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第二句话,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夹杂在巩斐问给她带来的药方和补品的注意事宜中。
可沈弥知道,她总是做噩梦,总是对着满院花红柳绿发呆,总是不觉间,就有泪留下来,这只是一句关怀,却再次让她红了眼睛。
只是,在沈弥准备出嫁要带走的物件,翻看往昔收到的书信字条时,她却再理解不了,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随着记忆模糊的,还有一句沈弥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在她和巩斐问扯下面具,直面前世今生的时候,有一句藏在心里的话,她不敢暴露。
她对巩斐问苦笑着说,她信命。
可她也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当然信命啊,正如我相信命运让我遇到你,绝不是为了让我们好好地永远在一起。
有些本就不可言明的情绪,最后也就这样埋葬在了过去。
沈弥出嫁的那一日,九十九担嫁妆绕着环南城走了一圈,风光无比。
从博陵郡来的东床快婿也并没有辜负宣武郡老百姓对他的想象,高头大马之上,神采飞扬风度翩翩,阮高寒本人瞧着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高不可攀,反倒是见了就觉得亲切讨喜的面容。
直到阮高寒在宣武侯府门口从喜婆手中接过沈弥的手,准备牵着她走向花轿时,沈绵突然走上前来,附在沈弥耳边说了一句话,又转头直视着阮高寒,云淡风轻地说,“我的妹妹,她很好,你要好好地对她,不能因为她自己的好让她受委屈,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大红盖头下的沈弥弯起了嘴角,沈绵刚才在她耳边说,“从前我说,一个蠢妹妹,瞧着比一个亲妹妹顺眼多了,不是真的,阿弥,你很好,照顾好自己,阿姐永远是你的后盾。”
沈弥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好像她盼着这样带着姐妹的支持,长辈的祝福,风风光光地出嫁,盼了很久似的。
沈弥离开宣武郡,去了博陵郡,可沈绵和沈珊都还需要留在宣武郡,巩斐问也只能留在这里。
在宣武郡呆久了,本就畏寒的巩斐问才觉得,这里的冬天比他想象中更寒冷漫长。
对沈弥而言,倒没有什么影响,虽然她也挺想见见季倾罗本人,可千金阁遍布永穆十一州,博陵郡就有二十三家千金阁分阁,离开宣武郡,也并不影响她与季倾罗书信往来,传递消息。
整整二十八年,五千二百三十三次你来我往,从沈弥刚刚嫁入阮家,身为长嫂快速在内院立足,到她从婆母手中接过库房钥匙与账簿,成为博陵阮氏主家的当家主母,从她还只是一个桃李年华的小姑娘,到成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娘亲,对她而言,季倾罗亦师亦友,多年来,是她有力的臂膀,坚实的后盾。
可是,整整二十八年,飞鸽传书,短箭射来的纸笺,甚至是随手扯下的布条,到最后,终于没有了答复。
在看到姐姐沈绵派人送来的信时,不知为什么,已过了太多年安乐日子的沈弥,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苦意。
那一刻,她发现,竟是她好想,看季倾罗一眼。
信上字迹潦草,笔力不均,看得出沈绵写信的时候心情也很不平静,信的内容却很简单。
不久前六部异族达成同盟,以北戎为首,领兵来犯,沈绵与沈乐容亲上战场,对峙良久。在那片一望无垠的黄沙战场,沈绵不畏死生冲锋陷阵,季倾罗仍然和往常一样总是在她身侧保护着她,刀枪无眼,血染黄沙,沈绵也没想到,这会是季倾罗最后一次与她并肩作战。
而让沈绵如此难以平静的是,她更没想到,收敛尸身,摘下了季倾罗蒙面的黑纱,这身黑袍下隐藏的人,竟是宣武侯府的黄金客,她的鞭法师傅,江湖上销声匿迹已久的剑道大师,巩斐问。
再也不会有答复,无论是巩斐问还是季倾罗,他用一生践行了自己对沈弥的承诺,至死无悔。
只是,得知他的死讯,沈弥心中仅有一丝苦意划过,更多的,是遗憾与惋惜。记忆里坎坷不平的伤痕,终究还是被时光磨平,再无踪迹可寻了。
而巩斐问,为沈绵挡下当胸一枪,望着蓝天徐徐倒下时,心中只想着,还好,到最后,被遗忘的人,是我。
所以,无论是伤口牵引的痛,还是心痛,痛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也算是好结果了。
巩斐问也很惊讶,整整二十八年,陪着沈绵上战场时手染鲜血,刀下亡魂无数,每每要失控时,他都能近乎自虐地克制住自己,没有给沈绵惹过乱子。
曾经集齐了镇魂水药方上的所有药材,独独缺了冰琉瓶,而今冰琉瓶倒是不缺了,可药材中有一味药,是几乎要绝迹的碧凝花制的碧凝花露。
