破损的战甲为他擦去血污,也仿佛瞧见她被人拉开而自己被喂下黑色的药丸丢弃在地牢。
他好像终于死去,却又好像不过黄粱一梦前事如云,之前的梦总是模模糊糊的,可他的梦为什么越来越真实,他好像看见刻在骨头上的那张面庞终于触手可及,他却颤抖着喘息着不能说出只言片语,就连抬起手臂擦掉她滚珠般滑落的泪水,也是奢望。她在他身边捣药,哭着叫他的名字,像是想要用这一声声“黎芜哥哥”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她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衣襟上尽是钩划出的破洞,而他感受到喉咙中有血痰凝滞,整个胸腔变得如同坏了的风箱。
是否大限将至,才能有一丝懈怠,哪怕晓得是镜花水月梦中幻影,也想在走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前一诉衷情,“我是快要死了吗,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听见你的声音,对不起,沐沐,哥哥这一生,不能帮你找个如意郎君,不能,不能,再护着你了……”
可这不是梦,听着终黎芜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话,终沐心中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绞痛,她扶起终黎芜,让他在自己怀中感受着温度,“哥哥,这不是梦,你醒醒,沐沐来了,沐沐真的来了,骑着你赠的辋川来救你了,哥哥,你没事的,跟沐沐走,沐沐为你找大夫。”
或许终黎芜真的是听到了她的话,本来紧皱的眉头又更加深了一些,他努力睁大想看清终沐的脸,喉咙中的血痰猛地咳出,刹那间语气竟严厉了起来,“你来干什么,胡闹,战场动辄生死一线,你怎么能来,咳咳咳,咳咳咳……”
终沐只能告诉他敌兵已退,给少时还不能行走的他简单包扎,服了些亲自捣鼓的药物,才让他勉强爬上辋川趴着。
可是还好,这一年,千难万险她找到了她的黎芜哥哥,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许是世人以为的伤口溃烂之味或是血腥之味。她找到了阿生,翻遍那一片雪地,手被割破了多道血口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兄长。
可她看见了挂在城门上的尸体,那一瞬间她突然有一丝安心,她感受到了熟悉感,那人周身血肉模糊,唯独脸庞被擦拭干净,瞧着确是哥哥的模样,但那不是哥哥,那人曾牵过她的手与她共乘一骑,只为了将她骗出城掳走,虽然哥哥及时赶到,不料那人轻功奇好身形飘忽,最后还是让他逃了。
因着心中仍有期盼,有着哥哥未死的信念,就算她扮成小乞丐潜入敌城,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打探到六公主带回了一个重伤的男人,还未探到六公主的私邸,却又瞧见她被强行带回皇城,可她始终没有放弃。整整六天六夜,冒着时不时来一阵的风雪,她翻遍了这敌城内外的每一座乱葬岗每一处埋尸池,一片腐朽中她勇敢得不像是个初次离开京城的大家闺秀,以一腔孤勇,重复着翻找的动作。
最后,她只剩庆幸,太好了,她的哥哥没有事,自己找到他了,他没有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找到他了。可他的伤那样重,脸色泛着黑紫,隐隐有冰霜凝结,瞧来除去再次发炎流脓的伤口还中了毒,就算她从兄长元牧十五年去昆仑学武伊始求着父亲请来了隐退的老御医学习医术,一时间也不知这寒症到底是什么毒引发的。
可她知道边城恰好独产一种特别的药材,与多种常见的药材一同捣碎了及时服下能止住周身血液流动,如死人一般,但只要服药后意识能清醒过来,三十日之内再服用此一次便可解开活死人症,她无法识毒不会解毒,京城多的是名医,她需要的是为兄长赢得时间。于是她亲自上山去采得这珍贵的药材,配成药后给兄长服下,又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努力让他醒来,过程之艰辛唯有见者叹息,而最终他醒来了,于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