碧凝花有定神平息的效用,只是本就极难养活,香料市场上的碧凝花香都并不纯粹,可就这样,也能卖上千金一两。而碧凝花露,必须是纯种碧凝花在摘下后泡在冰泉水中数日,捞出来后用开在雪山绝壁的半枝梅梅芯处的积雪化成的水熬煮出汁,再用千丝网细细地滤,滤出的滴滴精粹。
巩斐问数年努力,也只不过得了约摸够配出六剂镇魂水的碧凝花露,可惜,九曲纳气丸,有一味必不可少的药材,也是碧凝花露。
有得必有失,他想要用九曲纳气丸这样好的药治好沈弥的气血两虚,就要承担再难配成镇魂水的后果。
哪怕后来神医族于偶然间替他制成了一点碧凝花露,勉强能配出功效折损一半的镇魂水,巩斐问最后,还是选择用这份碧凝花露再制了一小瓶九曲纳气丸,给定了亲要远嫁的沈弥送去,让她带着以防万一。
让巩斐问最后舒了一口气的是,还好自己未雨绸缪给沈弥备了这瓶九曲纳气丸。沈弥生两个儿子的时候凶险极了,孩子刚生下来她便瞬间脱力不省人事,要不是陪嫁的丫鬟是陪了她多年的问枫与问雁,担心之下仍不慌不乱地取出了九曲纳气丸给沈弥服用,成功吊住命顺了气血,从鬼门关把人抢了回来。
总归不负,总归,完成了对沈弥的承诺。
闭上双眼时,巩斐问想,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直到清醒了好一会儿,巩斐问还有些迷糊,那日在战场上死去,失去意识,再醒来时,竟已躺在了千金阁天字号赏令间的静息室。
千金阁的少阁主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恭喜他成功完成了天字号赏令间的三大任务之一,如今已退出命轮镜,七魄安然回归,加上昏睡的半日,总共不过花了三日时间,任务完成,他也可以得到这个任务对应的报酬了。
听到此处,巩斐问一脸郑重地问少阁主:“请问少阁主,这命轮镜中的人间是真实的吗?”
少阁主脸上的笑意没什么变化,坦然道:“若不是真实的,这任务又有何意义呢?可若要说是真实,镜中的人,或许早就不在了吧。传说,从前有修仙者历劫登仙,七世磨难,一人独行,登仙后,修仙者觉得自己的渡劫并不完整,复刻时空,封印于命轮镜中,等候一个有缘人,陪他再走一遍,补全心境。”
“那为什么我在命轮镜中找到的有缘人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请问这任务到底是谁发布的能否告知呢?”
“这就不知道了,千金阁天字号赏令间的任务已经流传很多年了,对于任务本身,并没有记载是谁请托的,我们千金阁也没有太多了解。代代阁主都不曾遇到能完成这三个任务的人,你有资格去尝试完成命轮镜的任务,已经让人很惊讶了。”
拿着数株从前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药材,与随时可从方圆商号支取银两的千金阁特制定额标牌,巩斐问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
祖母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这几日全靠了街坊邻里替他照料祖母,这回有了药材,也有了银两,祖母的病与家里的情况终于能有所改善了。
有病可以求医,可是再好的药也只能延年益寿,无法逆天改命。
好在最后的十三年,劳累一生的祖母终于能享享清闲,耄耋之年于睡梦中安然离世。
安葬好祖母,已十三年不曾踏入千金阁大门的巩斐问再次来到了天字号赏令间的静息室,当年离开这里时,他曾带着一丝期盼问千金阁的少阁主,“那位修仙者将登仙所历劫难封印于命轮镜中,我是她的有缘人,而我找到的有缘人就是她自己,所以,只要登仙,我就能再见到她吗?”
千金阁的少阁主对他问出这样的话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拿了一块通行令牌,然后告诉他,凡缘了尽之日,再到此处来。
刚踏进静息室,巩斐问便发现房间里已经坐了一位仙风道骨白衣似雪的老人,顺手关上门,一时间巩斐问竟不知如何开口。
像是看穿了巩斐问心中所想,那老人先开了口,“想修行登仙,拜师吧。”
巩斐问从容不迫地整理好衣衫,恭敬地行了拜师大礼,“仙师,求您教我修行。”
低下头的瞬间,巩斐问突然感觉后脑传来一阵刺痛,转瞬不省人事。
他面前那正襟危坐的仙人,竟只是一个傀儡,有瓣瓣桃花在巩斐问身侧聚成人形,正是昆仑秘境倾沐宫的桃花仙子。
这一世,巩斐问已经完成了不负之约,如今凡间的祖母又已经寿终正寝,他的尘缘已了,再留在凡间,便是对足足在命轮镜中轮回了七世的巩斐问的无端折磨了。
与司命星君商量好后,桃花仙子便到凡间来下了个狠手,直接将东沐帝君推入了下一世轮回。
望着倒在地上的巩斐问,桃花仙子心里默默想着,不过五世情劫,如今已好好走完了三世,帝君,我会好好地看着,好好地守着,爱绝对不会孤独,我会在缥缈九天的秘境倾沐宫,绽尽我满树桃花的繁华,等着你和倾华帝姬回来。
.
【迷缘篇】—完
.